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多年後, 景元還是會想起那天他們在書房,她提出邀請的樣子。
如果他立即答應下來…未來将會如何?
她還是那樣體貼,見他遲疑, 又擺擺手,笑道:“沒說現在就把你拐走,而是說以後, 我又不是大忙人,也不會一瞬間消失, 在我這, 機會每天都有!等你哪天想了, 我們便可以立即出發。”
景元确實在猶豫。
他的神色中有惆悵、迷惘和化不開的哀傷。景元望着自己年幼時的夢,有威武高大雲騎、有行俠仗義的游俠, 有那些懲兇除惡後的歡呼。
可在面對戰争時, 這些熱血沸騰的年少夢想被沖擊得潰不成軍,他握緊手心, 牢牢地望着玻璃中泛黃的紙張,同樣也望見了他自己。
這次,他不是客氣, 也不是婉拒,而是和她說:“嗯, 我會考慮的。”
幼清的眼睛劃過一圈閃光, 她笑着說:“真的?那太好了!這樣我也…”
她也不會是一個人了。
幼清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她依戀地望着他, 景元用手背拂過她的臉頰,她蹭着他的手, 柔聲說着:“不要怕…景元,如果你心中迷茫, 就和你的父親商量一下吧?好嗎?”
和父親商量麽?景元看看父親為他打造的展櫃,于是點點頭,與她說:“待明日…我會與他商量。”
他們在書房待了一整個下午。景元和她分享着她從未參與的過去,仿佛在彌補着什麽,幼清聽得十分認真。
晚餐前她離開了一陣,随後,一家人聚在一塊吃飯,景元看着母親的面色好轉,盡管有些疑慮,但他還是回避般沒有多問。
或許是幼清的藥起了作用。一切都會好的。
他安慰着自己,盡力保持最好的模樣,不再讓父母憂愁。
飯後,幼清又陪着景母待了一會兒,她忙上忙下,還督促着丫鬟們給景元熬安神湯,暮色已至,景元看到她端着黑乎乎的湯藥進來,一時有些抗拒。
他坐在桌前,說着不必勞煩,可手實在不想去接她遞過來的碗。
他竟然會害怕一碗藥。
不…他害怕的不是藥,而是睡眠和噩夢。
在景元看來,幼清對他、對其他病人都是溫聲軟語,不會真的動氣,但景元卻覺得今日的她有些強勢,他并不想喝藥,可她表情嚴肅,端着藥,一直想要送到他的口中,讓他都有些抵觸。
景元微微後仰,他呼吸凝滞,躲開她的勺子,幼清嘴裏哄着:“不要怕…”
景元被勺子頂開唇齒,苦澀的藥汁滾入喉嚨,他神色艱難地捂着雙眼,緊接着便是第二口、第三口…
他喝完了藥,頭沉得要命,幼清撫着他的背說:“你長久休息不好,已經持續了百餘天,再加上打仗落下的傷…吃了藥,你就會睡着,接下來的事,就相信我,好嗎?”
景元想告訴她,他相信她,從不懷疑。
但他确實恐懼入夢。
幼清的藥讓他很快睡着了。
景元期盼着自己不再做夢,但事與願違,他再次堕入了一片黑暗。
是夜晚的戰場。他環顧四周,屍山血海、枯枝攢動,豐饒的力量撐起那些破碎的血肉,景元坐在中間,望着腳底叢生的青草與綠葉,他不禁摳入泥土,将那些翠色蜷在掌心碾碎。
他聽着悉悉索索的動靜,始終無法擡頭去看。
忽然,一滴水墜向夢境,景元擡頭,猝不及防地撞入一片水藍的月色,海水瞬間充盈了整片夢境,他看到游龍如織,魚群海獸在高大的宮殿尖頂盤旋飛舞,耳畔則響起了螺號與鼓樂,輕快無比。
幼清身着水色雲披,配以珠翠珍珠,環佩叮當,恰如神女從天而降。墨色的長發在水中緩緩游動,她抱着膝蓋坐在他身邊,沖他一笑。
“看吧,我說了,不管你在哪裏,我都會陪着你。”幼清側頭貼在膝蓋上,每一個字都變成了透亮的小泡泡,将她襯托得如夢似幻。
景元望着她,又看了看海中的景色。
“漂亮吧?”幼清和他說,“這裏是我的家…我現在在你家叨擾,就帶你來我家瞧瞧。”
“嗯…很漂亮。謝謝,幼清。”他的聲音同樣化成了泡泡,幼清伸手摸摸他的發頂,他看向她,用手點了點她眼下的裝飾。
亮閃閃的,卻蓋不住她明亮的眸色。
幼清笑笑,将臉埋進他的手心,他靠近她的懷抱,幼清伸手,把他攬在胸口。
即便是夢裏…她身上的味道也帶着甜,如此令人安心。
在她的深海,沒有戰亂,沒有鮮血,他放緩呼吸,幼清說道:“睡吧,景元,我在這。晚安。”
他呼出兩枚泡泡,深海的景色也随着他的呼吸逐漸淡去,那耀眼的神女大人褪去神裝,化成他睡前見過的模樣,微微放着橘黃色的暖光。
黑夜之中,唯有她溫暖、恬淡……如同不滅的燭火,讓人無法再心生動搖。
*
次日清晨,幼清仍舊不在身邊。
景元一夜好夢,精神已然恢複了不少。窗臺上的鳥籠、盆栽盡數被誰撤走,反而換上了幾個天外的裝飾,景元盯着趴在他桌子上的海星,不免有些無奈。
