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歸途水 踐行炊(下)
爐竈前,馬四革望着案上的食譜,一籌莫展。
陸子都和孫望庭湊上來圍觀。
“四哥,絨嫂一走,你就是我們全家的希望了。”
“望庭,你別添亂了。四哥不是正在研究嗎?他有做面食的經驗,一定能夠還原絨嫂的味道!”
馬四革眉頭一皺,“你們別吵了,我現在如履薄冰。”他指着食譜問:“你們有沒有人知道……‘若幹’到底是指多少分量?”
正說着,所有人都聚到廚房裏來了。
“不是,你們都要來看我鬧笑話嗎?”
龍卧溪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做,我們借個地方說話而已。”
“偌大一個屋子,為什麽偏要擠進這裏來?”
溫枸橼挂着一臉唯恐天下不亂的表情,坐了下來,“還不是因為不想讓你因為烹饪而錯過了什麽!都是為了遷就你,就別抱怨了。”
馬四革左看右看,“你們都來了,沒人看孩子嗎?”
姜芍立刻将小瑜舉到頭頂,“我抱着呢!”
紀莫邀領着嫏嬛和葶苈最後到達,“老四你做你的,不用管我們。”
馬四革恨不得拍他一臉面粉,“你們千萬不要太期待。絨嫂是靠這門手藝吃飯的,早就如入化境。我大半年才偶爾和一次面,第一次做更絕不可能還原她的味道。還請你們事後不要找我麻煩。”
紀莫邀權當沒聽到,“好,我們計劃一下今後的事。”
不久後,趙晗青就會回到塗州。而同生會一确定她的安全,便會立刻出動。如今他們已經知曉無度門的弟子全部身處木荷鎮,主力必然會向着這裏來。而為了堵截後路,驚雀山也一定會遭殃。
顯然,沒人希望溫家姐弟苦心重建的家園再次成為戰場。
“我們必須全部離開這裏,決出勝負之後才能返回。但與此同時……”紀莫邀往嘴裏放了一片薄荷葉,“還是要有人看門,而且不能人少。否則随便一個小喽啰,也能一把火将這裏燒光。”
溫枸橼問:“人不能少,還能讓同生會望而卻步?有這樣的一群人嗎?”
嫏嬛第一個點頭,“有的。”
“但我們也不能回驚雀山。”紀莫邀接着說,“我們要将同生會的主力引到別的地方。驚雀山雖不能幸免,但畢竟依山而建,易守難攻,只留少數人看門便可。”
馬四革一邊擀面一邊問:“那你又挑了哪裏作為正式的決戰之地?”
“還會有別的地方嗎?”紀莫邀冷笑。
龍卧溪點頭,“地通關地勢平坦,視野開闊,附近又沒有居民。更重要的是,同生會在那裏占不了你們的便宜。”
“但他們會去嗎?”葶苈的心情還未平複,一直縮在角落認真聽着,“他們會不會不理你們,直取木荷鎮和驚雀山?”
溫枸橼玩味地笑了,“定知,這你就不懂了。你師叔和我做賊,平日裏最難壓抑的,就是返回作案地的沖動。尤其是成事之後,總會因為好奇被盜人的反應,或是想證明自己是否只是僥幸成功,而忍不住回到同一個地方。偷東西尚且如此,更何況是殺人這種刺激千萬倍的罪行。”
龍卧溪接過話來,“簡單點說,既然祝臨雕和趙之寅當年在地通關殺害二十七位星宿,那他們一定很在意那裏是否留下了蛛絲馬跡。一旦知道我們奔赴此地,他們就很難抑制自己的好奇心——既不想罪行被揭穿,卻又因真相将要大白而興奮……這是跟饑餓、口渴一樣原始的欲望。”
“還有一個原因。”紀莫邀陰沉沉地說,“他們有信心在那裏消滅我們,因此一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我們比起當年的二十七位星宿,遠有不足;他們比起當年的同生會,頗有壯大。對手更弱,自己更強,而且地點還是己方曾經完勝的戰場。只要贏了我們,那地通關的一切都能再次被深埋地下,以後永遠也沒人能威脅他們。這麽劃算的買賣,他們怎會不欣然前行?”
“更何況……紀尤尊就是死在鹿獅樓的。”嫏嬛順手從姜芍懷裏接過孩子,“自己一直恐懼卻又不敢公然表達厭惡的人,居然狼狽暴死。就算不承認,在那一刻,他們心中一定雀躍萬分。請他們去同一個地方,意味着他們有機會證明自己比紀尤尊更有能耐。一旦贏了,便是完成了連紀尤尊也沒辦法完成的事。誰會不想這樣羞辱自己暗暗痛恨多年的人?”
