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命難求 - 第 14 章 章

第 14 章

算來東海這樁舊事,在外人看來皆是出于長清的私人恩怨,乃是她為東耀出頭,才造成慘禍。

可在那時,親眼看見敖烈不顧一切殘害同族,長清與東耀方知,他的确是已經成魔了。

“敖烈已是死了三年,東海可有為他立碑嗎?”

長清轉過神來,驀然問了一句,東耀大約已許久沒去過龍宮,聞言便是沉思了一會兒,接着道,“只怕還是立了個衣冠冢,敖烈的屍身,你也知道……”

敖烈并未留下屍身,當時被她一刀穿心後,敖烈便驚恐萬狀,身下竟然出現了一個黑水般的魔沼。那魔沼似乎活生生的一般,竟是将敖烈連人帶骨頭吞了進去。

魔沼消失,敖烈也跟着失去了蹤跡。

長清卻是知道,那一刀穿心,敖烈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是以,當上界來人問罪的時候,長清無從替自己反駁,是她殺了東海三太子。至于為何所殺,長清乃是在東耀的苦苦求情下,不曾提及敖烈入魔一事。何況,即便她提及,也沒有任何人能證明這一點,當時龍王和一衆屬下趕到的時候,分明看見了敖烈要毀東海的泉眼。

可整個龍宮上下,竟然無人上前去阻攔。

興許當時敖烈和她打得難分上下,旁人都不敢插手,可事後天界使臣到來時,東海竟能齊心到全然不提及自家太子入魔一事,只說三太子與上仙發生了争執,太子被殺後,屍身無故失蹤。

更為奇異的是,長清與東耀一路追過來所見被殺的水族士兵,竟也都像商量好了一般連根頭發也沒留下。

好一個死無對證。

東海出了這樁慘事,長清即刻被勒令回紫宸宮,在去往紫宸宮後,又馬不停蹄地被拎着前去淩霄寶殿請罪。之後天尊發落了一番,罪狀就暫且不提,只說還是錦辰替她擔了這樁大過。

她還記得錦辰是怎麽說的。

他說,“徒弟犯事,做師父的怎可置身事外,是臣下難辭其咎,君上自當罰臣下在先。”

錦辰在衆神面前替她擔了罪,長清心頭極是為難,正是想冒出一句,“陛下罰我一個人,一人做事一人當——”,冷不丁觸及到錦辰望過來的目光,他并沒有兇神惡煞地瞧着她。眼神卻是一副無可奈何又略微請求的樣子,他眼裏便明明白白地寫了三個字,“別鬧了。”

“在天君面前你逞什麽能?若不看我的面子,他把你打入凡界,到時又得連累我去看你。”

錦辰說這話的時候,一副為她操心操夠了的樣子。長清早已習慣,可是卻還是一愣,“你什麽時候去看我了?”

怎麽不記得有這回事?

見她一頭霧水的模樣,他便是輕描淡寫地笑了一笑,墨色昭然的眼睛好似泛起了月息湖上的波光。

“你在凡界,自然不知。”

凡界的事,她的确早忘得差不多了,長清自然也沒追問幾句,做神仙的有的歷千劫萬劫,都乃是造化定數,樣樣都記在心裏,那着實是無甚必要。

長清想到三年之前,不免就多想了一想錦辰。她來蓬萊一事亦是瞞着錦辰的,也不知明堯能不能替她瞞過。

好在紫宸宮所在九重天上,天上一年,人間一日,她倒不用急着回去,和東耀說得一會兒,便決定明日去探探她的嫁妝裏有沒有鲛珠。

過得一早,第二日東耀便去向她爹娘探聽消息。

東耀去見島主夫婦,長清無事可幹,獨自在海灘邊上轉了一圈,又見到了那幾個不認識的孩童。

她生來仙骨,成仙得早,飛升得亦早,大多數時候都在上界待着。平生所見的孩童,幾乎連一個也沒有。就連服侍她的仙童,其實也有三百來歲。

長清并沒見過真正的小孩,此時看見那幾個人間孩童,穿着肚兜白白嫩嫩,伸着手臂好像蓮藕一樣,蹲在地上堆泥沙做房子,不由得便好奇走過去觀看。

那幾個小孩見她一來,卻是嬉笑幾聲,便歡聲笑語地四散着躲開,想來她是個生人,那些孩子都有些怕她罷。

這樣想着,她也就沒有再打擾這幾個孩子。只是走回閣樓的時候,不由得心頭奇怪,她怎會突然喜歡起了小孩子,莫非……

面上正是苦思冥想,背後忽聽得樓梯上傳來一陣腳步聲,腳步聲又急又重,聽起來便像是出了大事。

長清驀然回頭,看見東耀滿臉的無措,就連那臉上的一塊黑印都顯得愈發地灰暗下去。

“長清,我要嫁人了!!”