他穿衣起身,外面忙忙碌碌,正在準備早膳,最近的飯都是搬到母親屋裏吃的,今天恐怕也要如此,景元去往母親的卧房,還沒進去便聽到笑聲陣陣,幼清把他的阿娘逗得歡笑不止,景元看了看父親,他溫和地看着她們,難得沉默。
景元發現父親很少講話了。
以前總覺得他唠叨,現在卻不适應他的安靜。景元走到父親身邊,他拍了拍景元的背,然後握住了兒子的手。
習武之人的掌心總是有淡淡的粗糙感,不過景元還年少,手摸起來也沒那麽糙,被老父親摸手的景元沒由來得不适應,但景元并未多話,見父親沒有松開的意思,兒時對他的依戀湧上心頭,令他輕輕回握着,就像幼年拉着他的拇指那樣。
一頓飯吃得也很熱鬧,飯後幼清不想離開,就留在了屋子裏,她似乎有些歉疚,景元品了半天才明白,她是因為“霸占”母親,讓人家的正牌丈夫無法進屋而感到慚愧,景元都不禁失笑。
夫妻百年,哪會像新婚那樣膩在一起,一分一秒都分不開呢?景元見過二老最親近的模樣,也就是拉拉手,自然,兩位在屋裏的事,他從未多想過。
幼清在這和他阿娘說話,兩個男人自然而然地退出屋裏,景元望着父親,低聲道:“爹爹…”
有些話如鲠在喉,他忽然止聲,而他的父親卻拍拍他的手背,帶着他回到了書房。
父親的書房是臨時改成的,并不大,這裏堆滿書卷,桌上也是錯落放着書冊和信紙,父母早已不在地衡司當值,公文少了許多,竟也比以往清爽不少。
兩個人挨着書案坐下,景父擡手泡茶,景元嘆口氣,與他道:“幼清昨日問我要不要同她一起,以巡海游俠的身份踐行帝弓的命途。”
“你是如何回複的?”景父像是早有預料,神色不動地問他。
景元垂着眼眸說:“我說會考慮,父親…我想答應她。但她說,希望我和您商量再做決定。”
景父呵呵一笑,他斟着茶,垂頭問着:“不是圓了你兒時的夢,為何愁眉不展?”
“父親不覺得孩兒毫無擔當,逃避責任嗎?”景元身體前傾地追問,“就這樣一走了之,棄父母與仙舟不顧,辜負将軍的期許…這樣,您都不責備t我嗎?”
“聽起來,你是來找罵的。”
景元聞言一怔。
父親的目光溫柔而深邃,并不同于他當年非要加入雲騎時的擔憂與氣憤,如今這雙眼中,唯有望不到盡頭的慈愛。
“去吧,景元。只要是你的心願,爹爹、阿娘,都不會阻止你的。你長大了,有了自己的決斷,不必再走父母認為的‘輕松的路’了。”
“可…”
“可是你心中仍有遲疑。我們、仙舟的未來,以及騰骁的期許,你放不下。”景父道,“我聽聞立下赫赫戰功,力挽狂瀾,挽救三軍于萬一,父親為你感到驕傲。”
他曾經多盼望父親的認可,多希望能聽到父親的誇贊啊,但如今,景元沒有了欣喜的感覺,反而十分自嘲。不論旁人如何贊揚他,他始終提不起一點高興的心情,因為他清楚,他的戰功是用同袍的命累積的。
他低着頭,安靜至極,做父親的長嘆一聲,握着他的手腕道:“爹爹知道你心中已有決斷,只是…你太年幼,又是初次臨戰,你如今的自責與痛心,爹爹都知曉。”
景元一瞬鼻酸,他側着身子,将所有情緒藏在陰影處,父親的聲音緩緩傳來:“幼清和你何其相似…小心翼翼地維持着這些微小的幸福,害怕失去,害怕離別,以為只要自己足夠努力,就不會有任何人再受傷。”
“但是景元,不論是你、我、還是你的母親,甚至是天外的神仙,力量都有窮盡,都有無法企及的所在。即便是星神也不可能決定整個宇宙的命運,更何況祂們都難逃一死!”
景元擡首,父親目光矍铄,銳利地點出問題所在:“他人的命運,我等無權幹涉,唯有自己的命途,掌握在自己手中。景元,既然已經做好決斷,便無需猶豫不決,何必再遮掩搖擺,依靠我們的責備讓自己好過!立下決心,就此前行吧!”
那一刻,他仿佛看到幼年時,那個高大的、熠熠發光的、讓他仰慕的身影。
景元深吸一口氣,呼吸之間,他再次擡眸,那些疑慮、悲傷、自怨自艾,均被他吞進心底,取而代之的是如初日的微光。
是啊…他早已下定決心。
年少時,加入雲騎是為了一展抱負,可幾次作戰,包括這次外出征戰,又讓他對當年加入雲騎的誓約有了新的感悟。
謹守此誓,庇佑仙舟,萬死不辭。
“我明白了,父親。”景元道,“我不會再逃避了。”
景父長舒一口氣,坐在位上眺望窗外,聲音恢複了方才的寬和,卻也帶着幾分嘶啞和說不出的悵惘:“幼清于仙舟和我們都有大恩,不論她是出于各種目的,這樣只身前往戰場支援,都值得無盡的感激。景元啊…我這老人實在不知該以各種身份開口,于你而言又太過沉重。但看她為你與你的母親奔忙,我心中十分過意不去。”
景元忽而繃緊心弦,耳畔傳來一陣如風的話語:“她似乎在消耗自己的力量來維系你母親的生命與理性,這不應該。去勸勸她罷,我們…都該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