紀莫邀繼而又道:“同生會弟子衆多,我們對祝臨雕等人的武功又不甚了解,希望大家不要因為解決掉了紀尤尊而自滿。我們要引同生會去地通關,但也要保證姜骥不能和他們合流。他們萬一前後夾攻,我們必敗無疑。”他于是轉向沉默良久的姜芍,“少當家,你怎麽看?”
姜芍答道:“在理。心月狐必須嚴守消息來往的命脈,不能讓參水猿嗅到同生會的動向。如今難就難在,壁宿已經扣下好幾個月的信件了。父親與同生會來往多年,這麽長時間收不到回信,定然生疑。也就是說,壁宿的阻撓已經來到一個臨界點。再繼續下去,恐怕得不償失。既然我能想到這一步,那心月狐也一定清楚此非長久之計。如果還想限制父親的消息來源,必須另辟蹊徑,而且要盡快……留給她慢慢試探的時間,已經不多。”
紀莫邀連連點頭,“鹿獅樓于姜骥而言,同樣有不得不去的誘惑。實在不行的話,就想辦法讓他出現的時間跟同生會的錯開。心宿一直以來的安排都沒讓我們失望,我相信她。”
姜芍捏緊了拳頭,“趁小青回到塗州之前,還能給心宿寄最後一封信交待情況。在此之後,就只能看我們是否靈犀相通了。”
讨論告一段落,而馬四革也在案上排起一個個面團。“大家都挑一個,用竹簽在上面畫些花紋,或者寫寫字,算是我初試絨嫂食譜的紀念。”
紀莫邀問:“但蒸出來就完全變形了吧?”
“那就看你們造化了。”
衆人一下來了興致,紛紛挑選面團,開始掂量着畫什麽才好。
龍卧溪在自己的面團上畫了一條彎來彎去的曲線。
孫望庭問:“師叔畫的是游龍嗎?”
溫枸橼取笑道:“分明就是一條泥鳅。”
龍卧溪心有不平,指着她的面團問:“那你畫的這一個圓不圓、尖不尖的又是什麽?”
“枸橼的果實就是這樣的啊!有些像梨,有些又是兩頭尖尖。沒見識!”
馬四革在自己的面團上寫了一個“四”字。
陸子都見狀,便學着寫了一個“子”。
孫望庭道:“子都你真好笑。我們平時都‘四哥’、‘四哥’地叫,所以說起‘四s’字才會想到他。可你寫個‘子’又是為何?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孔夫子呢。”
陸子都腼腆一笑,“我的名字裏,筆畫最少的就是‘子’字啊。別的字,我怕寫錯了。”
姜芍插嘴道:“子都愛寫什麽字就寫什麽字,不許笑話他。”她說着便往面團上畫了一朵花,“反倒是孫望庭你,怎麽還沒下筆?”
“我本來想畫蜥尾鞭,可師叔已經畫了差不多的形狀。寫字又太古板……”孫望庭思量許久,最終在面團上畫了一個簡單的笑臉,還滿懷惡趣味地期待成品,“這張臉蒸出來,肯定面目全非。”
葶苈也想了很久,末了在面團上畫出一棵小草,“小草青青,正好跟留夷姐姐的芍藥相襯。”
大家互相欣賞着彼此的大作,這才發現還有兩個人盯着面團不曾下筆。
溫枸橼湊上前問:“腦子好的人,連畫面團也要苦思冥想這麽久嗎?”
紀莫邀與溫嫏嬛同時搖頭。
嫏嬛抱着女兒,長嘆道:“其實我一直都知道有這個問題,但以往都只是一笑置之,如今方意識到……”她無奈捂臉,“我們的名字……筆劃真的太多了。”
紀莫邀也托腮道:“你的名字裏,筆劃最少的是‘知’字。”
“而這個字還是跟別人共用的。”
“對。”
“女兒的小名筆畫也太多了,寫上去會把面團劃爛的。”
兩人一齊嘆息。
溫枸橼替嫏嬛揉起了肩膀,“你們的名字不怪你們,但小瑜的名字純粹是你們自作自受。”
小瑜在母親懷裏躺着,四肢不安分地來回舞動。
紀莫邀一下抓住她的小手,提議道:“不如讓她按個手印,一邊一個。”
“甚好。”嫏嬛于是舉起女兒,讓她分別在兩個面團上按下了左右手的印記。
溫枸橼又問:“那要不要給小瑜也弄個面團啊?”
紀莫邀擺擺手,“弄了她也不能吃,還不如讓老四擀平了烙成餅。”
溫枸橼跟外甥女交換了一個眼神,“你看你爹娘,多沒良心。”
壁水貐與心月狐坐在書庫最深處,低聲議論着同生會最近的來信。
紀尤尊已死,而兇手是無度門。祝臨雕與趙之寅若打出為故人複仇的旗號,向無度門宣戰,引姜骥入局則勢在必行。如果姜家堡一直不為所動,同生會必然會覺察登河山中出現內鬼。
但那都是後話。
壁宿喃喃道:“他們對無度門不會姑息,只是不知遇上少當家又會如何。”
心宿幹笑,“當家先斬後奏的指令,還不曾收回呢。少當家知道同生會這麽多秘密,他們豈有留活口的道理?”
