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191 章 二人一(下)

第九十五章 五音七 二人一(下)

溫嫏嬛忽地眨了眨眼,将竹籃拉到身邊,低頭與女兒對望。

小瑜睜着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朝她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劍拔弩張之時,你卻還有這般閑情惬意,真是讓人羨慕。”她俯身吻了女兒,随後坐直身子,扶穩琵琶。

紀莫邀在土坡上與同生會僵持不下,非長遠之計,或需破局之法。

溫嫏嬛于是玉指一舒——紀莫邀身邊的敵人紛紛叫苦連天、倒地不前。而紀莫邀則沒有絲毫動搖。

《定魂錄》能抵禦《亂神志》的魔音,卻也是必須依附于《亂神志》而存在的曲子。想要掌握《定魂錄》,就必須先熟習《亂神志》。

嫏嬛不是沒有猶豫過。

和習武一樣,所有用于傷害人的技藝,都會令她産生莫大的躊躇。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去妥善施展自己的力量,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足夠的人性去控制內心的惡意。

《亂神志》是莊清漣窮盡一生也想消滅的靡靡之音。自己學習了,不就意味着加快了曲子的傳播嗎?這樣難道不是違背了奇韻仙當年那個崇高而莊嚴的願望嗎?

“可是,焉知,《亂神志》留存于世已是不争的事實。我們沒辦法徹底消滅這首曲子。”

紀莫邀這句話,令她茅塞頓開。

“我們既然已經有與之抗衡的辦法,便無需害怕《亂神志》的魔力。無論《亂神志》落入誰人手中,我們都有辦法令其變得一文不值,這就足夠了。”

學會演奏《亂神志》不可怕,學會了殺人的武藝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沒有約束、沒有節制的欲望。

嫏嬛飛快地彈奏《亂神志》,看着敵人一個個站都站不起來,心中可謂五味雜陳——如此痛恨葉蘆芝的同生會,最後竟敗于葉蘆芝親手編寫的琵琶曲。

她如果能看到這一幕,應該會開懷大笑。

但嫏s嬛不知道自己能撐多久。她依舊希望紀莫邀的雙手不用沾血,但對自己的手指已經不抱多少幻想了。

在琪花林練習時,她手上已經落下些許損傷。如果葉蘆芝還在生,一定能教她如何保護手指。只可惜事與願違,加上當時急于練成新曲,根本顧不上這小小痛楚。紀莫邀尤其心疼她,每晚變着法子幫她處理指尖的傷痕。

相比起一點疼痛,嫏嬛更擔心紀莫邀看到琵琶上的血跡。

他如果見我彈到手指流血,一定會變得急躁。一急躁,就犯了扶搖喝呼掌的大忌,那眼前這數十人是生是死,就難料了。

也不知是誰發明的這套掌法,如此強大,卻又近乎荒謬地脆弱。第一個打出那斃命一掌的人,是否也曾為自己手中的駭人力量而驚惶不安?又是否因此決定,要将掌法鎖在世家圍牆之內,并嚴格挑選每一個修煉掌法的繼任人?

紀莫邀說過,母親的掌法還是跟祖父輩的親戚學的,說明她父親這代人根本沒一個有資質。自家兄長梁果正體弱多病,幾乎一出生就失去了繼承的機會。所幸她本人争氣,最終習得扶搖喝呼掌的真谛。

這一切都随着紀尤尊的出現,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所幸,扶搖喝呼掌又回到了真正配得起其力量的人手裏。

對習武之人的品德有極度刁鑽要求的武功,注定在毀天滅地與消亡失傳的微妙距離之間穿行。而紀莫邀就是這根細線,是那一念之間的判官。他享有掌法賦予的無上殺傷之力,但也要時刻守住心中惡念的洪水——如果堤壩在不應時崩潰,也就意味着他不再配得起這泰山般沉重的本領。

道理他們都懂,但真有人能一輩子都只做正确的決定嗎?

