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幼清有一盞鎖魂燈, 魂飛魄散者,只要及時點燈,便能吊命。
她點燃燈火, 冷白的火苗繞在燈中,卻尋不到任何多餘的魂靈。
多日苦尋無果,燈最終還是熄滅了。
幼清坐在床畔, 收起了無光的燈,景元撫着母親的手, 并未松開, 景父負手而立, 望着妻子靜谧安詳,如同沉睡般的面容, 久久無言。
景元歸鄉十日後, 他的母親因身犯魔陰離世了。
她離去的模樣太過安詳,就像化外民的“老死離世”, 十王司派來兩位冥差,看到這樣姣好的逝容都有些詫異。依照律令,仙舟人逝去後, 親屬可協助料理後事,而冥差會引渡亡者魂歸因果殿, 就此安息。
冥差會帶走屍首, 仙舟人逝後多是制衣冠冢,像景元家這樣的大家族, 也會設立牌位,供人祭奠跪拜, 如此便需要将景母的遺物與牌位帶回本家,操辦這些與葬禮還需要一段時間, 景元很少參與家族事務,以往有這些繁文缛節,他都會避而遠之,但這次,他接過父親的責任,替父親操辦起了一切。
相較于景元的生疏,幼清反而熟稔很多。因無棺桲屍身,不必停靈,但仍需報喪,告知親友。大家族中,通常以訃告的形式通知親朋,幼清随景元父子安頓好屍身後,便開始準備報喪事宜,景元則去準備牌位與入殓的遺物。
如此便耗去兩日。
午間,幼清打點仆衆,準備好膳食,見景元父親并未下樓,還想起身去叫,景元搖頭,只身前去。
母親病後,父親便鮮少言語,總是沉默地坐在書房,即便是景元,他們之間的交流也少之又少,自母親去後,他更是失去言語的欲望,更不想走動,家裏的一切事務權利都放給了景元。
景元深知父親因母親離世備受打擊,小心地照顧着父親的情緒,見他沒有下來用餐,景元走到書房門前,輕輕叩門,屋內寂靜,他推門而入,便見父親對着窗,靜靜靠在座椅上。
冷風入戶,景元向前走了兩步,又遲疑地停在了中途。
最終,他還是擡手,去撫父親的肩頭。
銀杏葉緩緩墜落,待景元看清父親的身形時,風聲席卷,有什麽模糊了他的視線,令他蜷起手指,顫抖地收回了手掌。
*
“不曾想會這樣…”白珩立在一旁,好似在自言自語,“怎會如此呢…”
鏡流上香回來,和他們立在一處,而景元仍在接待前來吊唁的親朋,守靈已到了尾聲,前來吊唁者多是本家叔伯,以前他們和景元的父母親統一戰線,并不同意景元的選擇,景元頂着被掃地出門的壓力加入雲騎,沒人看好他。
如今他功名顯赫,在軍中、甚至羅浮都小有名氣,家中長輩也已松口,對他也有了稱贊的聲音,可再見,卻是為憑吊他的父母親。
仙舟人沒什麽鬧喪哭喪的習俗,世代奉命地衡司的家族,家裏文官頗多,整場葬禮都顯得沉悶又哀傷,他們并沒有多少人在哭,可比起哭,那張沉甸甸的黑白色的烏雲卻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然t後在對上景元的面容時,化成一種說不出的遺憾和憐惜。
那些曾經并不看好景元的長輩,在這樣的場合,都會放下成見與芥蒂,伸手揉揉景元有些消瘦的肩臂。
而後便是雲騎的前輩與同僚,騰骁也前來慰問一二,他與景元沒有多說什麽,和那些長輩一樣,騰骁揉了揉景元的手臂,以示寬慰。
待送走父親的親朋後,景元才将目光投向自己最親近的同伴。
白珩撫着他的肩,擔憂地看着他,平時不近人情的丹楓也擡起手臂,攬住他的背,鏡流立在他身前嘆了一聲,伸手理了理他的衣領。
幼清垂頭站在一旁,他們五人像一個落寞的圓弧,感傷地環抱着彼此,景元勉強露出一個輕松的表情,和他們說:“別擔心。”
鏡流道:“好好休息。将軍那處無需憂慮。”
“嗯,多謝師父。”
丹楓道:“若需幫襯,便派人到鱗淵境。”
“好。”
白珩凝望景元的臉,平時大咧咧的,愛說愛鬧,現在卻不知該如何開口,一想到他也辛苦一整日,明天恐怕還要将牌位送至本家,清晨便走,夜裏也很難休息好,與其讓他們在這做些沒什麽作用的安撫,還不如放他一個人,讓他靜一陣。
白珩看向幼清,不過幾日未見,他們倆竟然都消瘦憔悴了不少,恐怕這幾天并不好過…白珩抱抱幼清,松開後便退了兩步,和景元道:“那便不再叨擾,先別過了。”
“嗯。”幼清替他道,“我會在此幫襯的,若有事忙不過來,也會給大家傳個訊息。”
鏡流望着她說:“一切辛苦了。”
幼清搖搖頭。
景元送走賓客,也給家裏服侍的人提前結了工錢、找了下家,就這麽遣散了家中的仆衆。
大廳的布置由幼清用仙法整理,景元與她一同,正在收拾桌面,他忽然見到桌上的紅糖餅,于是伸手,從幼清保護的遮罩中取出一枚。
還是熱的,好似剛剛出鍋。
他握着餅子,一手扶柱,漸漸滑下身子,坐在了臺階上。
景元将餅放在了口中。
甜絲絲,熱騰騰。外面裹着一層煎炸酥脆的餅皮,油香油香的…
景元咀嚼着這一口紅糖餅,不知為何,賓客散去,那些與父母的記憶卻如水翻滾,讓他溢滿淚水,霎時淚如雨落。
景元握着母親做的小餅,用手背擦拭着洶湧至極的眼淚,可不論怎麽揩拭都無法擦淨,他哽咽一聲,忍不住嗚咽起來,幼清見他如此,心底酸澀,不禁俯身跪坐在他面前,将他抱在懷中。
*
安置好父母的牌位,景元自本家返回,幼清陪在他身邊,待他從祠堂出來,便握住他的手,和他依偎着回到了他的家。
家裏空無一人,冷清極了,幼清道:“你想吃些什麽?”
