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193 章 殺生時(下)

第九十六章 零落夜 殺生時(下)

發現自己全身下墜的那個瞬間,心月狐的腦子是空白的。

小兔子……

眼角餘光裏,飛出一個青衫的身影——陸子都從二樓一步跳起,在半空中接住心月狐,将她緊緊按在懷中。

“有人就想平靜安穩地守護至親之人。這個心願看似淺顯,實現起來卻比許多驚天動地的壯舉更加困難艱辛。”

師父的教誨,陸子都一刻也不曾忘卻。無論是師父和師兄弟們,還是與自己并肩作戰的心月狐,都是值得他用生命去守護的人。

崩塌的臺階裂成無數或尖或鈍的木棍與木板,在底層聚成一層可怖的廢堆,接住了兩人沉重的軀體。

“子都!”馬四革與孫望庭還沒能從廢墟中找到兩人,那缪泰愚卻已先一步自二樓從容跳下,念念有詞地開始摸索起來。

“不能忍了,不能忍啊!”孫望庭大吼一聲,舉起蜥尾鞭“啪”地劈在缪泰愚腦門上,“四哥,你別攔着我,我今天就宰了這個混賬!”

“誰要攔你?”馬四革一個箭步追上來,一棍掃在缪泰愚胸上,将他擊翻在地。

孫望庭趁勢繞到缪泰愚腦後,用長鞭緊緊勒住了他的脖子。

缪泰愚自然少不了一番掙紮,但肩膀被馬四革的長棍壓住,無法起身。蜥尾鞭上的倒刺紮入皮膚,越是挪動,陷得越深。如此踢了幾下腳後,他便漸漸沒了氣力,不再動彈。

馬四革不敢松懈,一腳踩着棍子,彎腰去探他的呼吸。“總算……”他長籲一口氣,“總算是死了……”

孫望庭這才松手,喃喃道:“便宜他了。”

兩人喘着粗氣,反複确認缪泰愚确實死了之後,才回過身來。

“子都!”

“心宿!”

傾倒的樓梯壘在底層原本就淩亂不堪的器具上,足足有膝蓋高。二人一邊清理一邊深入,可謂舉步維艱,但又不敢輕易四處跳躍,生怕一腳踩錯,會誤傷深陷其中的夥伴。

“怎麽一點聲氣都沒有……”馬四革焦急起來,顧不上早被木碎劃破的手掌,越發激烈地将障礙物丢開,“子都!子都你應我一聲啊!”

約莫四五步外,一個微弱的聲音響起:“我在……”

“心宿!”孫望庭趕忙沖向那求救聲,兩只長長的手臂風車一樣飛轉,将腳下的雜物甩開。終于見到二人時,他哽咽了。

心月狐面朝下向他伸出手,“快、快幫我出來……”

她之所以出不來,是因為陸子都仍然緊緊将她鎖在懷中。

“子都!”馬四革丢開最後一片壓住二人的木板,輕輕擡起陸子都的手臂,将心月狐拉了出來。

心宿渾身是血,跪坐在地——她衣衫破損,暴露在外的皮膚也有多處擦破,但神志清醒,四肢平穩,只是跌了個輕傷。

而護在她身下的陸子都,從腹部到大腿已被駭人的鮮紅覆蓋,根本無從分辨傷口的s位置。

“子都、子都,快醒醒。”心宿用顫抖的手輕拍他的臉,卻不敢挪動他身子半寸,“我沒事了,你快醒醒啊。”

塵埃與血污之下,一雙疲憊但清澈的眼睛一點點睜開,“心宿……”

“是,我是心月狐。子都,你、你救了我的命……”

陸子都笑了,“那就好。”

馬四革開始逐寸逐寸地為他解開沾血的衣裳,卻因眼界模糊而無法繼續。

孫望庭手忙腳亂地将肮髒的外衣除下,撕下幹淨的內襯為子都包紮傷口。

可是不夠,也來不及。血肉之軀,終有大限。

子都大概是真的寧死,也不願讓東蓬劍寨的敗績重演。

他是來保護同伴的,他不能再失職。

“心宿……”

“我在,你說……”心月狐緊緊握住陸子都向自己伸來的手,無語凝噎。

“沒事的。”子都往她臂間挪了一下。

心月狐索性将他整個人摟在懷裏,“不怕,子都,等你回驚雀山,好好休養,就……”

“不用騙我。”子都輕嘆,“別的事,我不懂,你還能騙我……可自己的身子,自己還不清楚嗎?我不害怕。”

心月狐淚流滿面,“不可以,子都,你不可以在這裏……”

“說來也奇怪……”陸子都将臉貼在她腰間,神色惬意地望向馬四革和孫望庭,“我好像一早就預感自己會早早地、不合時宜地離開。我也說不清為什麽……只是每次想象你們的未來,都找不到自己的身影。”

