[崩鐵]雲上五骁,我排第六 - 第 43 章 章

第 43 章

景元清楚, 如果有明确的方案,幼清不會諱莫如深,誰都不告知。

自從她來到家中, 她便時時陪在母親身側,剩下時間,都是在照顧他。

這不是她的義務…也不是她的責任。

幼清不過是出于情誼的考慮, 舍不得放下罷了。

父親無法開口,他又如何開口呢?一邊是她, 一邊是生養自己的母親。或許幼清尚有解救的辦法, 或許…她只是太忙碌, 沒來得及告知他。

景元無數次地想為自己的自私辯解,當父親挑明真相, 他還是存有僥幸, 畢竟那是她…無所不能的小魚神醫。

他緩緩走到母親門前,裏面是她們說笑的聲音, 多麽鮮活,景元抱着手臂,身子壓在門框靜靜望着她們二人, 幼清察覺他的氣息,探頭看來, 笑容明媚地問他:“怎麽了?你找誰?”

反而讓他酸澀難耐。

他忍住心口的疼痛, 走近兩步,坐在她們對面, 幼清倚在母親身邊,抱着那瘦弱的臂膀, 景母望着兒子,問道:“來找幼清?”

景元點點頭。

“唔…”幼清露出一點為難的神色, 景母笑着推推她,“行了,去吧,我看他也是有重要的事要說。”

幼清遲疑一陣,最終起身,将懷裏的一盞燈放在景母身旁,細細囑托:“暫時不要離開,等我回來。”

“你這孩子,我能去哪?不怕,我在這等着你。”

幼清這才笑了。

她跟在景元背後,心底一片惆悵,見他的神色,幼清猜到一二,待兩人在房間站定,幼清看他回身,她本能地後退一步,兩相對望,彼此都顯露出一點抗拒的意味,幼清露出一絲笑容,問他:“怎麽了?難道伯父并不願意你出遠門麽?”

“不,父親說由我做主。”

“嗯…那你…”幼清擡頭瞧他,“你的想法是什麽樣的?”

“你知我。”景元擡手,有些無奈和悵然,“你如此聰穎,恐怕早就知道明白我的選擇。”

“是啊。”幼清向前兩步,錯開他,手臂搭在窗臺眺望遠方,“我知你并非胸無大志、閑散度日之徒,我知你見了戰争的殘酷,想到的并非是逃避,而是變革。我亦知你的猶豫踯躅,總是擔心傷害某一方,從而做不出決定。”

“我不會覺得受傷…因為我知道,你心向自由,有朝一日,我們總能過上那樣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的。”幼清轉向他,風吹動她的發絲,讓她的身影都游動飄逸起來,“景元,每當你在考慮我的想法時…我都覺得很開心。”

因你知我,就如同我知你一樣。

他凝望着她,眼底掀起波瀾,緊接着,景元快走兩步,将她摟在懷抱,圈住她單薄的雙肩。

長久地相擁過後,景元垂頭,用手捧起她的臉龐,她貼在他的掌心,與他對望,他道:“幼清…你早知會如此。”

她表情凝了一瞬,但很快恢複了平時溫柔可人的神色,“嗯?自然…我也說了,不會立刻帶走你。”

“幼清…”景元長嘆一聲,“阿娘的身體,是不是…”

幼清打斷道:“你不要擔心,交給我便好。”

“你要如何做?片刻不停地留在她身邊,傾瀉着你的仙力?”

“待你的身體好些,我自然能去研制藥物,屆時肯定會有轉機的。”幼清握着他的手腕,聲音都略有急促,“吃了藥,伯母就會好轉…”

景元抿唇,他啞聲道:“可不該如此。”

“不該如何?我們之間…難道不夠…”

“幼清…”

她越是這樣,越能讓他明白…藥石無醫。因為他同樣了解她,明白她同樣會裝作若無其事,會偷偷藏匿情緒,把笑容當做表象。

探明這樣的結果,景元仿佛聽到心底有什麽在緩緩坍塌,他望着她的眼,她帶有固執、強硬,同時又流露出一點不易察覺的空洞,讓他覺得混亂又傷痛。

幼清偏執地認為她能維持住現狀,但她遺忘了,人不該這樣延續着生命,景元不知幼清支付可怎樣的代價,可與生命平等的,不論怎麽想都是很沉重的東西。

他們無法承擔她過重的善意,更不能以損耗她為代價維持母親的生命。

幼清輕輕說:“可以的…相信我。再給我一點時間…”

她就能救回他的母親了。

“幼清!”

他忽然擡高聲音,幼清恍然回神,她表情怔忪,在對上他發紅的眼眶時,她的心裏有什麽轟然墜地,讓她整個人沉得不像話。

幼清清楚他的母親已經沒救了。

與之前見過的魔陰身症狀相同,三魂六魄殘缺不全,神志不清,肉身破碎,幼清傾盡力量也只能維持着現狀,甚至不能讓她恢複以前的身體機能。

即便是治好,景元一旦離開家中,那些憂慮又會占據全身,誘發魔陰。

一個人漸漸淡忘那些快樂、幸福、喜悅,徒留癡恨憂忿…随後魂飛魄散,肉身消亡。

幼清自然清楚這不是長久之計,可除了權宜之計,她實在想不到第二種辦法。

如果她放棄…景元又會怎麽樣?他才經歷戰争的折磨,又要他失去母親嗎?

她的力量源源不絕,維持一個凡人的壽命而已…她為何會覺得這樣痛苦吃力?