她目視前方——手指的動作已經變成機關的一部分,不需要再盯着看了——正好與紀莫邀對視。與此同時,眼角飛出一個舉劍的身影。

敵人離她太近,紀莫邀離她太遠。

但溫嫏嬛唯一的擔心卻是:不好,他定是看到了琵琶上的斑斑血跡。

紀莫邀那一刻就變了眼神。

說好了不讓自己手上沾血,結果嫏嬛卻因此血濺琴弦。

嫏嬛多希望這時能喊上兩句話,讓紀莫邀冷靜下來,但他堵着耳朵,根本什麽都聽不見。自己手指不停,痛楚便不停,紀莫邀心中的焦慮更不會停。

偷襲的黑影進入了她的視線。

“不要……”她合上了眼,“不要過來……”

是誰在這裏耍小聰明,竟想辦法及時堵住了耳朵,不受《亂神志》的侵擾?又是誰對自己的武藝如此自信,竟想着趁紀莫邀忙碌之時朝他至親下手?

嫏嬛真希望這個人沒有這麽做。

琵琶聲戛然而止,她丢下樂器,用身體護住竹籃裏的嬰兒——但不是為了去擋劍刃。

那劍,落在了七步之外。

嫏嬛微微睜眼,見顧盼舟瞪着眼睛立在跟前,滿面驚惶,随後正面倒下。他的背上,插着一個彈弓的丫杈。

她終于松開琵琶。

《亂神志》止,下面的人漸漸恢複神志。

“盼舟師兄……紀莫邀殺了顧盼舟師兄!紀莫邀殺了顧師兄!”

紀莫邀自然是聽不到這些呼喊的。只見他盯着自己的左掌,幽幽道:“焉知送我的禮物,我連空氣都舍不得彈,今日竟沾了你這個賤人的血……”

只記得紀莫邀嬉皮笑臉的同生會,哪裏見過他這般陰森肅穆的面孔?夜月之下,他就像是土裏破出來的幽冥鬼使,甩着一串形态詭異的法器,索命來了。

“我已經殺了一個,第二個可就容易多了。”

同生會哪敢多作停留,一個個屁滾尿流沖下土坡。

心月狐守在鹿獅樓下,坐立不安。

同生會一旦無法從土坡和地通關離開,就會開始湧向鹿獅樓。如今這裏只有自己和無度門看守,十分危險。

何況比起油嘴滑舌的沈海通,她面前還有一個立場不定的勁敵。

心月狐只有一把劍,而這把劍卻無法長久地停留在司鐘脖子上。

正在躊躇之時,背後忽然傳來一陣悠揚而陌生的音樂。

心宿猛一回頭,見鹿獅樓後步出兩人,與那年幼的五佐裝束一致,手中亦握着玉笛。

司鐘一見她們,頓時面如土色。

此時溫枸橼已從土坡上脫身,趕來助陣,一見那兩位樂師,竟也倒吸一口氣。

那兩人見了她,倒是淡定得很。其中一人更問道:“溫姑娘,別來無恙?”

溫枸橼本能地想要搖頭,可最終還是點了一下頭——“你們是……角佐和徵佐。”

“溫姑娘好眼力,還記得我們曾經的職位。”那人将玉笛移到嘴邊,吹出了一個音,非角非徵。

另一人也吹了起來,其音亦不在五音之列。

溫枸橼對音律一竅不通,全然不知其中玄機。但心月狐卻脫口而出——“此乃變徵與變宮之音!”

“不錯。”其中一人道,“我本是角佐,如今是變徵佐。我師妹本為徵佐,如今是變宮佐。”

溫枸橼裝作聽懂地點着頭,又道:“那你們今日前來,又是為何?”

變徵佐冷笑道:“你到山中來的那日發生了什麽事,還沒忘記吧?五佐一日失二音,商佐後來又死在了素裝山。司鐘随後任命了新的五佐,将我倆調任為變徵、變宮。需知五音之所以能歸于一曲,乃是五人心神合一而練就的默契。五佐之中三人死因蹊跷,八司竟毫無徹查之意,反而屢次駁回我們的疑問……無奈我們在天籁宮人微言輕,無力與八司抗衡。”

“所以你們就偷偷跟來這裏,試圖查出司鐘的企圖?”

變宮佐笑道:“溫姑娘一點就通。”

變徵佐又道:“二位若想去交戰,又信得過我們,可以留我倆在此看管。”

心月狐問:“五佐若吹奏《亂神志》,你們可有辦法應對?”