馬四革伸手撫過子都的頭發,“可我們的未來裏,一直都有你啊。”

“是嗎?那、那對不住了……讓你們的夢幻破滅。但我也确實沒想過,如果離開驚雀山,自己會是什麽樣子……你們都是縱橫天地的豪傑,但我就只想、想留在山裏孝敬師父。”說到這裏,陸子都終于流下淚來,“師父……替我跟他老人家說聲對不住,說子都沒法報答他養育之恩……”

心月狐捧着子都的臉,替他擦去面上交雜的血淚,“這話要跟你師父親口說,不然他不信的。”

“不會的,你們說什麽,師父都會信。師父最好了。”陸子都眨巴了兩下眼睛——他已經看不清面前的光景了,“大師兄呢?”

馬四革“唿”地跳起來,“我、我這就去抓他來!”

心月狐開始語無倫次地自責道:“都怪我,如果不是我手腳笨,你就不用——”

“別這麽說,心宿……”子都艱難地咳了一聲,“只要能替爹娘讨回公道,就夠了……我掉下來的時候,就在想,也許我二十多年前本該命絕于此。有幸賺得這小半世青春,足夠我報仇還願。如今在同一個地方,回歸我原本的命運,不是正好的事嗎?”

“不是這樣的,子都,你不能這樣想……”心月狐連連搖頭,“你不能這樣輕看自己的性命。”

子都輕輕抓住她的衣領,可手指沒一會便滑落,連揪住一根絲線的氣力也沒有了。

心月狐只能抱着他,泣不成聲。

“心宿……”陸子都的呼吸漸弱,此時從他嘴裏漏出來的細語,只有心月狐能聽到了,“我有些累了,想睡。”

“不要,子都,不要睡……”

陸子都用盡最後一點氣力,完全地将身體揉進心月狐的懷抱中,如同一個嬰兒出于本能地陷入柔軟的襁褓。這個當年在襁褓中幸存的孩子,亦自此沉沉睡去。

沈海通睜開眼,只覺下腹一陣酸痛。

從樹枝上跌落不過片刻之前。他有幸橫腰挂在了另一棵樹上,受了些輕傷,但并未失去意識。

鹿獅樓方向仍有打鬥聲,只怕勝負未決。他于是撐起身子,沿着樹枝往下爬,心想要是有人能做個腳力就好了——在樹上自己不吃虧,可回到地上,終究有些不方便。

啧,明明差一點就上到樓頂,想不到那小子居然來一招玉石俱焚……

他剛下到丫杈處,側臉上竟刮起一陣旋風——沈海通一個飛撲躲過,一回頭,立刻露出了笑容。“三眼魔蛟,我該料到你會追上來。”

交錯的枝節上,那個沉默的黑影擋住遠空的月光,看不出有多少只眼睛。

狹路相逢,沈海通立刻回身往高處爬。

紀莫邀哪裏會放過他,飛身一手揪住他的右腳。

沈海通雙腿雖斷,但并未失去知覺,當下便覺得右腳跟竄起一陣刺骨的寒意,仿佛血流凝固,斷成冰晶。他痛得大叫一聲,從身側扯下一條長滿末節的粗枝,正對着紀莫邀頭頂擲下。

紀莫邀立刻松手,随之一掌拍向下墜的粗枝——枝葉頃刻粉碎四散,如雨點般打在沈海通身上。

沈海通立即攀向高處,卻沒有刻意閃避。他觀紀莫邀身形瘦削,氣力也不過爾爾,心想可以一戰。如此跳躍追逐了一陣,他終于蓄足了力,驟然一個回身反撲,卻撲了個空。

夜幕之下的樹林,猶如一面千瘡百孔卻沒有出口的鐵網,星光月色皆望而卻步。漆黑之中,上下左右,全憑感覺;東西南北,毫無參照。也許真的要有第三只眼,方能辨認出敵人躲藏的角落。

沈海通見識過那冰冷一掌的厲害,打死也不要再被碰到,卻又止不住好奇,便隔着幾重枝葉喊道:“紀莫邀,你剛才那一招是什麽名堂?”

“打死邢至端的名堂。”

沈海通心頭一涼:缪泰愚跟自己描述過邢至端的死狀,說是連腦漿都凍成了冰塊。扶搖喝呼掌雖然厲害,但從沒聽說帶有寒氣……“難道是世外高人所授,你不能明言?”

“明言又如何?此乃懸滴洞主周易知所創截泉掌是也。”

沈海通聽罷,先是愣了一下,立刻又厲聲罵道:“周易知作古多年,截泉掌法早已失傳,你又是從哪裏學來的?”

