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身側一道勁風，夾雜着幾絲魔氣席卷過來，還未撲到臉上，只覺葉岚伸手一掃，便将那幾絲魔氣掃了出去。他似乎存心作壁上觀，只看慕雲同錦辰相鬥。
長清低着頭，仿佛沒回過神來，根本注意不到自己差點就被殃及。葉岚笑了一笑，攬住長清，帶她飛到了白池邊一座山峰上。
隔的距離很遠，只覺慕雲和錦辰打得似乎難分上下，錦辰僅以元神之力，恐怕只能勉力維持不敗。他脫離不了此間，是因魔骨雖除，慕雲也還未死。何況，葉岚設下此局，目的只怕就是為了除掉錦辰罷……
她心裏說不出是驚還是悲，是怒還是怕，只是失掉了質問的意識。問什麽，似乎都不甚要緊了。
能掉入這個颠倒之境并不稀奇，和葉岚同一副軀體也不稀奇。奇的是，他竟然一點也不驚訝。為何他對自己是葉岚這件事一點都不意外？
長清不能承認自己認的師父是個不好的神仙。
她的師父為上界真神，多年來修身持道，澤披三界，護衛天域，出生入死。她的師父并非是個凡人，而是一個幾乎沒有瑕疵的神仙。
她的師父早已堪破凡塵俗世，克己守心，乃為至高至上的清淨之身。
沒有人會相信錦辰帝君會犯錯罷……
她的師父是大名鼎鼎的錦辰帝君。
錦辰帝君竟有一半的分、身下到凡界，化名為了葉岚——
長清的确難以相信這是自己剛剛看到的事，閉了閉眼睛，一滴雨水濺落在她的羽睫上，仿佛微弱的蝴蝶翅膀輕輕顫抖了一下。
身旁是一個微涼的擁抱。葉岚似乎察覺到她的心緒，輕輕地将她摟住了。在她的心裏，葉岚的存在，似乎是為了度化她飛升。飛升成仙的代價，當時的她并不懂，但她本能地殺掉了被無生魔氣所染的他。
她殺了他，所以對他懷着無法揮去的虧欠。也正是如此，在波月島上葉岚以魂魄之身替她擋下了伏羲琴的力量時，她下定決心，要救葉岚回來。
可此時此刻，長清卻是有些不懂，她所認為的那個葉岚，是今日這個設下了死局，意圖殺掉錦辰的葉岚嗎？
烈焰焚燒無盡，慕雲依仗着魔骨殘存的力量将劍鋒化出無數條赤色的劍芒，錦辰僅得葉岚一具軀體，恐怕這具軀體也并不具備幾分神力。他的身影竟然有些布滿了血紅的意思，天雨中愈見飄搖……
長清一動不動地看着，身側香草的氣息纏繞過來，是葉岚低聲說道，“這一天，我等了有百年之久。”
“百年……”
她似乎還在驚異中，嘴上重複着這兩個字。
是了，百年。葉岚輕輕一笑，百年前，他在霧月山一座無名小山上降生，心中只有一念，就是找到自己失去的心魂。是以，苦苦尋覓了多年。長清心底發涼，很是遲疑地問道，“你活了有百年麽？”
葉岚在她耳邊承認，“是啊，在娘子還不曾認識我的時候，我便已認得娘子了。”
“……”她覺着這一切真像一個夢境，比在西海時看到素禾嫁給錦辰還要像夢。
神君的佩劍似乎并非什麽神兵，至少比起祭月要少了幾分威力。是以，錦辰打不過慕雲，倒也并不出乎她的意料。
錦辰要敗了。
那一身白衣已全然化成了血紅色，俊美的青年臉上竟然也帶了七八道傷痕。他始終沒有回頭，是不願面對自己犯下的過錯，還是不願看見葉岚亦或看見自己。
“你，當真是我師父嗎？”葉岚忽地聽見長清問自己。這在他眼裏，自然不是一句需要否認的話語。是以葉岚很快便回答了她，“這還有假……”
四個字将脫口而出，葉岚卻又愣住。
冰涼的刀鋒不知何時橫亘在了他的頸前，他看見面前她眸中的寂靜，“叫他停下來。”
“他”指的是慕雲，長清不願錦辰死在這裏——
她殺了他一次，那時他心甘情願，因葉岚知道，唯有成全她，才能夠成全自己。作為錦辰的另一半，他一直在等待一個時機，一個可以取而代之的時機。
現在，這個時機他等到了。可是長清并沒有站在他的這邊。
“為什麽？”
葉岚的唇角揚起了一個淺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笑意，他仿佛真的并不畏懼再死一次。
