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雲翹死在了長清面前，死得竟然也那麽輕易。
就這麽死了嗎……？
她一直不曾去見蒼岚，可此時也知道蒼岚也死了。雲翹的這位義父做了八百年的神君，其生前借着魔氣維持自己的壽命，死時煉化心魂，魂力如浩瀚的大雨，夾雜着絲絲縷縷黑色的魔氣，在整個白池上激蕩開。
長清前面擋着那個身影，因那身影一動不動，她并沒受蒼岚魂魄的力量波及，眼睜睜看着雨點越落越大，伏魔神印力量浩大，在蒼岚的魂力發出後，仍舊沒有停止，繼續朝着湖心碾壓過去。
“……”是慕雲召喚來了魔主，此時他為魔主而戰。
一柄飛劍刺出，慕雲頂着碾壓山海般的力量站在魔骨的上方，他已成魔多年，先前一直被禁锢在宮牢之內，早已不認得任何人。
長清心裏頭忽然生出一絲疑惑，為何慕雲成魔這件事，她過去竟不知曉呢？
難道過去的慕雲并沒有這個機會被人放出來？那又是誰一直禁锢着他——
念頭在心裏一閃而過，她聽見一聲巨大的怒吼，那是魔骨對伏魔神印發出的吼叫，這具魔骨雖失去了最重要的頭腦，然而本能驅使着它，一時間湖面上炸開磅礴的雨點，雨水中翻滾着沉寂多年的魔氣。長清眉心微沉，只覺這白池多半維持不住魔氣的沸騰，自己勢必得去除掉無生。
可心頭又有兩分顧慮，自己的修為幾乎使不出來，僅憑着一把本命神刀，恐怕沒有太多勝算，于是對着身前那個影子喊道，“師父，你替我引它動向！”
說完便是迅速朝着無生的後方奔去。
長清對錦辰歷來放心，看見他點了點頭，便是趁機來到了魔骨背後。
眼前的黑色骸骨幾乎難以看到頂，魔骨的力量非同尋常，過去她看到的是葉岚借着生殺之斧劈滅了這具骸骨。彼時長清就曾想過，生殺斧固然有此實力，自己的刀卻不知能不能與無生做了結。
慕雲的身影還矗立在上，長清避過了他，對着魔骨的後心揮起手上的刀。
她的刀是上界最有名的一把神兵，乃是飛升之時錦辰送給她的禮物，長清認定錦辰會幫自己吸引魔骨的視線，是以毫不猶豫地揮出了這一刀。
一刀揮下，堅硬的魔骨猶如被一股削鐵如泥的力量斬成了兩半，沉重的骨架搖搖欲墜，下一秒燃起了熊熊烈火。
大約慕雲也想不刀會有人一刀劈碎了魔主的屍骸，扭過頭來，便看見了成功得手的長清。
……長清對他露出了一個笑容。
即便曾上天入地，與衆多妖魔打過交道，且幾乎難有敵手，但能摧毀魔主遺留在世的骸骨，不得不說她這一刀尤其之對，尤其之好，也尤其之準。
她雖看起來狼狽不堪，衣衫上血色未褪，然而臉上的神情卻是欣喜。
笑意浮在長清的臉上，她模樣一向端麗沉靜，此時也不免顯得有幾分罕見的活潑。
“師父！！”正要去找錦辰報喜，躍過即将沉沒的巨大骨骸，周遭的火焰如豔麗的綢布撕扯開，好似昔年她曾在白池水底遇見葉岚的時候。
長清心中激動，落地之時便倉促了些，一腳踩在岸邊，她撐着胳膊方能穩穩擡起頭來。這一擡頭，長清便看見了自己難以想象的一幕。
她看見葉岚站在烈焰成池的湖面上，臉上神色紋絲不動，而葉岚的對面，是一張同樣俊逸風流的面孔。同樣的白衣玉帶，同樣的身量修長，她看見了兩個葉岚——
……
那時進入西海，元神落入颠倒之境的時候，她記得自己被一個溫暖的懷抱護着。那個人是她的師父，他的真身尚在九天，是以，只得以元神之力下凡來救她。
他說他落入此間用了合身訣，是以不得以占據了葉岚的身軀，葉岚的軀殼裏便有兩個元神。
一個是他自己，一個就是錦辰。
長清自認為這種意外沒有什麽特別的，她初初聽過也就不曾多想。
錦辰是她師父，難道還能騙她不成？——可此刻，她看着那兩個一模一樣形容标志俊美的青年，幾乎是無法理解一般呆住了。
是無生的魔氣造出了一個葉岚？所以這個假的葉岚要殺了真正的葉岚嗎？
眼前的一幕叫她迷惑得緊，可長清心裏又深知，在此境中看到什麽都不奇怪，她的臉上恍惚地露出個淺淺的微笑，仿佛是在下意識安慰自己。這種情況，她自然要弄清楚誰才是真的那個葉岚。
