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192 章 殺生時(上)

第九十六章 零落夜 殺生時(上)

衆人定睛一看,竟是龔雲昭不知從哪裏搶來長劍,殺了個出其不意。她劍鋒本是沖着沈海通腰上而來,但缪泰愚又一個及時轉身,手臂一擡,替他擋下了這一劍。

龔雲昭見自己一劍刺進了缪泰愚的左臂,先是驚了一驚,可反應過來後,立刻又往深處捅了一記。

“你、你這個賤人!”缪泰愚在下面罵,沈海通從上面揮刀就砍。

若不是一把破傘飛上刀鋒,幾乎連缪泰愚一并撞倒,龔雲昭恐怕已經身首異處。

沈海通一擡頭,見幾重人外,紀莫邀坐在馬上,與他的視線剛好對齊。再看土坡上,似乎一切如常——明明是力量最薄弱的據點,卻并沒有被同生會攻下。

“師兄,你找個位置放下我罷。”

“沒事的,海通!一點小傷而已,我還能穩住你。”

“不……”沈海通随意地晃着大刀,心神似已遠離,“我只是想找……一個更好的戰場。”

“那、那這裏——龔雲昭,你往哪裏去?”

沈海通卻眼睜睜地看着龔雲昭趁亂鑽入鹿獅樓,一點也不着急。

溫葶苈在三樓聽得下方殺聲震天,不敢擅自開啓門窗,以防暗算。

趙晗青則一直摟着缪毓心,未能放松。

葶苈安慰道:“不怕,師兄們一定能保你們安全。”

趙晗青細聲道:“沒有哪個地方是真的安全……”

葶苈無言以對,唯有繼續留意房間四周。他發現有個窗戶沒合嚴,似乎被什麽東西往裏推。從窗縫瞄出去,見是樓後一棵老榕樹的枝條一直伸到窗臺上,直至将窗扉微微推開,無法閉緊。

趙晗青問:“在看什麽呢?”

“你看這樹枝好奇怪……一路伸到我們跟前,跟其餘的枝條格格不入。”

趙晗青也伸長脖子看了一眼,道:“若會爬樹的話,從這裏一直下到地上,應該也不會很難吧?”

“這麽說,難道……”葶苈恍然大悟,“你說姜骥當年,是不是就是這樣逃離鹿獅樓的?他自己在三樓順着樹枝回到地面,但前方的星宿們誤以為他一直在樓裏,這才不肯撤退,殊死護主,最終無一生還。”

“還真是。”趙晗青盯着那詭異的窗縫,“他輕輕松松便全身而退,而保護他的人卻一直在流血,直至今天依舊。”話畢,她轉過頭來,恰與葶苈四目相對,當下又有些羞怯之意。

葶苈見她突然腼腆起來,忙問:“怎麽了?”

“沒什麽。”趙晗青自嘲似地笑了,“你不是說再見面時,有禮物要送我嗎?如今再見,怎不見你兌現諾言?”

葶苈懵了,“這、這哪裏是送禮的地方?等回去了,我自然送你。”

“哼,神神秘秘的。”

兩個人并肩坐着,既為樓外的激戰提心吊膽,又為這難得的細微距離而怦然心動。

“小青,你說毓心母女還能去哪裏呢?如果舒山妹夫家容不得她們,又不可能回同生會……”

趙晗青雙目含悲,道:“還有老師,他們都不應被同生會困住。如果可以,我希望他們能自由自在地做一家人,而不是作為缪泰愚的親眷被搬來弄去。”

“是啊。就算毓心不是你老師的親孫女又如何?毓心什麽都不知道,你的老師也不在乎。他們就是貨真價實的兩祖孫,誰都改變不了。”

“如果我們都能選擇和誰做一家人……就好了。”趙晗青無力地将頭枕在葶苈肩上,“什麽血濃于水,有時只是強者向弱者索求原諒與理解的借口罷了。”

葶苈握住她的手,“但願你還沒有對親情完全失去希望——你還有我們啊。”

“我知道。”

“我好佩服你,從小就有志向,能夠一直為之努力。”

“怎麽突然說起這個來了?”

葶苈笑道:“就感慨一下。因為像我……就從來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我應該沒法成為姐姐們那麽出色的人,但志向也總該有吧?但我老是猶猶豫豫,舉棋不定,所以才羨慕目标明确的人,比如你。”

“我們才多大,你日子還長着呢。”

葶苈笑道:“也是。哎,你日後若要雲游四方行醫,會需要一個學徒麽?”

趙晗青忍俊不禁,“不好好跟你師父習武,打算轉行跟我做游醫嗎?”

“不行嗎?”

“行。”

四目相對,兩心相印,可惜只是瞬間。

只聽得“砰”一聲響,門外沖進一個人來。溫葶苈立即跳起,将截發鈎抛到來人面上。那人舉劍一晃,将鈎子打到一邊,氣喘籲籲地笑道:“有段日子不見,溫公子武藝長進不少啊。”

兩人定睛一看,見是龔雲昭,這才松一口氣。

“下面怎麽樣了?”葶苈問。

龔雲昭陰沉着臉上前查看缪毓心,見她已經熟睡,這才答道:“同生會人員衆多,将姜芍等人阻隔在外。沈海通又實在厲害,我怕你的師兄們撐不到登河山突圍……”

“我的二位姐姐呢?大師兄可在?”