變宮佐答道:“适才我們聽過與之制衡的那首曲子,已經熟記于心。我們名為五音之外,實則存于五音之間。就算司鐘動了壞心思,要五佐演奏《亂神志》,那我們只需在曲中要害位置加插變音,便能亂其曲調。其效果非是最佳,但也不妨一試。”

溫枸橼立刻心動了,與心月狐拜謝變徵佐與變宮佐,轉身返回鹿獅樓。

鹿獅樓中,溫葶苈早将趙晗青和缪毓心送上三樓。其餘三人則将沈海通五花大綁,擡入二樓。

溫枸橼此時剛好趕回來,朝他們喊道:“同生會在向我們這邊折返,你們快下來看好門口!”

三人往窗外一看,果然見缪泰愚帶頭殺了過來,卻難以在人頭湧動之中找到祝臨雕的蹤影。

馬四革喃喃道:“可別把主犯丢了……”

孫望庭搖頭道:“不會的,留夷和星宿們在後方緊追不舍,他逃不掉。”

陸子都的目光卻沒有從沈海通身上移開,“這家夥也不知還有什麽花樣……”

片刻間,缪泰愚的吼聲已經來到樓下。

沈海通顧不上全身被綁,如爬蟲一般蠕動到窗臺邊,大聲應道:“缪大哥,我在這裏!”

陸子都一步上前要将他揪回來,卻見那沈海通上身一抖,緊綁的繩索将他上衣扯裂,露出兩條健壯異常的手臂。

沈海通雙腿殘疾,但上身的武功從未荒廢。

“別想逃!”

陸子都一把揪住他的肩膀,卻不料那姓沈的一個回頭,發了狠地往他手上咬了一口。子都本能地将手收回,那沈海通便抓住時機,一頭頂在窗臺上,靠着結實的脖頸和雙肩,将全身抛出窗去。他的下肢早已萎縮變形,因此身體比一般人要輕盈許多,如此冒險一躍,他完成起來竟全不費功夫。

而窗臺之下,缪泰愚像是提早接到命令般,穩穩接住下墜的沈海通。他飛快解開繩索,将沈海通架在肩上,随即将大刀往頭上一舉——“海通,我如今就是你的腿腳,你放心砍殺罷!”

“多謝賢兄成全!”

沈海通手執長刀,牢牢騎在缪泰愚肩上,足有八尺多高。沒有斷腳之患,單憑那如大腿粗壯的手臂,沈海通一下變身健步如飛的猛将,領着同生會殺回鹿獅樓。

無度三子來到樓下,與溫枸橼和心宿會合。

“想不到那沈海通有這般本事……”心宿遠望關口方向,見姜芍已經緊追而來,“這樣,等少當家和諸位星宿來到,管他姓沈姓缪,都不是問題。我們只要守住入口,不讓任何人突破入內便是。溫姑娘手執短兵,無法對付沈海通,不如返回外圍,為少當家開條方便門路。餘下的,留給我與三位小兄弟對付。”

溫枸橼前腳剛走,沈海通便揮着大刀殺到了面前。

心宿又指揮道:“子都,你我使劍,平地上奈何不了這大刀,不如登上二樓,看看能否找到弱點。馬四革、孫望庭,你們的兵器足夠長,可以留下守門。”

三人領命,各自部署。

沈海通将刀一伸,馬四s革便舉棍迎上。孫望庭從一側飛出蜥尾鞭,正好纏在刀柄上。

如此牽制,本無問題。但他們是怎麽也想不到,沈海通的力氣竟這樣大——看似毫不費力的一壓,馬四革只覺得兩膝幾乎碎裂,而孫望庭也以為蜥尾鞭會被生生扯裂。

恰在此時,雙劍從天而降,直沖沈海通背部而來。

若只是沈海通一人,大概真的會應接不暇。

但缪泰愚早感知背後來敵,全然不顧面前的對峙,猛一轉身,将刀鋒揮到門外,正正撞開心宿與陸子都的劍鋒。而那刀刃之上,還挂着半截蜥尾鞭。

心月狐與陸子都平穩落地時,已經跟大門拉開了一大段距離。同生會的雜兵看準機會,立刻填充到面前,阻止他們返回助陣。

敵人雖是些烏合之衆,被層層包圍也不會有性命之虞,但一來不能救急,二來不見援軍,着實不利。

正在心急如焚之際,只聽得頭上飛過一聲——“姓沈的,納命來!”

奇兵哪裏有,鏖戰幾時休,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