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160 章 日初升(上)

第八十章 藥尚濃 日初升(上)

塗州的空氣,何其熟悉,何其讨厭。

趙晗青深深呼吸,試圖找回在這裏生活的體感——并非因為懷念,只是為了更好地完成自己回來的目的而已。她的靈魂,在多年前就已經跟這個地方恩斷義絕。

馬車不出意外地停在了祝家門外,随行的弟子們開始将行李往屋裏搬。

“恭迎二娘子歸來。”

那是缪泰愚的聲音吧。天啊,都快忘了他長什麽樣子了。老師的兒子,毓心的父親……

不。

趙晗青晃了晃腦袋,好不容易才讓自己冷靜下來,正色應道:“家父可在府上?”

“師父今日不在家,命我在此迎接二娘子。有什麽吩咐盡管說,有我張羅。”

趙晗青冷笑,又道:“我說什麽,你都會答應嗎?”

缪泰愚一時語塞,過了一陣才答道:“那要看二娘子想要什麽了。缪泰愚一介凡夫,自然有力所不及之處,還望二娘子包涵。”

趙晗青笑道:“那倒不必擔憂。我不是無理取鬧之人,不會讓你摘星撈月。我只是……想先見見令尊大人。”

缪泰愚先是一愣,又茫茫然問:“二娘子現在就要見嗎?”

“我這次回來就是為了探病。如果老師真如信中所言,病入膏肓、時日無多,那我更應盡快探望,哪裏還能浪費時間安排住處?”

“這個……二娘子,這個我……”

趙晗青在心裏輕嘆一聲:雖然心裏明白,他們只想盡快軟禁自己,但也不至于對這種請求毫無準備吧?同生會着實無人,只能讓缪泰愚來做他最不擅長的事——待人接物。

“你若有疑慮,還是讓我直接跟父親說吧。”

“那、那請二娘子先下車。”

“我不下。你去叫他來。”

開什麽玩笑?我若下了車,你一手把我推進門,那我不是白跟你糾纏了?坐在s車上說話,還有些高低貴賤之分,他們才不敢貿然動手。

所謂威儀,應該就是指這個吧?

缪泰愚似乎真的慫了,丢下一句“二娘子稍等”便匆匆離去。但其餘人搬東西的腳步未曾停下。

過了一會,又有人出來了。

“小青。”是吳遷的聲音,“二位師父都不在家,你還是回屋裏等吧。”

趙晗青眉頭一皺,道:“左右退下,我要跟遷哥哥單獨說話。”

吳遷一聽,也擺擺手讓所有人離開,留下自己站在車前。

“是誰說好了不插手我們的事,怎麽轉頭就忘了?”

“小青,你可以随意嘲諷我、怨恨我。但我若不寫這封信,二位師父就要對我有意見了。我還要照顧小紅,容不得節外生枝。希望你能理解。”

邀哥哥說得不錯:吳遷為了祝蘊紅,可以做最匪夷所思、前後矛盾的事。

本來還想緬懷一下舊時那個溫厚體貼的遷哥哥,但轉念一想,他其實一直就是這樣——吳遷沒變,只是她趙晗青變了。

“我也不想費時責備你。你讓我去醫館見見老師吧。”

“小青,師父有命,讓你先安頓下來,明日再安排探望。”

“病重之人,還能為我遲一晚再死?”

“小青,別任性——”

“吳遷,別裝了!你知道你那封信都是胡說八道。師父根本沒有生病,是不是?你只想盡快将我關進烏浩宮,做回那個不問世事、不擾塵煙的仙女!”

吳遷沉默許久,又道:“你就打算賴在車上嗎?”

“你奈得我何?”

“小青……”

“叫我父親來。反正你也說不了算。”

吳遷長嘆一聲,離開了。

趙晗青松了口氣——終于不用壓着嗓子說話了。

幸好她坐在車裏,只用聲音跟外界交流。如果讓他們看到了自己控制不善的表情,那她嘴裏吐出來的句子再铿锵有力,也無濟于事。

威儀這種氣質,真無法一蹴而就。

好佩服哥哥姐姐們,就算天塌下來,也能氣定神閑、談笑自若。自己只能東施效颦,勉強吓唬那些本來就居于下位的人。

真正的對手還沒出現呢。

不知過了多久,祝家大門再次打開。

“小青。”

久違地聽到父親的聲音,趙晗青竟有些想哭。

不是因為想念這個人,而是因為想到了母親。

“吳遷跟我說了,你想去醫館看缪先生?”

