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塔阿姨!”清脆而響亮的童聲似乎具有一種魔力,能夠瞬間打破煩悶封閉的房間裏那層摸不清說不明卻始終存在的消極氣氛。
米莉跟着安德魯進來的時候,還沒跨進門,就先露出一個小腦袋,朝我不住地揮手。她看起來還和幾個月前一樣,是可愛的小天使,是能夠讓人快樂的孩子。
在他們進來之前,我剛和斯內普吵了一架。說是吵架,也不過是實質上的冷戰罷了。我們彼此都失去了和對方吵架的本事,如果換做前幾年,也許我會潇灑的一揮魔杖便幻影移形,獨自遠去。可現在我的魔杖只能靜靜地躺在床頭消過毒的抽屜裏,不見天日,正如我自己。而斯內普,從來不會對着我做過激的行為,若在以前,大約就是冷言冷語幾句。如今連這種冷淡姿态都沒了,只剩沉默。他不會遷就我,可他也不會給我我想要的那種反饋。
我們吵架的原因,大概就是我想站起來到門口歡迎客人,而他則不準許。
他什麽都不準許,不準我吃我想吃的東西,不準我到花園散步,不準我和太多人接觸說話,甚至不準我長時間躺在床上看書或者看看《預言家日報》。
我還在咳血,孟德爾确診了不帶傳染性,但是為此我每天得插着管子輸血。手臂上密密麻麻都是小針孔,一個地方插了太多次容易長不好肉,所以換着地方插。幹淨的右手臂被針孔破壞完了,終于又換到布滿淤痕的左手臂來。孟德爾說我的左手萎縮得厲害,由于基本上沒知覺,所以我從來不用它,它現在就和一根幹枯的柴火棒差不多。好在這種萎縮并不影響輸血的效果,只不過時間卻要延長許多,很多時候我和斯內普對坐,一坐就是一下午,橫在我們中間的,就是那一根長長的輸血管。
我說話聲音沙啞,也不愛多說話。今天早上醒得很早,自己偷偷在被窩裏套上了假肢,起身的時候被斯內普發現了。他問我幹什麽,我只是扭着頭看他。
“我要到門口去看看,他們什麽時候來?”
屋內被斯內普施了咒語,整日保持着溫暖的室溫。他從自己那張床上翻起身來,一邊扣着白襯衣的扣子,一邊快速地走到我旁邊。
“不要走路,你昨天才做了手術。”他在我的額頭刻下輕柔的一吻,然後打橫把我抱起,小心地放回床上。
他還要給我蓋上被子,我伸手擋住。
“不要,我不要。”
他根本不理我。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好像對于我的拒絕自動免疫了。
我的手和他捏着被角的手抵在一起,僵持着。“我說了我不要,你聽不到我說話嗎?”
“我聽到了,”他說,“但你的要求我不接受。”
我瞪着他,一瞬間覺得他的表情充滿了不屑,他在輕蔑我,他覺得我的話并不重要。
“滾出去!”我爆發了,來得猛烈而莫名其妙,連我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我不高興,情緒激動,胸口大幅度起伏。
我推了他一把,用了最大的力氣。可他雖然消瘦了下去,但是依舊比我身強力壯得多。我沒如願把他推倒,像我幻想的一樣讓他仰面朝天狼狽不堪,反而因為後作用力使得自己失去平衡,往後倒了下去。
我的頭磕到了床頭櫃的棱角,一陣劇痛襲來,足以讓我眼冒金星,四肢亂擺,成了最狼狽的那個。
斯內普隔了幾秒才沖上來拉住我,把我抱進懷裏。他的手伸到我的後腦勺上輕撫,然後我聽見他呼吸慌亂起來。
他用另一只手掏魔杖,可他起床的時候還沒穿外衣,他是習慣把魔杖放在外衣的隐形口袋裏的。于是他把我放倒在床上,轉身去找魔杖。
我眼前的金星消失了,痛感還在。我覺得耳畔有什麽東西粘粘糊糊的,于是用手輕撫,是血。粘稠而濃豔的血漿,順着我的耳邊正在往下淌。
斯內普大概不明白我為什麽還挂着笑容望着天花板。他最近常常說我過于“喜怒無常”,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一整天都不說話。其實他是不知道,我太寂寞了。
像這樣流點血已經激不起我的煩惱之情,上次也流過,這不是第一次有這樣的自殘式受傷了。斯內普像個熟練的護工一樣扶着我半靠在他的身上,低聲給我念愈合咒語。他還念了飛來咒,把浴室裏蘸了熱水的毛巾喚過來,替我清清擦拭後腦上的血跡。
我有一點腹痛,大概是因為昨天的那場手術傷口還沒恢複好。斯內普其實說得對,我不該亂動。斯內普也正好伸手快速地掀開我病號服,他想查看傷口的位置有沒有什麽異常,盡管孟德爾的手藝不錯,但終究還是要留個口子,疼上幾天的。
我沒有再擋他,只是因為我覺得沒意思罷了。他觸摸到的地方隐約傳來痛感,他問我:“疼不疼?”我搖頭。
