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衿寧
宋衿寧次日醒來便聽聞了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她驚喜地拉着貼身婢女眷兒的手,急急忙忙從地上起身,拉扯到額頭上的傷口輕輕“嘶“了一聲,卻還是難平激動:”真的嗎?父皇真的同意了?孤不是在做夢吧?“
眷兒用手帕捂着嘴,笑道:“千真萬确,殿下剛剛都接下聖旨了。“
宋衿寧笑得真摯開懷,她輕輕走到書案前,提筆蘸墨,飽含無限思緒,揮毫便書下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吾歸昀璋。“
此後便是繁忙的備婚過程,侍女們在素晖殿進進出出,但奇怪的是,最關切愛護宋衿寧的皇帝陛下在女兒終身大事的籌備上一次也沒出現過。
婚禮當日,也是宋衿寧的及笄誕辰,她寅時便需起身梳妝打扮了。
她身着金線繡就祥雲暗紋的青質綢緞婚服,層層疊疊,繁複華麗,又外罩寬大的廣袖上衣,披上紅色披帛,紅綠相映,極盡奢美。
眷兒巧手幾翻,青絲幾盤,亭亭便是端莊典雅,簪上金釵,別上金冠,俨然熠熠生光。
銅鏡前少女敷粉,勾畫眉眼,眸光瑩潤,黛眉似柳,粉雲攀頰,紅唇點櫻,面若桃花。
“殿下今日真真是美若天仙!“眷兒驚嘆道。
宋衿寧望着銅鏡中的自己,怔愣了一下,這實在是……太美了。她偷偷猜想季昀璋看到時會是什麽反應,淺淺笑出了聲。
轉瞬卻又輕輕皺眉道:“眷兒,孤有些緊張……“
她抿抿唇,眉眼間卻是掩蓋不住的期待,一顆心歡呼雀躍,仿佛将要飛上雲端。
眷兒撫着自己的心口,作深呼吸,“殿下,奴有一個方法,呼氣……吸氣……”
宋衿寧學着她的樣子,胸口起起伏伏,心卻仍是躁動,自暴自棄道:“唉算了。”
過了一會兒,她似是想到什麽,笑得明媚燦爛,一雙眼睛亮勝星辰,卻又有些羞澀,只道:“但孤真的好開心啊!”
時辰将至,眷兒給她拿上仙鶴鳳凰正紅底團扇,宋衿寧雙手接過,持在絕色姿容前。
素晖殿的婢女們很為宋衿寧高興,她們知曉自己主子與那位季公子是如此相愛。眷兒扶着宋衿寧,為她指明道路,雪蘭、雪惠則幫公主拖起裙擺,大家一路笑笑鬧鬧,美好純粹,即将踏出芳菲苑。
一襲绛紫色忽然出現,宋衿寧身旁的婢女們吓得臉色蒼白,齊齊行禮。來人揣着尖細的嗓音,對宋衿寧行禮後似是悲傷道:“殿下,出大事了,季太尉謀反,季府被查封,季家人已被貶往化外之地。”
親迎當日的寅時,季府中幾乎所有人都為這即将到來的婚事憂心忡忡。
宋衿寧在梳妝打扮的同時,袁絮親自給季昀璋敷粉,描畫俊眉,眼眶泛紅卻藏不住憂思,又笑道:“璋兒啊,久安公主可是金貴,你一定要好生待她。“
季昀璋握住袁絮的手,虛虛嘆道:“娘……“
他能娶他的心上人,本應歡歡喜喜,可家族的壓力又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端坐在高高皇位上的人,只消輕飄飄的一道聖旨,便可以決定千千萬萬人的命運。
季昀璋沉默不語,他想到深宮之內宋衿寧還在等他,他們很快便能每天在一起,不必再去做偷雞摸狗的事;他又想起他一往無前求娶長公主那日父親失望透頂卻又憤怒不堪的眼神……太多太多思緒紛紛擾擾,拉扯着他的靈魂,最後只化為了一聲長嘆。
袁絮離開了他的卧房,他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晃晃頭,想把繁雜的心緒都甩在腦後,無論如何,他今日一定要給宋衿寧一個最為完美的婚禮。
不知衿寧現在在做什麽呢?好多天沒見面了其實很想念她…今日她一定美冠京城,他得想想要怎麽誇她。他能娶他的心上人真是好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呀……
季昀璋樂呵呵地傻笑起來。
“昀璋,昀璋!快出來!”