“他病了,我作為學生去看望,不對麽?”每次跟父親對話,趙晗青總是很自然地陷入焦躁,仿佛覺得無論說什麽都沒用,“你不是不在家麽?怎麽這麽快就出來了?”

趙之寅掀開車簾,道:“我又不是不讓你去。你先下來。坐在車裏對人頤指氣使,算什麽樣子?”

“無論你用什麽話來羞辱我,我都不會動。你已經給我扣過一個通奸私奔的罪名,我的名聲早就毀了。現在充其量只是過過刁蠻女兒的嘴瘾,有什麽大不了的?你罵吧,我受得了。”

趙之寅瞪了她一陣,又放下簾幕,退開一步。“我知道你怨我,我也不指望你會突然跟我冰釋前嫌。但我也希望你能明白,帶你回塗州是為你好。你若是還跟無度門糾纏在一起,後果不堪設想。”

趙晗青陰陰笑道:“是我主動選擇跟無度門糾纏一起的嗎?你也真是好笑。明明為了祝蘊紅,眼也不眨就犧牲掉了自己的女兒,現在還有臉跟說是‘為我好’?是你的廉恥丢得太快,還是我道德底線太高?”

“夠了!”趙之寅喝道,“牙尖嘴利,真是像足了那個紀莫邀。你學什麽不好,非要學那個棄母弑父的十惡不赦之人!”

“讓我去醫館。”

“不行。我勸你還是乖乖下車,不然我讓人擡你下來,實在不行整架車子拆了搬進去,也要把你送回家。”

“你确定要這麽做嗎?”

“你腳下又沒生根,要你進屋有何難?”

“你若再逼我,我就把你的秘密告訴祝伯伯。”

空氣短暫地陷入了絕對的沉寂。

趙之寅“刷”地拉開車簾,壓着聲音罵道:“你胡說什麽?”

趙晗青面無表情地看着他,“你知道我在說什麽。”

一路北上,她都在猜測父親聽到這句威脅時的反應。

“你是怎麽知道的”、“是誰告訴你的”、“你什麽意思”、“不是真的”、“沒有這種事”、“都是騙人的”……

如果他真的這麽說了,那此事絕對不假。

只可惜他沒有用以上的句子。能問“你胡說什麽”,實在是一個能避免間接承認的絕佳反應。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跟你祝伯伯風雨同舟數十年,早就沒有什麽秘密了。”

“真的嗎?”趙晗青歪頭看了看父親,“如果是這樣的話,那祝伯伯難道一早就知道?如果他知道,那吳遷知道嗎?祝蘊紅知道嗎?如果不知道,需要我……幫忙轉達嗎?你不需要也無所謂,反正我也是要住回烏浩宮的。等我回去之後,再慢慢告訴他們就好。”

又是一陣沉默。

趙之寅再次放下簾幕。

春天潮濕的空氣,竟也會有這樣焦灼的觸感。

趙晗青不敢動,還是端坐在車裏。她不允許自己好奇,仿佛車外埋伏着一只耐心的怪物,就等着咬下她暴露出去的第一寸肌膚。

她聽到大門開關,沒一會又出來了一群人。

“二娘子,”是缪泰愚,“我帶你去醫館。”

趙晗青如釋重負。

而這也意味着,那個秘密是真的,而如今父親知道自己是知情者。

他會因此将我滅口嗎?

她早就對父親沒有好感,卻依然很難想象他會對自己起殺心。

別人的父親和我的父親……終究是不同的人,對嗎?

她也說不清自己為何會這麽想,更解釋不了為什麽趙之寅就是有別于紀尤尊、姜骥之流。相比起那些能狠下心殘害親生骨肉的父親,自己的父親似乎止步于羞辱與控制。

當然,這也不是什麽值得自豪的事。

這裏發生的一切,都不是什麽值得自豪的事。

馬車停在缪壽春的醫館外。

趙晗青大力吸入令她欣喜若狂的草藥味。

她在塗州時,從來沒有來過這裏。但比起祝家,這裏反倒更讓她有回家的親切感。

她沒聽到缪泰愚敲門,那家夥應是徑直走了進去。

過了一陣,就聽得他說:“二娘子,醫館已到,容我帶你進去安歇。”

趙晗青這才跳下馬車,随缪泰愚入內。

一進門,她就見到了那個久違的老醫人。

“老師!”她狂奔到缪壽春面前,一下撲到老人懷裏,“你、你沒事吧?”