“扶搖喝呼掌也不是外傳的武功,不也一樣為我所用?”

沈海通受不了他百無聊賴的語氣,可當場發怒似乎有失氣度,只好放棄對話。“罷了,管它什麽掌,你抓得到我再說。”

別人說這話也許是吹牛,可沈海通卻有十足的底氣。在交叉無序的枝葉間快速穿行,完整的四肢有時反而會成為障礙。沈海通下身柔軟輕盈,能夠輕松穿過更小的開口,跨過更窄的裂縫。下半夜才剛剛開始,正是黑暗偏愛他的時候。

相反,紀莫邀需要速決。

沈海通自信滿懷地飛上層層樹冠,卻也驚訝地發現紀莫邀從未遠離。無度門的弟子都有點東西,他是知道的,可從沒聽說過他們以身法見長。難道這也是從周易知那裏學回來的?

紀莫邀為何執着于抓到自己,沈海通非常清楚——他是幫兇,是奸佞,是無法原諒的惡人。讓同生會每一個領頭人和追随者付出代價、受到懲罰,是紀莫邀來到地通關的終極目的。

知道對手的動機了,那他自己呢?

明明身子萬般不便,卻不計勞苦地走了這一遭。

明明可以與家人共享天倫之樂,卻奔赴這千裏之外的血浴池中打滾。

明明有師弟們為自己前赴後繼,卻僅僅因為和紀莫邀對視了一瞬,而抑制不住要單獨擊敗他的欲望。

圖什麽?

他恨啊!

恨那個天殺的寧孤生,恨他斷送了自己的前程。但更恨當年那個技不如人的自己。寧孤生是罪魁禍首不錯,可沈海通不也是個眼睜睜看着自己被打斷腿而無能為力的廢人嗎?

他以為自己早已放下那段屈辱,可如今身在地通關,背對着震天殺聲,心中竟重新燃起濃烈的火焰,此刻正刺痛胸腔,令他興奮異常,以至于難以呼吸。

他還想要回本屬于自己的一切。

同生會沒有放棄他,他也不曾放棄同生會。

如果師門注定巨變,沈海通絕對不會甘心繼續留在背景裏。僅僅存在于師弟們滿懷景仰的議論中,根本滿足不了他的驕傲與自尊。

同生會已經沒了一個掌門,另一個就算不死,也不免身敗名裂、獨木難支。在那風雨飄搖、群龍無首之時,總要有人出來擔當大任。

缪泰愚顯然沒有這個本事,至于吳遷……

對了,吳遷呢?

不管他了。如果能拿下紀莫邀,管他吳遷還是“有遷”,都無足輕重。

紀莫邀步步逼近,沈海通需要不斷回頭确認他的位置。

這“之”字狀的步法,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但一旦見識過了,又覺得無比自然合理。那種感覺,就像看到長蛇在地上爬行,而從不會問它為何不願直走一樣。

蛇?

蛇與蛟,确實有相似相通之處……

想到這裏時,紀莫邀已追到面前。

沈海通将腰卡在一個樹杈上,揮舞兩條手臂來戰。

周圍是茂密的枝葉,紀莫邀無法将四肢完全伸展開來,一下找不到能一招制勝的着力點——正中沈海通下懷。

如此你來我往三十多個回合——耳不絕習習蕭蕭,目不盡鐵樹黑花,只是誰也奈何不了誰,而長夜依舊漫長。

如果終s點在看不到的未來,那只能憑誰先倒下來定輸贏。

五十回合之後,紀莫邀看出,沈海通的腰快支撐不住了——樹杈的位置絕佳不錯,易守難攻,但卡在上面一點也不舒服,長此以往只會憑空消耗內力,反倒累了自己。

扶搖喝呼掌與截泉掌相輔相成,既可用作致命的攻擊,又可作護身的屏障,一般功夫根本近不了身。沈海通的力量縱然厲害,目前還沒能造成多大威脅。

而如果沈海通不敢以身試掌,便連紀莫邀的人都碰不到,又談何戰勝?這樣下去,對他而言是個死局。

紀莫邀提防着他的每一個小動作,只等着那稍縱即逝的機會,一掌打到他身上。

沈海通還有哪些小把戲?