季昀璋覺着奇怪,時刻還未至,怎娘親這般着急?
他匆匆忙忙趕出去,卻看到自己的家人都跪在地上,面色凝重。
心上升騰起不好的預感,果不其然,身着绛紫色官袍的大太監掐着嗓子道:“奉天承運皇帝诏,曰:太尉、同中書門下三品季頌德,叛國賣國,意圖謀反,本是死罪,但念其為國效力,鞠躬盡瘁,故貶至南渡州,是為縣令,欽此——”
“你胡說!爹才不是這樣的人!”季昀璋高喊道。
大太監眯了眯眼,眸中危險意味更盛。
季昀瑾笑了笑,不緊不慢道:“家父的為人,在下最為清楚,家父清正廉潔,愛國忠君,天下人交相稱贊,公公莫不是聽了什麽奸邪小人讒言,弄錯了?”
季昀璃嘆了口氣,似是無奈,只言:“若真是聽信了奸邪小人,只怕這人會翻雲覆雨,作亂朝廷呢。”
季頌德沉吟片刻,意欲起身,卻被随行來的禁軍強硬摁在地上:“臣所作所為皆是為國為民,意在輔佐陛下,說臣叛國謀反,可有證據!
“自然是有的,“奸邪小人蘇鶴卿從大太監身後緩緩走上前來,笑得陰險:“身為太尉卻暗中訓練軍隊,避人耳目,怕不是為了奪取皇位吧?”
“把他擡上來!”
那人一身血污,已看不清本來面目,一見到季頌德便像見到救命恩人一般,撲上前去,“恩公,救救小人啊,小人快被他們折磨死了。”
“臣不認識這個人,求公公明鑒。”
“季大人,您都看不清這個人長什麽樣,如何便說不認識呢”
“他可是您訓練的軍隊中一員猛将啊!“蘇鶴卿陰陽怪氣道。
“行了,“那大太監擺擺手示意蘇鶴卿不必再說下去,”罪臣季頌德,還不快快接旨意。“
季昀璋瞥見他父親的脊背,挺得筆直,似一杆永不彎折的竹,傲然向着青天。
“臣未犯錯,為何要接旨!”
“大膽,季大人這是抗旨不遵!“
大太監一揮手,禁軍将領們便一前一後将季家人架起來,往早已準備好的馬車上拖去。
“臣接,臣接旨,可否不要牽連臣的家人,貶臣一人便好。”
季頌德跪在地上,掙脫開兩個禁軍的禁锢,那原似一杆竹子的背猛然彎下去,不顧形象,磕得狼狽。
季昀璋第一次見到父親這樣,把忠臣的氣節踩在腳下甘願承認這個污名,只為了妻子孩兒不受牽連,讓他們仍能久居京城,不必同他去蠻荒之地受苦。
季昀璋聽見禁軍們交頭接耳,傳來竊竊的笑聲,怒上心頭,猛然掙脫開抓住他的禁軍,沖去想同那些竊笑的禁軍扭打在一起。
蘇鶴卿用力抓住他的手臂,唇角含笑,眸光陰冷,警告道:“喲,這不是驸馬爺嘛,就是可惜,要成前驸馬爺了,你若是敢打他們,只怕啧啧啧,季家的風聲只會更加差吧?”
“打他們不行,打你總可以了吧。”話音未落,一拳便猛然轟到蘇鶴卿臉上,結結實實把他打得踉跄了幾步。
禁軍們立刻沖上來将季昀璋摁住,餘留他猩紅着眼,似被激怒的野獸般喘着粗氣掙動。
“璋兒,不可胡鬧!”