蓬萊十幾年前與東海結了娃娃親,及至東耀和敖烈長大,敖烈卻嫌棄這個未婚妻相貌醜陋要跟随一個妖女出走,出走後再回東海,卻是莫名入魔,死無蹤跡。

東海丢了一個太子,蓬萊的名聲也大為受損,眼見着東耀就要無人問津,再這麽下去,想必定要淪為一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東耀她娘親日愁夜愁,終于托人說了一樁親事。便是與西海照月山栖玉神君的婚事。

這樁婚事早在三年前就定下,只是東耀不肯嫁人,便以為敖烈守孝為借口拖了三年。

拖到今日,守孝之期終于過去,東耀她娘親生怕事有變卦,早在半年前就讓人把嫁妝連同那顆鲛珠送到了照月山。算來,就算東海蓬萊離西海路程偏遠,起碼兩個月前,東耀的嫁妝就已經落地了。

西海的那位神君答應了這樁婚事,也派人送來了幾箱珠子幾箱玉器,還有幾箱難得的竹簡詩書。

長清仿佛在哪兒聽過聞栖玉神君的名聲,印象中是個文雅的神君,現在看來,果然如此。

這位神君看來是正兒八經地要娶東耀,東耀哭着說她要嫁人了,長清見她朝着自己奔來,眉心不由得一緊,脫口問道,“你不願嫁給栖玉神君?”

“……”東耀的爹娘可沒有錦辰那麽好說話,何況蓬萊也是人間的仙山,和霧月一般,循的都是人間的禮數。如今婚事臨頭,東耀若要拒婚,後果只怕是——

“莫非你還想着敖烈嗎?”

一句不平不淡的話出口,長清才感知到自己話裏的幾分動搖之意。她素來是個堅決的性子,平生對自己做過的事,只有反思的,沒有反悔的。

可當年那麽毅然決然地殺了敖烈,卻終究是對不起東耀。

她其實瞧得出來,東耀心裏很喜歡那個家夥。

正問了這麽一句,天邊耀目的雷電閃了閃,閣樓外卻是有位身着華服的美貌婦人匆匆趕來。

長清今次到蓬萊是獨身獨行,她要找東耀,恰一來就撞見了她,也就沒有去拜見她一雙爹娘。只是東耀是個乖女兒,倒也沒有瞞着父母,早說了長清下來瞧她。

對于長清,蓬萊島主夫婦其實懷的是顆又敬又怕的心。敬她有情有義,敢冒着被上界責罰的罪過替東耀出頭,怕的,則是誰也管不住她。

偏偏自家女兒同她有交情,他們二老也不能不給女兒的面子把她給請走。再說,長清是位上仙,豈是他們想請走就請走的?

雖則心理上他們不願跟長清多有往來,可女兒要嫁人,又是他們蓬萊天大的事。

這樁樁件件,累在東耀她娘的心裏,只怕也如幾座山一般。是以,待得她娘出現長清面前時,一張素來保養得宜的雍容面孔,看起來自然是十分之糾結。

她娘糾結地開口,“上仙來此令蓬萊蓬荜生輝,只是、只是小女的婚事在即,上次就因着小女的私事勞煩了上仙下界,如今思來想去,真是不願再叨擾上仙了,我蓬萊還有一處仙苑,便在此去二十裏之處,正是個賞景的好去處——”

長清今日在海邊一動不動站了大半個時辰,累得東耀她娘派出去的眼線都快盯瞎了眼。

私下回來抱怨,“這麽大的日頭,也不知上界那位仙君究竟在瞧個什麽!”

東耀她娘是個講究人,一番話說得婉轉,可憑他們蓬萊的作風,這也是明擺着對她不大歡迎了。

長清回頭瞥了一眼面目憂愁得仿佛老了十歲的東耀,心裏想這結親自然是件喜事,可這喜事自然是要皆大歡喜才好。若是只有老的歡喜,而小的卻是愁容滿面,恐怕到頭來也是樁禍事。

面上和藹地笑了笑,長清欠了欠身,開口說,“不必不必,我要賞景在哪裏都可賞得到。”說罷在幾位侍從的恭送下徑自離開。

她身份高為上仙,可面對長輩,卻是很講幾分禮數,倒是比對錦辰還要恭敬幾分。

蓬萊的島主夫人,東耀娘親看着長清飄然遠去,一顆心終于是大大放下了。擡手拍了拍胸口,對着女兒說道,“這位長清仙君,看起來也并非什麽跳脫無禮的性子,可為娘不知怎麽,總覺得誰也壓不住她,聽上界的幾位仙翁說,她師父對她向來偏袒,犯了好幾樁事,天界也沒有責罰她!欸,要我說這徒弟哪能不管呢?東耀啊,就像娘要是不管你,你以後豈不是要一個人孤獨終老了?!你不知道那日子多麽難熬啊……”

離得遠了些,蓬萊上閣樓的燈火便如一副點彩斑斓的恢弘畫卷一般,在幽黑夜裏如同凡世之人向往的海市蜃樓。美麗飄忽,和霧月一樣也像個夢境。

長清看了一會兒,不知為何,幽幽然然地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