景元道:“都好,你呢?”
“吃面吧?你還要服藥,就吃得簡單些。”
“好。”景元望着廚房說,“但遣散了廚娘…”
“我們一起做好了,清湯面也不難。”
景元說:“恐怕要為你添倒忙。”
這麽說着,景元也沒有坐享其成的意思,他脫了外衣,陪她到了廚房,兩個人一個負責揉面,一個負責洗菜燒水,不一會兒便做成了一鍋湯面。
其實誰都沒有食欲,可為了彼此,他們還是相對而坐,低頭吃起了寡淡的面條。
景元如同嚼蠟,他吃得有些艱難,可比起再讓她擔心,讓已經不在的父母憂心,景元還是強撐着吃完了一碗面。
他收拾好碗筷,幼清随便一揮便整理幹淨了。
景元瞧了瞧空曠的大廳,仍有些恍惚,幼清的聲音叫他回神,他側頭,就見她帶着微笑,哄他:“走吧,回去休息。”
“嗯。”他攬着她的肩,與她上樓,路過父母的卧房,景元向裏面望了望,幼清問,“要去整理整理麽?”
景元卻搖頭,他不再張望,而是收回視線,默默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幼清和他并坐,他側身躺在她的腿上,幼清拂過他的額頭,用手指梳理他的發,他道:“何時吃藥?”
若無她的藥,他無法入睡。
“歇息一會兒,然後再去熬藥。”
“辛苦你了。”景元道,“過會兒一同去罷。”
幼清搖頭,她撥着他的發,就這麽和他相互依偎着,過了許久,景元支起身子,将她抱起來,問:“去熬藥?”
“好。”
兩個人做出一碗黑乎乎的湯藥,景元端着碗,似乎在下很大的決心,一人一藥就這麽對峙着,幼清擡着腦袋瞧他,也不催促,景元看看她,又看了看湯藥,最終還是合眼,一飲而盡。
強制入眠帶來的困乏如蛆附骨,景元入睡更像是被什麽拖去深淵,還好,深淵之底,沒有黑暗,唯有幼清在陪伴他。
休整忙碌幾日,景元還是走進了父母親的卧房,将裏面整理妥當,他家不小,沒有仆衆的精心打理與呵護,才幾日便有了冷清的頹态,景元将家裏的盆景游魚都找好了去處,唯有他自己,還像一個無助的幽魂,枯坐在家裏守着什麽。
幼清從不多話,她就像一塊墜在他腰上的玉佩,溫潤地伴在他的掌心。
家裏的活物被景元搬空,他終于想要出門采買些新東西,用于遮蓋屋裏的老物件,省得它們蓋上浮塵。
抱着新買的遮布回到家時,景元低着頭,與門栓對視半晌,幼清歪着腦袋瞧他,他忽然放下手裏的東西,拿出鑰匙,将門重重地鎖上了。
聽到落鎖的聲音,他擡起頭,望了望自出生後便陪伴自己的老宅,深深嘆了口氣。
“便如此吧,不再回去了。”
幼清道:“嗯,我将東西推進去。”說罷,幼清嘿咻兩聲,便把他們買的布匹穿過門鋪到裏面了。
景元摸摸她的腦袋,也摸了摸門口的小獅子石像,他左右瞧了瞧,将側門後門也落了鎖,最後才走得遠遠的,再次擡頭看了看這間房子。
過後,他伸手,和幼清道:“走吧。”
幼清握住他的掌心,陪他往前走了一陣才問:“有去處嗎?”
景元笑笑:“沒有。”
“那回我們的家吧?”幼清指了指他那只備用鑰匙。
我們的家…陌生又新鮮的詞。
是啊…父親留給幼清一棟宅子,在他們二老心裏,不就是他們的新家嗎?
這下換成幼清拉着他走了,路過長樂天的巷口,她的衣擺像魚尾一般流動,景元一路緊随,仿佛穿過了一場虛構的幻夢。
在夢的盡頭,那件房屋靜靜矗立,等待着他的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