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重逢
“大人,此為聖上賜您的房舍,您今日先好生歇息,明日聖上将诏您入宮。”
季昀璋揮退侍從,修長的指尖輕輕撫過紅木桌椅、各色瓷瓶,灰黑的塵末在他指尖留下厚重的污穢,他不甚在意地坐在雕花梨木椅上,渾黑的指尖一下一下輕輕敲打着扶手,又沾上更多清灰。
十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只是春風不知攜走多少杏花紅,又喚回幾品千山雪。
這季宅,還是他費盡心力懇求聖上開恩才得以封存保留至今,只可惜……
“大哥!“
“二哥!“
“爹!“
“娘!“
他突然起身,雙目迷離。只是向着四角庭院中明亮的光源,起初小聲喃喃父母兄弟的名字,踉跄着步伐,風塵仆仆、衣着散亂,而後卻似抑制不住了一般叫喊得聲嘶力竭,眼眶通紅,直到再沒有半分氣力,如重物墜落,仰卧在初春的淺雪中。
他肮髒的手指從胸襟中取來一本話本,這是他進京路上小販們強硬塞給他的,現下借着明晃晃的日光,他終于看清了那個标題。可只需瞥一眼,積攢多年的委屈便傾瀉而下,彙作淚珠濕了他一臉。
“璋兒……孤可以換你璋兒嗎?“
“在你面前我才不要稱孤!太生疏啦!“
”小師傅?小師傅……“
“璋兒,快出來吃飯啦,你這孩子,天天鬼混到哪裏去了。“
“嘿,璋兒,二哥喚你幫二哥找的寶貝找到了嗎?二哥急用啊……
“有什麽不能叫我幫你找,天天麻煩璋兒……”
“行了行了,再拌嘴全都滾出去,還吃不吃飯了!“
笑笑鬧鬧的聲音飄飄渺渺似乎還萦繞在耳畔,季昀璋緩緩閉上眼,唇邊挂起溫暖的笑,沉沉睡在氤氲着杏花香的涼夜裏。
“大人!時刻已至,當梳洗上朝了!“
幾個侍女們為季昀璋整理好容貌衣襟,馬蹄聲清脆,便至天子門前。
崇樂帝蒼老了許多,精神也大不如前,一次早朝如流水草草而過,季昀璋與孫志和被留了下來。
氛圍輕松愉悅,崇樂帝似乎只是想拉拉家常,對孫志和開口道:“令千金有婚配否?“
孫志和誠惶誠恐地開口道:“未曾,小女已年過芳華,再拖下去,身為其父實乃于心不忍啊。“
”哦?“崇樂帝望向季昀璋,”朕記得,季愛卿也未曾有婚配吧?“
季昀璋垂着頭,看不清他臉上神色,只淡淡道:“曾經有,後來約莫是被某個不守信之人廢除了。”
崇樂帝沒有生氣,反而龍顏大悅,激動道:“如此好!如此甚好啊!季府人丁凋敝,而孫府令千金嫁去,豈不兩全其美?
季昀璋匆匆忙忙跪下行了個大禮,只道“陛下,萬萬不可,微臣有罪在身,怎敢污濁清白女子!再言,微臣早已心有所願,恐辜負她一片真心!陛下,三思啊!“
殿內氣氛瞬間凝重靜默,崇樂帝揮手拟就聖旨,嘆了口氣,一切便塵埃落定。
“殿下,這季三公子才剛剛回京……“小幅子卑躬屈膝地問道。
“要的就是他剛回京,打他一個措手不及,若再給他多些時日,他想明白這其中的關竅,這聯姻便結不成了。孫志和那個老家夥前段時間犯了錯,無法無天,讓他的女兒下嫁罪臣是提醒他,也是幫朕牽制季昀璋。“
“朕當初那樣對他,保不準他會使出什麽手段……“
“若如此,陛下當初不給他回京不就好了嗎?“
“那小子什麽尊嚴臉面都不要地求朕,世人只道帝王涼薄,朕如何能背上這樣的罵名……“
孫家有女,名長湘,年雖已過芳華,卻仍着傾城樣貌,巧笑倩兮,便可勾動萬人心魄。
聖旨難違,季昀璋初到京城,勢力不夠穩固,便只能暫且同孫長湘成婚。
他确實是一個堪稱完美的夫君,成熟穩重,可靠安然,仿佛有他在便無需擔憂窗外風雨蕭蕭,婚禮的一切事務,都由他親自打點,一一過問。
“湘娘,你可有好福氣喽,聖上賜您的夫君啊,那可是一等一的人中豪傑呢!“
孫長湘掩帕而笑,輕輕打了打她的乳娘。
後來,八擡大轎,明媒正娶,她成了名正言順的季夫人。
洞房花燭夜,本應旖旎暧昧,季昀璋卻突然跪在她面前,急切地、一遍又一遍述說:“對不起對不起……聖上頒布聖旨過急,我甚至沒有任何機會接觸到你,同你傳話……“
孫長湘的心跌落谷底,她聽明白了,那人心中還有意中人,十年風雪沖刷都難以忘懷的意中人。
孫長湘站起身,狠狠給了她的新婚夫婿一巴掌。
不久後,外邦國王與王後入中原觐見,安朝街頭巷尾處處打點得金碧輝煌,熱鬧非凡。只為向蠻夷一展中原風采。而崇樂帝愛女心切,自然也萬分重視這場一年一度的盛會。
伴随着悠悠駝鈴叮當,五光十色的寶石鑲嵌在車頂上,微光灑落便折射缤紛萬千,極具異域風情的圖畫勾勒厚重的動物皮毛制成的布匹,車隊由遠及近,愈發清晰……