沈海通總會給自己留條後路。

就算是恨寧孤生恨到骨子裏,兩人共同鑽研過的“會閻羅”配方,沈海通多年來一直熟記于心。那駭人的毒藥雖然有解,可他偏要讓毒藥更毒,毒得前無古人,毒得無藥可救。那麽神乎其神的毒藥,困擾中原數百年,竟讓缪壽春這赤腳游醫結合前人未曾見過的植物找到了解法——他們不甘心,甚至替毒藥感到委屈。

那時,他和寧孤生還算是兄友弟恭的同門,加上一個鞍前馬後的缪泰愚,“會閻羅”的配方與解藥唾手可得。以他們二人的才智,很快就配出了新的藥方。雖然還無法致命,但是個不錯的開始。

可偏偏、偏偏寧孤生這個情種……

罷了,都是往事。

沈海通恨寧孤生,但內心深處卻還有些許感激他做了那樣的傻事。寧孤生的肉體已經腐爛,而缪壽春年事已高,也活不了多久。很快,自己就是世上最了解“會閻羅”的人了。終有一天,這毒藥會真正成為閻羅王的法旨,只要他沈海通願意,誰生誰死,全在他一念之間。

他以為這一天離自己很遙遠,畢竟安居在江南小鎮裏,能找誰試針呢?

卻不想,自己竟遇上了紀莫邀這個千載難逢的對手。

他已無路可退,也根本沒有對付扶搖喝呼掌和截泉掌的辦法。

自己唯一的活路,就是紀莫邀的死路。

沈海通将身子往後一縮,飛快地用兩手聚攏身側的枝葉,短暫地将紀莫邀和自己隔絕開來,随後一個翻身,開始往低處爬行。

往下走對自己不利,所以紀莫邀一定會追逐。

腦後已經傳來陣陣刺骨的壓迫感——邢至端那小子死前,是否也是這般感受?

沈海通頭朝下跳上一根幾乎與地面垂直的樹幹上。

紀莫邀從上方樹冠中飛出,一掌正對沈海通的脊梁骨而來。

就在紀莫邀的手将要碰到沈海通的那一刻,沈海通猛一回腰,從指間彈出一粒銀光。

針中的,掌偏移。

兩人被同時擊中的身體朝相反方向墜入林中,再無聲息。

姜芍快要到臨界點了。

非關體力——就算這裏所有人都累趴下了,她還能再戰三百回合。

但她對同生會的忍耐,已經快要到達極限了。她必須要盡快去到祝臨雕面前,不管中間隔了多少弟子。僅僅一句“不想傷害無辜之人”已經不足以說服她繼續這種事倍功半的圍剿。

更何況,她真的不願意讓別人搶先拿下祝臨雕。

如果祝臨雕是個普普通通的惡人,那倒無所謂,誰先下手就是誰的功德。但如今在場沒有一個人見識過祝臨雕真實的武藝,她不敢讓別人冒險。萬一這姓祝的是個無人能敵的絕世高手,除自己以外,估計也沒別人能有勝算了。

“壁宿,我要進去,你看好星日馬和牛金牛。”

交待這一句後,姜芍一躍而起,踩着同生會喽啰們的頭頂一路深入——她本不想讓不相幹的人受這種莫大的恥辱,無奈夜已過半,她必須要抛棄這些溫柔體面的想法。

有些體壯的弟子見她靠近,立刻舉起刀兵來迎。

姜芍順勢揪住他們的手腕,一個個先轉上半圈,再往背上一推,送入混亂的人群之中。

祝臨雕還在亂軍之中,如今已近在咫尺。

這是她與祝臨雕的單挑,不需要別人打擾。

祝臨雕即便手腳受縛,姜芍也已經覺得他還藏着莫大的秘密。那種明知道對手證據确鑿,卻依然氣定神閑,甚至睜眼說瞎話的底氣,究竟從何而來?

“祝臨雕,你死期到……”

一記堅實的虎嘹拳打在了她的手掌上。

姜芍驚詫萬分,往後退了一步——若是別人,早被這一拳打出二十步,一頭倒在塵埃。

她盯着一臉淡然的祝臨雕,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方才的感覺,“這是……”

原來父親出賣的,不僅僅是祖父,不僅僅是至死仍以為在保護他的二十七位星宿,還有姜家先祖借鑒天地萬物所開創的獨門武藝。

當年死于此地的二十七人,是否知道他們是死于自己也精通的一套武功。

這太荒謬了。

祝臨雕不配。

只聽得姜芍一聲怒吼,發了狂似地撲到祝臨雕身上,眼中的殺氣幾乎要将對方撕碎。

而祝臨雕竟不緊不慢地把身子一低,像一只能屈能伸的兔子般,從餓虎掌下竄出。

這身法、這步伐……

姜芍發出了焦躁而兇狠的喊聲,從背後一腳将祝臨雕踢倒在地,兩手攥住他的衣領,将他整個人按在地上。被數百人淩亂步伐蹂躏的地面,立刻留下了一個人形的印記。

弟子們從周圍蜂擁而至,但姜芍根本沒心情去理會這些嘈雜的蚊蟲。

“不要過去!”

喊住同生會的,竟是仍在圍堵他們的星宿們。

“千萬不要過去,少當家會殺了你們的。”

那是星宿們送給敵人最真摯的忠告。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