上空風過雲山，雨水淋漓，已是快要下完這一場悲傷的雨，長清面對着眼前的這個熟悉的俊美青年，看見他垂下的眸子裏閃爍過的那一瞬間的荒蕪，忽而想起自己那時在冷宮中，他身披雪花帶着一身寒氣闖進來，那時她已把他當作一個陌路之人。可直到他死的時候，長清終于原諒了他，因她明白了葉岚不過是自己的一場劫難。
她心頭依舊涼得像是浸滿了水，眼裏方才浮起的迷茫卻是一點點的消散了幹淨，迷霧不知什麽時候從她眼裏消失了。
她擡起頭，唇色略微有些蒼白，對葉岚道，“因為，你不是真正的錦辰。”
葉岚他不是她的師父，而是她的師父錦辰帝君所生出的一個心魔而已。
是了，他是錦辰的心魔——
一些渺茫如煙的過往不知什麽時候化出了清晰如年輪的脈絡，長清被葉岚帶着落到山峰上的一瞬，忽而想起了一些舊事。似乎是在她少年時期，錦辰曾負過很重的傷。他在陣前受了魔族将士的偷襲，無鋒一箭刺穿了他的心口。
也許就是從那時開始，魔氣在他心底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黑洞，錦辰多年來潛心調理，然而，還是出現了一絲疏漏，造成的結果，便是她眼前所看見的這個年輕人。
葉岚說的話應當并不是騙她的，只是有一點他說錯了。
他從頭到尾都不是錦辰，而是錦辰不知什麽時候所生出來的一個心魔而已！！
既是心魔，自當斬盡殺絕，她在震驚之中想明了這個事實，便也理所應當地拿起了祭月。她曾想救他，可這時候，為了她師父的命，她将刀對準了葉岚。
她要葉岚放了錦辰。
葉岚并未反駁她的話，過了半響，方才擡起了眼睛。這是一雙漂亮的眼睛，很少有桃花眼生得這般周正，風流卻不染半點輕薄，可此時這雙眼望着她，眼裏卻是明明白白寫着他的難過，苦楚，凄怨，以及那一點若有似無的痛恨和貪戀。
葉岚終于露出了他的真心。
“娘子……你認為我是他的心魔，便要殺了我嗎？”
血雨在湖面飄零，長清耳邊飛掠沉默的厮殺聲，劍鋒化出的流光灼灼，風聲中只見墨發飛舞，她持着祭月的手卻不見半點不穩。
“我只是想要他活下來而已——”
錦辰是不能死的。縱使長清心裏已經知道她的師父的确犯下了無可挽回的錯誤，也不想他死在白池上，錦辰若死，天界動蕩，葉岚是他心魔一事定然會暴露于人前。到時錦辰身死魂消，一世清名只怕盡付東流成了虛妄。那這幾萬年的修行算什麽？！是以，她絕不能讓錦辰死。
祭月刀鋒利，長清的手輕輕一動，只見一朵血紅色的花在葉岚的脖頸上綻開。葉岚臉色已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咧了咧嘴，臉色卻很冷。他心有不屑。
如此一個輕浮的動作出現在他臉上，看上去竟顯得更符合他的本性。
長清心中默默地想，這個人竟然從生到死都在隐藏自己。她逼着葉岚動手，葉岚回過身去，單手結印，仿佛自天際破開一道霞光，神力所及朝着慕雲的身後卷去。
如狂風驟雨受神力牽引，烈焰燃成火海轟然而起，湖上茫茫的魔氣竟然全數燒得雪白。慕雲手中劍鋒狠厲，與錦辰手中神君佩劍相對，驀然爆發出一陣耀目的光。
他本可再揮出最後一劍，可神力所及，慕雲的眼裏忽然浮現出一抹茫然。
只聽見身後傳來冰冷的聲音，喚他，“停下。”
話音落地，長清見那抹身影倒了下來，血色衣衫在風中翻滾，她心中狠跳，在他即将摔到烈焰洶湧的白池上之際沖過去接住了他。
“師父……”
錦辰身上的傷口幾乎難以數得清，靠着這具身軀與慕雲鬥到現在，他撐住了，只是，大約也是勉力撐到了最後一刻，倒下之時，錦辰便已閉上了眼睛。
長清連忙将他從燒成一團的白池撈起來，看着錦辰，心頭不禁又是一聲嘆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