宋衿寧輕輕撩開繁厚的車簾,望向城外淡淡的荒蕪,只期盼有一瓣杏花垂落她身前。
“撒思何,怎麽了?“那人眉高目深,淺藍的眼眸仿佛不含任何雜質。
宋衿寧放下手,黃金翡翠在她纖指上叮當地想,她安撫地笑道:“沒什麽。”
行至皇宮,一行人下了駝車,崇樂帝與宋懷瞻等候已久,雲吉烏爾與崇樂帝勾肩搭背,爽朗大笑着向宮內走去,宋懷瞻只是拉着他阿姊的手,細細摩梭,如何都舍不得放開。
夜幕将至,盛典即将開始。此次盛典五品以上官員們需攜家屬參加。
季昀璋攜孫長湘入座,崇樂帝環顧四周見人員基本上齊備,便宣布慶典開始。
季昀璋早知他心心念念了十多年、現已嫁為她人婦的公主殿下會出席,故席間他從未擡頭,只是一個勁地往嘴裏灌酒,身旁所有的聲音落在他的腦海中都像落入了一團漿糊裏,他聽不清,辯不明,也不敢聽,不敢想。
殊不知,宋衿寧一直看着他,沒有放過一分一秒。仿佛愛可以跨越遙遙,只需眼神便可陪伴在彼此身側。
他身量又長高了些,鬓邊泛起幾絲白發,他身邊那位女子,是他的夫人罷,樣貌端莊美麗,他應是幸福的。
宋衿寧淺笑着給雲吉烏爾斟酒,沒人聽見她心碎的聲音。
趁着席間熱鬧非凡,季昀璋一閃身便出了殿。宮中有侍衛把手,他既出不去,留在這兒徘徊也令人起疑。索性便到杏花林去吧,突然冒出這樣的想法,他手腳快過腦子,平日裏謹言慎行的枷鎖仿若全然瓦解,幾寸輕功,便飛至枝頭。
他橫卧在杏林密密麻麻的枝杈上,幾近貪婪地吸收幽幽杏花香。
醜态百出的他不想見她。
季昀璋解開随身攜帶的酒壺,仰頭又猛猛灌下一大口,辛辣燒喉,燙得他想流淚。
席前瞥過的一眼,已經花光了他所有勇氣,也埋葬了他多日來積累的平和。
她很美,似乎更健康了。
西北廣闊,她可以縱馬馳騁,百步穿楊,她很自由吧。
“我也要喝!”這音調太過熟悉,季昀璋愣住了,脖子像被銀針固定住,只能緩緩轉過頭來。
他沒猜錯,那是宋衿寧,笑的淡然內斂的宋衿寧。
“你是誰?”季昀璋啞着嗓子,難掩心痛。
是她,也不是她。
季昀璋手忙腳亂地從懷中拿出一個白手帕包住的杯子,似少年時給她滿斟玉液,兩人沉默地碰杯,明月皎皎映在酒面上,他們一飲而盡。
“最近……怎麽樣?”沒有太多的沉默,他們死死地望着彼此,眸光裏情緒起伏,月影疏漏斑駁,毫無規律,他們争先恐後地問道。
千言萬語堵在心口,說不出,難盡言。各種情緒雜糅交織,最後只是望向對方的眼底,描摹對方的面貌刻在心上,祈求一些心有靈犀的奇跡。
“挺好的,”兩人靜默了一瞬又淡淡回答。
好像沒有話可說了…十年前他們無話不說,十年後再相逢卻是有口難開。
怎麽說得盡這十年,實在是有太多太多彼此沒有一起經歷的時光
季昀璋緩緩靠近宋衿寧,裹挾着酒氣的吻輕輕落在她唇側,這一刻,時光逆轉,他們仍是十餘歲的少年,青澀地學習着接吻,耳頰的薄紅全都被溫柔地揉進唇瓣上顫抖的濕意中。
不斷加深加深,唯有明月亘古。
“陛下!看看這……诶喲成何體統!“孫志和的聲音高昂,帶着不懷好意的不可置信。
季昀璋與宋衿寧急忙分開,各自整理好儀容儀表,又強作鎮定地在崇樂帝步入杏花林前率先走了出去。
崇樂帝醉得不省人事,看到季昀璋與宋衿寧待在一起,一巴掌便扇在了季昀璋臉上,怒吼道:“跪下!”
季昀璋受力,不得不跪下。宋衿寧也跪下求情道:“父皇,您別責罰他,這一切都是兒臣的錯,兒臣求求您……”
“大安重臣、西塞王後在此處偏僻角落獨處,若傳出去,大安皇室的名聲怕是要毀于殿下了?”孫志和慢悠悠地補充道。
崇樂帝果然氣急攻心,命令宋衿寧起身站在他身後,讓季昀璋在他們面前磕頭,磕到天亮為止。
季昀璋将頭猛地砸向地面,堅硬的石土都被他砸開,尖利的碎石磨破他的眉眼,血流如注。每一下,他都用盡全力,仿佛不知疼痛的野獸只重複地做着一個動作。
泥地上淺粉的杏花被染得血紅。
“衿寧,對不起,年少時我沒有能力,沒能娶你……”
“衿寧,對不起,年少時自視甚高不學無術卻失去了你……”
“衿寧,後來家國動蕩,我沒能陪在你身邊保護你,對不起……”
“衿寧,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衿寧,我還是愛你。”
這場鬧劇在第二日天明便達到尾聲,季昀璋被奴仆們架回季府清理他面龐上血肉模糊的傷口,孫長湘因孫父一鬧便成功和離,雲吉烏爾攜宋衿寧再回大漠,一切似乎又回歸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