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東耀手裏端着那個水盆,看樣子是準備出來澆花。
見到長清,手中的盆掉了,花也不澆了,東耀拉住她就開始哭訴。
打去碧霄仙府自立後,長清素日忙着闖禍,在成仙之後便很少有空下凡,所以近些年來已是不曾和東耀會面。她來到蓬萊島上時,其實還略微有些忐忑,雖則面上瞧不出來,可心底終究是有些忐忑的。
可東耀見了她,只是先大哭了一通。
嗚嗚哭了一會兒,東耀臉頰上可見發紅,一張臉好似打翻了紅染料一般,邊哭邊繪聲繪色地對長清說,“娘要逼我嫁人,你可知道她逼我嫁誰?就是照月山的那位栖玉神君,嗚嗚嗚,他的年紀都能做我爹了!”
“……”
東耀想必是委屈了許久,所以一見長清就開始哭訴。若不看她的臉,其實東耀哭起來的姿态是頗為動人的。纖細腰身,肩頸線婀娜優雅,長清扶着額頭,心想這明明是個美人的款式,如何就長偏了呢?
心底嘆了一聲,她看着握住自己的那只手,秀美纖長,和她的手便如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明堯素來愛誇人,尤其是愛誇紫宸宮的仙子,可對着長清卻很少贊譽,唯獨一次誇她,便是誇她的手好看。
長清覺得,東耀其實應該是個美人的命數,可有時命數偏偏會出差錯,東耀如今,既不是個美人,也未曾嫁一個好的娘家。按她的歲數,她娘逼她嫁人,倒也不是件意外的事。
只是,長清認為她娘逼她嫁人的事可以暫且放一放,畢竟嫁人還得商量個好日子,她來找東耀,也是為了一件急事。
在苦海上時,葉岚的魂魄雖被她收了起來,可沒有安魂的神器滋養,至多七天之後便會消散。她知道蓬萊島有鲛珠,且是一頭上古神鲛遺留下來的鲛珠,乃是一件難得的寶物。
長清想借蓬萊的鲛珠續葉岚的魂。
她在波月島上度化了那十萬惡靈,如今仙力堪堪只恢複了半成,想在七天之內重塑葉岚的魂魄,幾乎是件辦不到的事,若有這顆鲛珠在,她努力一些,指不定能在一個月內塑出葉岚的魂。
長清這樣開口,說得倒也直白,“我此番來,是想借你的嫁妝一用,你爹娘送你的鲛珠可還在否?”
她與東耀說話時,兩人正坐在島內花園一張板板正正的石桌邊上,花園子旁邊安了間閣樓,正是東耀的閨房,東耀不講究,平常身邊不愛跟着服侍的丫鬟。是以此刻花園子裏便只有她二人。
聽着她開口,東耀那張坑坑窪窪的臉頓了一下,亮晶晶的眼淚尚懸在眼眶中,神色卻是略略思索了一會兒。
而後便告訴她,可能在也可能不在……
這是什麽回答?
東耀與長清多年好友,既是能說得上話,兩人性情自然并非一個天一個地,抹了把眼淚,便是肅穆地同她說,自打她和那個栖玉神君定了親,她爹娘就急急忙忙把嫁妝送到了西海照月山,好像生怕這樁婚事落不下來一樣。她的嫁妝,早在半年前就送到照月山了。
“上次他們催我出嫁,要不是我說要為敖烈守孝,非熬過三年,他們早就把我推上花轎了。”東耀又抹了一把眼淚,她的臉不大好看,眼睛卻是靈動得很,只是眼裏的神色凄楚中含着幾分無奈,無奈中又含着幾分心酸,心酸中又藏着幾分認命。但若細瞧,她其實也很是不甘。
長清一時在東耀的眼中看出了這許多情緒,便是動容地想,若是沒生那場重病,如今的東耀該是如何一個多麽令人牽腸挂肚的漂亮人啊。
不過容貌美醜掩蓋不了東耀是個好姑娘的事實。便從她肯為敖烈守孝這件事上就能看出這一點。
敖烈此人,當年奔着要和一個妖女雙宿雙飛,而舍下了東耀,甚至背棄與蓬萊的婚約,也要同心愛之人在一起。他不肯娶東耀,東耀卻在他被妖女抛棄後還想嫁給他。
可惜,敖烈中了妖女的毒,回到東海之後便大鬧一場,鬧得東海龍王頭痛且心痛,他帶回來的妖女長清并未曾見過,只聽人說,的确是美貌得很。
敖烈喜歡美貌之人,如此不喜歡東耀也是自然。
只是他不喜歡東耀歸不喜歡,偏偏嘴上把不住關,時不時當着衆人的面說她配不上自己。
那時候長清不巧在蓬萊作客,聽得人說大小姐被三太子罵哭了,便是匆匆趕了過去。待得聽見敖烈說出他絕不會和一個醜八怪成親這句話,長清微微一愣,而後走到敖烈面前,劈手便将他抽出了龍宮海底。
莫說敖烈自己震驚,便是整個龍宮都很震驚。
老龍王當下就是又驚又怒。
可她是紫宸宮錦辰帝君的徒弟,名副其實的上界仙神,東海一衆人雖是驚訝,卻也無可奈何。更何況,東海娶媳婦,蓬萊嫁女,蓬萊島主自然不願先得罪親家。
長清如此為東耀出了一個頭,兩家人便也不在提起這樁談婚論嫁之事。那婚約,便也是差不多作罷了。