她明明不想這樣無力…袖手旁觀。

可生命本該如此。

總是充斥着遺憾、感傷…總要承受着莫名的分別。

她無權幹預。

把生命當做神的提線木偶,她又能好到哪裏去呢?景元信任她,把她當成一位值得信t賴的醫士,她卻隐瞞着事情的真相,拙劣地掩蓋伯母的病情。

幼清合上眼睛,睫羽被水汽浸濕,徒留一聲長嘆。

見她默認,景元被抽離了力氣,有些頹然地靠在她的肩上,幼清輕撫他的脊背,低聲道:“對不起…”

她靠向他,想要為他帶去安慰,但冷風陣陣,彼此無法溫暖着對方,只能這樣互相依賴,漸漸消磨時間和情緒,直到一方徹底冷靜。

*

景元還是将這些消化了。

他像一個沉穩的家族長子,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照顧好父母親,也盡量照顧好為他奔勞的幼清。

此時他才知道,父親每天早出晚歸,并不是去采買什麽,而是去了十王司。依照丹鼎司醫士的判斷,母親撐不過今年,倘若魔陰發作,自然要驚動十王司的冥差,父親不過是想去寬限幾日,讓他這個歸家的兒子不至于突蒙噩耗,能有個準備的時間。

幼清的幫助确實很有起色,但身為長生種,景父自然敏銳地察覺到幼清的辦法并非是常規的治療,盡管只有幾面之緣,可看到幼清越發憔悴的神色時,景父便明白大概。

但誰又能坦然地接受悲劇的降臨呢?幼清想要維持的局面,又何嘗不是他與景元想要看到的。

但他們同樣舍不得幼清如此付出。

歸家多日,三人還是初次坐下,平心靜氣地讨論起景母的病情。

幼清褪去笑容,整個人都帶上兩分清冷的神色,那是作為仙者的淡漠,有情已碎,或許這樣,才是身伴斷情的她應當呈現出的模樣。

幼清道:“如今魂魄已損,病有一年矣,想要補魂很難,若人為幹預,恐怕會喪失不少記憶,但如此能維持肉身完好。”

“魔陰身無法醫治,緩解也只能二者取其一。”景父道,“不論結果如何,我們接受。”

幼清抿抿唇,輕嘆:“星海遼闊,我見識淺薄,不治之症甚多,有些也令我束手無策…我也想問問伯母的意見,再做接下來的打算。”

“多謝你。幼清。”景父無奈一笑,“家中承你照料了。”

幼清搖搖頭,她看向景元,景元同樣接受她的判斷,幼清道:“既如此…我先去陪伴伯母。”

景父點頭,幼清起身離去,臨行前,她回過頭看向景元,他向她颔首,像是給予了某種鼓勵和支持,讓她同樣蕩開緊繃的情緒,盡量輕松地回到了景母的卧房。

她正在繡着什麽,幼清坐在她身邊,景母道:“是不是肚子餓了?上次說的糕點,還是做不成了。”

畢竟…人都下不了床,還提什麽做點心呢?

景母從一旁拿起一本冊子,遞給幼清道:“我年輕時喜歡琢磨吃的,你伯父很受用,後來成婚了,反而沒那麽殷勤地做過什麽。你喜歡的口味,我叫丫鬟寫了下來,幼清,你看看有沒有愛吃的,你試着做一做。”

“嗯。”幼清接過,珍重地放在懷裏,景母勾着繡線,垂頭問,“可是時間到了?我還在想…給你繡條帕子。”

幼清搖頭,撫着她說:“時間還長,就是快要入夜了,太熬眼睛。”

景母笑笑:“是麽?你看我,都分不清黑夜白天了。沒事,就差一個花樣。”

幼清低頭看她的繡面,很素雅的白蓮,底下有一條銀白色的游魚,惟妙惟肖,确實好繡工。

“我聽他們叫你小魚醫士,就自作主張弄了這個樣子。”

“真好看。”

“你在家裏,阿娘會不會給你縫衣服?”

幼清呵笑:“我阿娘不理庖廚,更不懂刺繡女工,唯有一把長劍修得出神入化,我以往吃穿用度,都是父王弄來的,要麽就是那些仆役…”

“是麽?我不足百歲時,也在演武場露過幾手,得了名次,沒準景元便是像我。”景母笑嘆,“可惜我并沒有那般勇氣,放下輕松的日子不過,去舞刀弄槍的。”

幼清靜靜聽着,景母忽而問:“想家嗎?”

幼清聞言,有些怔忪,她望着窗外,又靠在景母肩上,輕輕道:“想,但是…已經沒有家了。”

“有時心愛的人在哪,哪就是家。”景母将布料從撐子中撤出,放在手心打量,“父母兄弟,朋友戀人…我活了七八百年,原來的家,原來的那些親朋,早已流散,就連記憶也已經淡卻,還好,我又有了新的家人。”

幼清抱着她的手臂,聲音發悶:“您時常讓我想起我的母親…”

“那我也算小魚醫士新的家人了。”

幼清一笑,眼淚卻忽然滾落。

“別太自責,你和景元太像,什麽都想要自己承擔。”她望着遠處的落日,一派淡然道,“謝謝你給我這樣多的時間,這樣多的快樂。但我的身體,我心裏清楚,你為我施的法術、用的丹藥都起色不大,伯母不願你再這樣操勞。我自诩通透,可百年來,我同樣見證親朋或墜魔陰,或受孽物侵害,在地衡司身任要職,人手短缺時,我與你伯父也曾親臨戰場,見證了血腥與殘酷。多年之前,我同樣負責過為那些在戰争中死去的雲騎分發家書和死訊的工作。景元走後,我日夜思索的只有這些…但自從有你相伴,我倒是想起很多年輕時的瑣事,和那人戀愛時的玩鬧…和朋友的嬉笑。”

“謝謝,幼清。只可惜聚散有時,我們該告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