“多得你大師兄相助,我才能闖進樓裏來。但未曾見過你的二位姐姐,想是還在外頭,不會有大礙。畢竟最讓人頭疼的沈海通,就在樓下……”龔雲昭咬着牙像在想什麽,在屋裏來回踱步,最終停在了那微微撐開的窗扉旁,“這裏往下是……”

趙晗青湊到她身邊,問:“要從這裏走嗎?”

龔雲昭點頭,“如果我們能從這裏下樓,到密林裏便有星宿們接應,留這空樓被同生會占領又何妨?也省卻你幾位師兄守門之苦。”

葶苈又問:“我們這裏有四個人,該怎麽下去呢?”

龔雲昭想了一陣,道:“我比你們重,毓心最輕。不如讓我帶她,然後二娘子你跟溫公子一同,這樣也好照應。”

趙晗青當即點頭,“就這麽說定了!”

但葶苈卻沒有出聲。

龔雲昭見他忐忑,問:“溫公子不自信麽?”

葶苈苦笑道:“我若是自信,那便不像我了。只是如今不容得我躊躇戰栗……”他用略微顫抖的手握住了趙晗青的手腕,“我、我會保護小青的。”

趙晗青撲到他懷中,道:“定知,我相信你。”

龔雲昭見狀,也深吸一口氣,用外衣将缪毓心捆在胸前。

女孩驚醒,嗚嗚咽咽像要大哭出來。趙晗青上前握住她的手,柔聲道:“毓心不怕,我們陪着你。”

龔雲昭舉起的手停在了窗前,黯然自問:“毓心她……是不是不想與我……”

“不要胡思亂想了!”趙晗青按住她的手臂,用力捏了一下,“小孩子不可能每次都給你最理智的回應,但不代表她們不懂你的心、不懂你的好。你是她的母親,她就算今天無法理解你的處境,将來也會明白的!”

龔雲昭終于堅定地點了頭,“我曾在心中許諾,就算毓心沒有父親,我一個人也要好好補償她,撫養她成人……我、我不能氣餒!”她深深呼吸,推開了窗戶——

樹枝的另一端,是黑夜中最錯綜難辨的迷宮,不知由多少棵樹、多少條枝、多少片葉交織而成。神秘,卻也是最堅固的屏障。

踏上這條淩空的獨木橋,身體便完全暴露在夜空月影之下,但彼岸或許就是永遠的自由,任誰也經受不住這樣的誘惑。

龔雲昭抱着女兒,邁出了第一步。

這棵特立獨行的榕樹,本意似乎不是為了與陽光更近,而是為了窺視鹿獅樓中的好戲。只要枝條再伸長一點,便能完全進入室內,任誰也趕不走了。

葶苈握着小青的手,小青的手滿是冷汗。他們無論看與不看,都不會影響龔雲昭的步伐,但誰也沒有眨眼。

“快了、快了……”趙晗青看着龔雲昭的身影一步步隐入樹影之中,心中懸着的大石也一點點下放。

“太好了。”葶苈也捏了一把汗。

兩人守在窗邊,卻未能如願看到對方s平安落地。

葶苈看出趙晗青的擔憂,“不怕,等我們也過去了,就能跟她們會合。”

“那我們現在就……過去嗎?”

葶苈張開嘴剛說出半個“好”字,林子裏忽然傳來一聲慘叫,随之便是一陣尖利的哭聲。

“毓心!”趙晗青撲出窗臺,卻什麽也沒看見,“毓心!龔雲昭!”

女孩凄厲的哭喊聲漸行漸遠,但樓上卻什麽也看不見。

“難道有人埋伏在林子裏……”葶苈話音剛落,便已爬上枝頭,“要不我去看看,你留在這裏。”

“定知,不要……”

每次被小青這麽一喊,葶苈便沒了主意,“可毓心她……”

“你不知道那頭是什麽樣的敵人,我不能放任你去送死。”

葶苈心想,自己那點武功,确實不應逞強。可正要爬回房裏時,樹枝卻開始激烈地晃動。他大驚回頭,見一個黑影正沿着樹枝往上爬——

“沈海通!”趙晗青一眼就認出來人,便死命将葶苈往屋裏扯。可葶苈卻扶着樹枝,不肯挪動。“還看什麽?快進來啊!”

“他若進來了,一定不會放過你。”

趙晗青含着淚不住搖頭,而葶苈最終還是從她手裏掙脫開了。

“定知!”

“我不知道下面出了什麽事。但如果還是逃不出去,那我至少不能讓這扇窗失守。”只見溫葶苈一手拎着截發鈎,邁着還戰戰兢兢的腳步,開始沿樹枝下行。

沈海通一直往上爬——黑夜裏,他那上寬下窄的輪廓,看起來像一頭不屬于陽間的妖物。

“你別往前了,樓裏沒有你要的人。”

沈海通停下攀爬的雙手,問:“你怎麽知道我要的是誰?”