說來事情到此為止,東耀也不至于落到今天這個境地。東海龍王素來寵愛子女,對最小的兒子敖烈亦是向來嬌慣,那日吃了長清一個大虧,又聽說蓬萊因為敖烈要娶妖女之事要退了親事,為了齊他們龍宮的面子,便是派了許多心腹,在各方散步謠言。
謠言說蓬萊島的千金不光長得醜,還命裏克夫,因此,龍宮退親無關他們家敖烈,而是蓬萊島主生了個不夠好的女兒。
不提島主聽到這傳言如何氣得三天吃不下飯,只說這傳言散出去後,的确是保住了龍宮的名聲。有那好事之人,竟還繪了東耀的畫像,說是貼在門上可以辟邪,也引得東耀大哭了幾場。
明堯那時來東海尋她,見長清臉色不好,便要拉她回去,她自是不肯。
又回紫宸宮報信,那看着她長大的老掌殿還說是非太多之地往往人心混亂,讓她不要久待,免得又闖出禍來。
的确,她是為了送東耀出嫁方才去的蓬萊,此時婚事沒了,也該回上界了。
誰也不知,為何在那個關頭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敖烈入魔一事在天界始終沒有定論,因此衆人只道,是長清與敖烈因私人恩怨大打出手,而敖烈不敵長清,被她打死了。
“……我說為敖烈守孝,爹娘還罵我,說我現在還想着他。”東海的晴光下,一樹花香飄來,東耀的聲音凄凄楚楚鑽進耳朵裏,聽起來倒是比方才平淡了許多。想來她哭了一場,心情倒是平複了。
長清擡了擡眼皮,到底是安慰了東耀一句。
“你想着他也沒什麽,我看他臨死之時約莫是有些後悔了。”
在她為擒住敖烈将東海掀了個天翻地覆之時,唯一知道內情且旁觀整個過程的人只有東耀。
沒人知道敖烈入了魔,只是長清打了敖烈一掌,料想他那般小肚雞腸的性子會來找自己算賬。果不其然,明堯走後不久,長清也準備告辭,東耀一天都在垂淚,還記着敖烈說她配不上自己,哭着哭着,忽聽得一道海浪卷上半空,海浪浮沉,遙遙可見一道修長的人影。
白衣飛舞,頭上金冠映出明燦華光。
“是敖烈。”東耀以為他來找自己,連忙撲到窗邊去。她問敖烈,是不是來找自己道歉,想了想,又問他,“你是後悔了嗎?”
長清沒有擡頭,便已經聽見敖烈用一種可惡至極的語氣回答東耀,“後悔,難道我會後悔沒吃昨天晚上的剩菜嗎?起開,我知道那個臭丫頭還在,叫她出來,我這次不把她打得她師父都不認識,我就不姓敖!”
“……”
長清同東耀小的時候皆在幽山神母處受教過,幽山神母是為藥神之祖,那時錦辰大約不希望她整天打打殺殺,所以便把她送到了幽山。
結果沒想到,她早上剛去,下午便因同人打架被罰了。
同她一道被罰的人,正是敖烈。
他二人彼此都看不慣對方,敖烈認為長清護着東耀是有病,長清認為他辱罵東耀更是有病。唯獨東耀認為,敖烈沒病長清也沒病,是她自己有病。
“我是病了啊,我就是病了,才變成這副樣子的嘛。”長清現在還記得東耀勸自己的話,還說,敖烈不喜歡我也是自然的,我有時候照鏡子都不喜歡自己,可是沒辦法,我就是這個樣子,他罵我兩句,是他真的很不喜歡我的臉,你不要和他計較了……
長清那時正是年輕氣盛,沒聽進東耀的話,只回說,“他罵你一次我打他一次!”
于是,她和敖烈總是有打不完的架,每次都是東耀在一旁哭着勸合。
那一次,也是東耀勸他們,聲音中滿是無奈,“你們別打了,有什麽好打的,反正不是你輸就是她贏,打來打去不都這樣——”
敖烈立刻大怒,“我也有贏的時候!”
說罷,一道銀光閃閃的長戟飛來,便将窗戶破開。
長清出去迎戰的時候,并沒想過,這是東耀最後一次勸架。因當她揪着敖烈的領子把他掼向海底的時候,敖烈忽然變了臉色,他素來用的長戟落地,一只手上莫名出現了赤黑色的詭異花紋。下一秒,他眼中魔氣滋生,忽地撲向龍宮深處。
“他要幹什麽?”
這個念頭忽地冒出,長清不由自主追着敖烈而去。身後卻有一只手急急忙忙抓住了她,“讓他走吧長清。”
東耀面上不忍地說,“反正我和他……”,話未說完,面前清澈海水中忽地蔓上一大股刺眼的鮮血蹤跡,兩人意識到不妙,趕緊追了下去。
找到敖烈的時候,他已經殘殺了數個身邊的龍族衛兵,只身站在東海水晶宮的深處,他的面前,一方泉眼在珍珠潭中源源不斷地湧出海水,到處籠罩着雪霧般純粹的水澤之氣,泉眼的附近不遠,四條龐大的上古神龍發出哀鳴。
敖烈擡手,面無表情斬掉了一頭上古龍的脖子。
若是別的人來此,早就被一口咬成了兩截,唯獨敖烈不會,因為他是東海的三太子,便是未來龍宮的主人。如今,他要毀了這個泉眼,毀了東海,自然也不會有任何人能夠預料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