“那我們更不能幹等他們開戰,總該做些什麽。”
心月狐皺起眉頭,“當家許久收不到塗州的回音,已經有些焦躁,恐怕我們也不能糊弄太久。同生會收不到當家的回應,一定也會生疑。”
壁水貐望着手中信,道:“如果将這封信直接交給當家,他發現前言不搭後語,勢必會懷疑到我頭上來。”
“所以這封信我們還是留着。”心月狐示意案上的筆墨,“我們知道所有的前因後果,可以僞造一封讓當家無法察覺異樣的來信。”
壁水貐半閉雙眼,幽幽問道:“銷毀信件已是渎職,如今居然還要僞造信件……心宿這是要我錯上加錯?”
心月狐往前一傾,笑道:“壁宿若是良心上過不去,大可将此事記下,以供後世評判。”
兩人對望片刻,竟同時笑了出來。
“心宿,你這就有些遲鈍了。”壁水貐說着便開始在稿紙上臨摹趙之寅的字跡,“就算你不說,我也會認真記錄如今所做的一切。當家和參宿不能知道,但後人不能不知。”
“你不擔心被他們發現嗎?”
“他們不會發現的。”
“那萬一我們功敗垂成呢?成王敗寇,你不怕這些記錄會成為我們遺臭萬年的佐證?”
壁宿淡淡然搖頭,“我們連上一世的枉死、這一世的冤屈都還未解開,哪有功夫擔心百年後的評述?”
心月狐深表贊同,正打算繼續盤算,便聽得有人進入書庫。她本能地要幫壁宿将案上的東西清走,卻被對方一手按住——
“莫慌,自己人。”
心宿一頭霧水地回頭,就見鬥木獬拎着什麽來到面前。
“新到的信,我看到有從木荷鎮來的。”
“來得正好。”壁宿欣然接過鬥宿手中的信件。
心宿盯着鬥木獬,錯愕之中帶着一絲戲谑,惶恐之中又帶着一絲嘲諷,“鬥宿你終于還是……”
鬥木獬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閉嘴。”
壁宿忙招呼鬥宿坐下,勸道:“別鬧了。大家都是為了少當家才來到這裏,可不許傷了和氣。”
“不傷和氣,只是……”心宿難掩興奮,“我就該知道,鬥宿會因你倒戈。”
鬥木獬慌忙伸手捂住心月狐的嘴,“壁宿,別聽這條老狐貍胡說八道。”
壁宿旁若無人地拆起了信。
心宿一點不怕鬥宿的反抗,“別裝了,所有人都知道你單相思壁水貐多年。就算壁宿也是知道的,只是人家心如止水,不曾越雷池一步。是不是?”
壁水貐瞄了她一眼,笑道:“這倒不錯。只是鬥宿今日會在這裏,非關色心,乃是我曉之以理的結果。”
鬥宿聽心上人這麽說,也消停下來,正色道:“壁宿說得對。我是真心誠意站在少當家這邊的,還請心宿莫要相疑。”
心宿也适可而止,朝鬥宿作揖,達成和解,随後問:“信裏都寫什麽了?”
壁水貐将來信鋪開,“同生會從木荷鎮接走了趙之寅的女兒。”
鬥宿問:“那下一步,就是直搗驚雀山了?”
壁宿道:“沒那麽簡單,你看少當家說的……木荷鎮和驚雀山都會成為同生會的目标,但無度門打算直接前往鹿獅樓,在老地方迎戰同生會主力。也就是說,少當家也會去鹿獅樓。”
心宿點頭道:“結合趙之寅最近的來信,他一定指望當家派人支援。如果登河山沒人出現,同生會意識到我們中有內鬼,那壁宿就危險了。”
鬥宿道:“也就是說,我們既要讓當家答應同生會的邀請,又要暗中顧及少當家和無度門的安全。”
另外二人一齊看向鬥宿,頗有刮目相看之意。
鬥宿笑笑,“真是的,我平時給你們的印象就那麽不濟嗎?”
心宿叉起雙臂想了一陣,道:“當家重視此事,只會排遣精銳前往,而其中必定有參水猿。鬥宿若是擔心在我們心目中不夠高大,也許可以在這件事上作作文章。”
“你覺得當家會派我去嗎?”
壁宿道:“你也是瑞獸之一,當家肯定會先想到我們幾個……我長居書庫,通常都不會外出。但亢宿、角宿和你都頗受當家信賴,時常委以重任,這次也不會例外。如果你有辦法将那兩人拉過來——”她一把握住了鬥宿的手,“那将功德無量。”
鬥宿紅着臉吸了口氣,鄭重地點了頭。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