“我是不知道,但樓裏已經沒有人了。所以無論是誰,我都沒有騙你。”葶苈知道自己肯定打不過沈海通,所以從一開始就只是想拖延時間而已。

沈海通陰陰道:“那你怎麽知道,你不是我要的人?”

“你要我作甚?”

沈海通只是朝他冷笑,突然又開始往上爬。

背後的林中,竟真沒了龔雲昭母女的聲氣。如果缪毓心是大哭着被人帶走,她至少還是活着的,而龔雲昭只怕……

腳下忽然猛地一晃,葶苈往前一摔,重重撞在樹枝上——右手所持的截發鈎在樹枝底面繞了半圈,剛好釘在左手邊上,如此勉強扶穩,才沒有失足。

“溫公子,我還沒答你,你怎麽就急着走啊?”

耳邊突然傳來木材斷裂的聲音。

這樹枝,果然不如表面看起來那麽堅固。抑或是說,無論是溫葶苈還是沈海通,也都并不如表面看起來那麽羸弱瘦小。

沈海通仍在逼近,似乎自信能在樹枝斷裂前到達三樓。

趙之寅已經不在人世,小青若是落在他手裏,勢必會被同生會滅口——不能讓他得逞。

沈海通越爬越快,眼看三樓的窗戶只是一躍之遙,竟見溫葶苈将截發鈎從樹枝上生生拔出——突如其來的抽力令本已搖搖欲墜的長枝一下晃離三樓的窗口,“噼啦”一聲斷開,墜入叢林之中。

缪泰愚和沈海通無端消失之後,鹿獅樓下瞬間空虛,心月狐立刻抓緊機會殺回樓中。此刻門外只剩一群同生會的師弟在嗚嗚喳喳,馬四革等人對付起來綽綽有餘。比起這個,她更擔心趙晗青與溫葶苈的安危,于是立刻往樓上沖。誰知剛到二樓,竟見缪泰愚巨石一般的身軀從客房中橫沖出來,若不是她閃得快,只怕會當場滾下樓梯。

心宿站穩腳步,定睛一看,不見沈海通。看樣子,缪泰愚是趁亂繞到鹿獅樓後方,再攀爬到二樓來的。她于是堵在通往三樓的樓梯上,從上往下抵擋缪泰愚的大刀。噼噼啪啪打了有五十個回合,三樓卻依然沒有明顯的動靜。

難道三樓還有勁敵,導致溫葶苈和龔雲昭無法抽身?

她無暇多想,只能專心應戰面前的武夫。

打了這麽久,缪泰愚哪怕胳膊一聳,心月狐就知道他的刀要舉往哪個方向。他別說攻上三樓,就連一步臺階也挪不上去,早已氣急敗壞——“你這婆娘,有種就到平地上踏踏實實打一場!如此進一步、退一步,算什麽英雄?”

這種挑釁對孫望庭之輩也許有用,可心月狐才懶得理他。“缪泰愚,此番非關你我二人之榮辱,還是收起你的激将法吧。”

“沒膽是吧?不知羞恥!”

心月狐冷笑道:“缪泰愚,你妻女幾乎被你師弟逼成死囚,居然還有膽妄論榮辱?我令狐氏女,平生坦坦蕩蕩、清清白白,不怕你狗血噴人,更不會因你亂了方寸。反倒是你,與師門沆瀣一氣,無憑無據便認定發妻有罪,看到親生女兒鎖在籠子裏,也沒有一絲憐惜之情。對至親尚且如此冷血,你還敢問別人懂不懂羞恥?怎不見你缪泰愚臉紅呢?”

缪泰愚始終相信龔雲昭的通敵之罪,但他對缪毓心的冷漠卻是有目共睹。他本來腦子就轉得不快,劈頭被心月狐這樣一通臭罵,死活想不出怎麽反駁,便越發惱羞成怒,将一腔怨氣訴諸刀鋒。

二人又來往了三四十個回合,戰了個勢均力敵。所幸樓下戰況尚佳——尤其是陸子都,一把恫心劍如入無人之境,每每殺得同生會一個措手不及。這群弟子平日雖然也有操練,但從不下分外之苦功,更不曾真正嘗過技不如人的痛苦與遺憾,哪裏比得上陸子都劍劍铿锵?

此時樓外忽然“噼啦”一聲巨響,伴随着一聲模糊的慘叫。

那一瞬間,缪泰愚的眼神就變了。“海通?海通!”他似乎認定那是沈海通的聲音,立即發了瘋地往心月狐身上揮刀。

心月狐自然能避開,只是苦了她腳下的木臺階。

鹿獅樓的欄杆與梯級年久失修,本就經不起反複踩踏。如今被缪泰愚暴亂中狂劈亂砍一番,終于撐不住,在心月狐無意靠上去的那一刻,完全散架。

心宿始料未及,身子一斜,從三樓跌了出去。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