蘇鶴卿反而笑了,用手帕慢條斯理地擦了擦臉,只道:“這孩子身上這股活潑勁我倒是喜歡得緊。”
“以後都見不到了還真是可惜。”
“行了,送他們上路吧。”
一行人被押入馬車,由禁軍護送,從此天高皇帝遠,怕是再難見京城的春天。
馬車上氣氛沉重,季頌德絕望地閉了閉眼,這是死局。
如此低劣的權術,如此突然的聖旨,如此嚴密的護送隊伍,其背後本就是是皇帝陛下授意。
重點不在他犯的錯,而在他這個人。
他追求不負天下百姓,多次進谏試圖規勸皇帝的行為,卻不知何時已成為了皇帝最想要拔除的存在。
無論如何喊冤,都無用。青天在上,唯帝獨尊。
殿內。
“陛下,大事已成,恭喜!”蘇鶴卿跪在地上,讨好道。
“朕早就看那個老家夥不順眼了,一天到晚奏朕的不是,若不是愛卿為他開脫,朕必定親手殺了他。”
“季大人對臣有提攜之恩,臣該當如此。”蘇鶴卿低眉順眼,但沒有人知道,其實南渡州疫病蔓延已數月之久,一直沒有解藥,地方長官送上來的奏折幾乎都積壓在他這,崇樂帝根本沒機會知道。
這樣也好,那老頭到那不消一周便會病死,自己在皇帝陛下這又博得個“知恩圖報”的好名聲。
“外頭是什麽聲音?”
小福子走進殿內,行禮道:“久安公主殿下懇求拜見陛下。”
崇樂帝似如夢初醒般,驚道:“今日該是她的出嫁日,這……朕都忘記了。”
蘇鶴卿睨着崇樂帝的眼色,溫溫和和地補充道:“陛下現下仍在處理公務,麻煩公公請久安公主殿下先回去休息吧。”
崇樂帝贊同道:“那便依蘇愛卿所言。“
“寧兒她本就應當選更好的夫君,朕賜婚只是緩兵之計,朕實在看不得她郁郁寡歡十幾日,現下南渡州離京城十萬八千裏,季家那小子再心有餘也力不足。“
“陛下聖明。”蘇鶴卿恭恭敬敬地行禮。
“我要見父皇!”宋衿寧跪在崇樂帝的禦書房前,烏發散亂,婚裙滿沾泥濘,卻倔強地挺直身子,一遍又一遍表達自己的訴求。
正如春獵場那日,天光璀璨,此刻卻是泥土塵埃在少女周身旋轉起舞,一襲青綠蒙塵,半盞風華盡失。
“殿下,今日是您的誕辰,萬萬不能跪壞了身子。現下陛下正同蘇大人讨論軍政大事,陛下讓奴轉告殿下,先歸去吧。”小福子谄媚地笑着。
積壓已久的委屈在這一刻徹底爆發,宋衿寧沖入殿中,卻被侍衛攔住,她癱坐在地上,淚水洇濕了血紅的地毯,肩膀抽泣得一聳一聳。
不知哭了多久,宋衿寧都沒有見到崇樂帝的身影。
她仿佛置身于黑暗當中,眼前的一切景象都變得奇形怪狀,失去了色彩,張牙舞爪地争相湧入她的視線中。
聲音從飄渺的遠方傳來,“皇長子殿下。”侍衛們紛紛行禮。
宋懷瞻無視他們,短瘦的臂彎将宋衿寧護在懷裏,柔聲道:“阿姊,我來接你了。”
他把宋衿寧扶起來,任由她将全身的重量壓在他身上,踉踉跄跄地離開了禦書房。
宋衿寧止不住淚流,面龐僵硬麻木,眼神虛焦望着宮道上的杏花。
春和景明,杏花缤紛。
她從沒有這麽恨過它們。
素晖殿裏那幅“吾歸昀璋”的得意之作,被微風吹起,幾經旋轉,終是落在了殿外不知名的泥濘裏,再無人發覺,也再無人過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