“塔塔,塔塔……”他把我抱得緊緊的,只是低聲喊我的名字。
我不知道怎麽回應他,我本來準備了一大堆話想說,可是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不是再度失聲,只是沒力氣開口。一切都素然無味,我放棄了掙紮。
最終我們都退步了,我坐到床頭等人,穿着假肢,努力讓自己看上去還算正常。斯內普站在我旁邊,平靜地一聲不吭。
米莉朝着我跑過來的時候,我伸出手,努力在自己疲倦的臉上挂出一縷笑容。小姑娘鑽進了我的懷裏,毛茸茸的長頭發左右搖擺着在我的腋窩下嬉戲。我把她抱得更緊了,她擡頭在我臉頰上親了一口。
“我想你!”她的聲音真好聽,甜蜜蜜的讓我覺得幸福。
“我也想你。”我動情地凝視着這個小姑娘,用拇指肚在她的下巴上撫摸了幾下。
米莉是個聰明的孩子,比她的父親都要聰明許多。我能察覺她從走進房間後有着一瞬間的詫異和不安,但是表情在瞬間變換,她很快又成了那個活潑開朗、心懷陽光的小姑娘。
而安德魯,在我與他對視的第一秒,我就從他的表情裏讀出了令人難受的凝重和陰沉。如果是為了我,他應該學會笑一笑的。
“安德魯,你們最近好嗎?”我朝着他打招呼。
安德魯沒有回答,只是在斯內普為他搬來的椅子上坐下,直愣愣地盯着我。
“瑪莎怎麽沒來?米莉,你媽媽呢?”我沒話找話,只是為了減少幾分尴尬。
米莉倚在床邊,抓着我的手摩挲,不時把臉蛋靠在我的手背上蹭一蹭。“媽媽的工作走不開。”
“那你們現在住在哪兒?”
“在一個小鎮,荷蘭的一座巫師鎮,很安全。”安德魯開口,聲音很低沉。
我從他的聲調裏聽出了陰郁的情緒。朋友相見本來該是開心的,現在倒好,不知不覺間尴尬起來,沒人在笑,除了小姑娘。
安德魯說:“米莉,見到你心心念念的塔塔阿姨了,你先出去自己到花園裏玩一會兒,爸爸和阿姨要談點事情,好嗎?”
米莉點頭,起身出了門。
幾秒之內,房間裏的氛圍立即變化,我低頭望着潔白的床單,感覺到一種焦躁抓住了自己的心。
我聽到床邊突然有激烈的響聲,擡眼才愕然地看見斯內普不知道什麽時候抓起了安德魯的領口,正揮拳往他的臉頰上招呼過去。沉悶的一聲擊打,安德魯沒有躲。
“為了你所謂的友情幫助造成的後果,作為你曾經的老師,教育你,你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拉文克勞!”斯內普松開手。
安德魯咬咬牙,轉臉看我。
我心裏難受起來,這件事和安德魯有什麽關系?說到底,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拉文克勞是我。
“西弗勒斯,你是什麽毛病?”我蹙眉,站起身,搖搖晃晃的去推斯內普。
“塔塔!”安德魯攥住我的手臂,而斯內普幾乎同時也扶住了我。安德魯提高聲調,語速急促:“跟我走,去荷蘭休養吧!”
我沉默了幾秒,屋裏面的兩個男人一人用一只手抓着我,都不想放開,可誰知道我到底是怎麽想,我想他們并不會真的明白。
我彎了彎嘴角,輕聲說:“我想回芬蘭。”
安德魯走了,他在聖芒戈不能耽擱太久,這是我的意思。他帶着米莉,像米莉那樣的小姑娘,總不該老是待在這種地方。他說過兩天再來看我,我說好。心裏卻知道從他走進房間的那一刻起,我已經在心裏打定了主意要和他疏遠,他的生活一片光明,不該總是摻和在我的這些事裏。以前我不懂,現在我已經明白了。
安德魯走後,斯內普盯着我看了很久,然後問我:“你真的要回芬蘭?”
他今天聽到,該是很詫異。因為我以前總是給他說我要回學校,要回蜘蛛尾巷,卻從來沒給他說過我要回芬蘭。
其實我在心裏想了好久,這麽多年了,我從未回去。就算我很想媽媽,可是我也沒有回去找過她。為什麽,我為什麽會這樣?我覺得我好像犯了個大錯,有種恍然大悟的挫敗感。
我快死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我該怎麽給她解釋?
媽媽——我是為了一個男人,為了愛他,為了像根小草一樣趴在他的腳邊感受快樂。
所以——媽媽,求求你原諒我吧。
聽起來,是挺讓人生氣的答案。記憶已經模糊了,我記不起媽媽的脾氣是好是壞,我真的害怕她生氣。所以我想讓我的骸骨,回到她的身邊。這樣在另一個世界,還有大把的時間陪着她,哄她開心。
我迎上斯內普緊張的目光,用認認真真的表情回應,點頭。
“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