适時地插到他二人當中，一左一右，都是一柄神君的佩劍劍鋒相對。
兩柄劍似乎僵持了半響。長清不知自己該面對哪一個人，只得對着面前的兩把劍鋒開口道，“敢問兩位如何大打出手？”暫時無人回答。
猶豫片刻，她還是忍不住說，“你們——可知我師父去哪裏了？”
“……”
她問葉岚師父去了哪裏，這話聽起來應當并沒有什麽好笑的地方。可長清問完之後，卻分明聽見一聲輕笑。笑聲頗為忍俊不禁。
依據她的耳朵，笑聲是從左面傳過來的，長清轉頭看向左手邊這個人，心裏不禁想，這個葉岚真是逼真啊。
“你在笑什麽？”長清問這個極為逼真的葉岚。
年輕的白衣神君用一種很是柔和甚至稱得上濃情蜜意的眼神望着她，望了一會兒，便說了一句話。他說，“娘子，你怎麽還不明白。”
什麽？明白什麽？長清心想這語氣也幾乎一模一樣。那另一個莫非是魔氣所化，她轉首望向身旁，眼前所見之人容貌儀态和葉岚別無二致，一樣俊秀的眉目，一樣生得溫煦風流的桃花眼，一樣的持劍姿勢。
只是他面上的神情，長清只需一眼就看了出來。這個人雖頂着葉岚的軀殼，可他沉定的神色，眼睫輕垂的目光，唇畔停頓的沉默表情。毫無疑問……是錦辰無疑。
仿佛一道霹靂生生劈碎在頭上，她竟說不出話了。
她說不出來，身側那個真正的葉岚倒是有話要說。
“當年我流離霧月，居無定所，多年來不知自己是誰。……後來，我察覺有一日心魂皈依，知道了自己是霧月山的太子葉岚，于是我回到了王宮之中。”
“那些年裏，我心頭始終牽挂着一個人，也不知那人是誰……直到，冥冥之中受了指引去了雲山打獵，遇到了娘子你。”
“……娘子，你可知我為什麽會愛上你？”
長清似乎已經呆到忘了這是什麽地方，她眼睛生得明亮有神，是一雙水色昭然的美麗杏眼，坦坦蕩蕩，眼底從無心緒。這雙眼便像鏡子一般，能讓別人看到她的所思所想。可此時，她的眼睛裏卻是浸滿了迷霧。
她只是呆呆地問，“為什麽？”
葉岚微笑着環住她的腰，将腦袋挨近她臉頰邊，輕聲道，“因為我正是你的師尊錦辰帝君。”
他是她的師父錦辰帝君……
長清像是聽到了自己沒法聽明白的話語，轉頭凝視着這個青年，嘴裏喃喃道，“你在開什麽玩笑。”
她想說，你是錦辰，那我便是雲翹了？何其荒謬的話語！錦辰早已歷盡天劫，怎可能還會下凡投胎？推了葉岚一把，可不知是不是力氣沒用盡，她竟是推不開。
那青年一向是對她尊重無比，當年也只有中了喬魚兒的毒計方敢在她面前放肆。可此時她無助又迷茫得想要頭也不回地離開。葉岚卻是并沒有讓她離開。
一把長劍所指向對面，葉岚命令那個已然成魔的神将，“替我，殺了他！”
慕雲為何會聽從葉岚的指揮，長清沒法知道。她被葉岚緊緊禁锢在身邊，眼前慕雲的身影飛馳而出，和對面的白衣青年大打了起來。
慕雲出手極重，她看着那個身影勉力應對。
片刻之前，錦辰還同葉岚一體，為了除掉魔骨而釋放了神印的力量，此時兩人分開，葉岚的這具身體是他的原身，那錦辰的身軀又是從哪裏來的？
長清頭腦亂極了，葉岚一雙清朗湛然的桃花眼幽幽泛着亮光，眸色裏幾乎全是沉着之意。她鬼使神差地想到在馬車上時葉岚似乎說過一句話，“再死一次，亦沒有什麽好怕的了。”那是，他臉上似乎帶着幾分她看不懂的微笑。她并沒有多注意。
只是此時她忽地明白過來。是了，葉岚死過一次。
她回到霧月乃是誤入了颠倒之境，而方才她殺了喬魚兒後葉岚忽然消失，定是利用這個時空将錦辰的元神從自己的身軀裏逼了出去，錦辰的元神出來，自然只能尋覓屬于自己的軀殼。可他的原身在天宮，那麽，這具軀殼，自然也只能是葉岚的。也許便是從前霧月神宮中的葉岚。
這麽說，紫宸宮中的錦辰帝君，當真和霧月山的葉岚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
她這個夫君，難道是自己師父所在凡世的另一半……？長清想到這裏，仿佛心中有什麽東西悄然地碎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