缪壽春一臉錯愕,扶住她問:“我兒子來跟我說,我還不信……傻孩子,你怎麽又回來了呢?”

趙晗青低下頭,“一言難盡。”随後回頭對缪泰愚說:“我就住在這裏不走了,你們愛鎖門鎖門,愛監視監視。我不會離開,你們也不要讓別人進來。”

缪泰愚似乎并不想跟父親處在同一空間裏,含糊答應後,又馬上借口要把行李從祝家搬過來,匆忙離開了。

缪壽春拉趙晗青回屋裏坐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長高了,是個大姑娘了。”

“嫁為人婦,早就不是小女孩了。”說到這裏,她突然撲身下跪——“老師在上,是我一時大意,令老師骨肉分離……”

缪壽春忙拉她起來,勸道:“算了,該發生的總會發生。毓心跟着我,不也是與母親分離嗎?魚與熊掌的問題,不是那麽好解的。你不要自責。”

趙晗青頓時淚流滿面,“可是這樣的話,老師與毓心便不能相見,實在……”

缪壽春苦笑道:“你見了溫枸橼沒有?”

趙晗青點頭。

“那她……轉達了我的話沒有?”

趙晗青再次點頭。

“那有什麽好哭的?”缪壽春笑着拍拍女孩的肩膀,“兩個毫無血緣關系的人分隔兩地,有什麽值得悲傷的呢?”

“不是這樣的、不是……”趙晗青抱着老人,嚎啕大哭,“老師你根本不是這麽想的,毓心也不可能這麽想!她不是缪泰愚的親生女兒又如何?老師依然是撫養她長大的祖父啊!你們依然是一家人,這和血緣沒有任何關系!”

缪壽春聽罷,默不作聲。之前的笑容依舊僵硬地挂在他臉上,卻是趙晗青見過最悲傷的表情。

“我聽人說,寧孤生死了。”

“是。”趙晗青答道。

“溫枸橼除了跟你說,還有跟誰提及此事嗎?”

“跟她家裏人也說了,但他們都很可靠,不會散布出去的。毓心也……不會知道,除非她母親告訴她。”

“龔雲昭不會說的。”缪壽春低嘆道,“她能在妹妹家栖居,全憑孩子的父親是同生會得意弟子。她妹夫是個心高氣傲的郎君,眼裏容不得一粒微塵。他如果知道毓心是龔雲昭和寧孤生偷情生下的孩子,那孤兒寡母就要流落街頭了。”

趙晗青抹幹淚痕,總算平靜了些。“老師也是為了毓心,才一直對s此守口如瓶?”

“是啊。”

“那老師為什麽要跟枸橼姐姐說實話?”

缪壽春長嘆一聲,低頭道:“畢竟以後的事,誰知道呢?今天寧孤生是個一文不值的敗類,生前死後都遭世人唾罵。做這樣一個人的孩子,當然一點好處也沒有。但萬一毓心想知道呢?等她長大了,懂事了,不怕閑人的流言蜚語時,可能會想知道生身父親是個什麽樣的人。知道真相,也許對她百害而無一利,但她有權知道。我不曉得自己還有幾年可活,恐怕等不到親口回答她的那一天——但你可以,溫枸橼也可以。你們可以替她保守這個秘密,等她準備好的時候,再告訴她。”

趙晗青挽着老人的手臂,答道:“一定的。只是老師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怎麽了?”

“不要再說你跟毓心沒有關系了……”趙晗青話一出口,眼淚又回來了,“我在無度門這一年多裏,感觸最深的就是……所謂親人,與血緣無關。就算為人父母,也能下手謀害親生兒女。我的父親對我,不也是不管不顧嗎?老師與我沒有親,而我嫁給溫葶苈之後,身邊也都是跟我毫無血緣的人。可偏偏就是跟你們一起時,我才覺得是跟親人在一起。只有你們在,我才覺得是回到家裏。毓心是你一手拉扯大的,你們感情之深,就算是龔雲昭也難以匹敵,又怎麽可能不值一提?就算老師能割舍,難道毓心就能徹底忘記最疼愛自己的爺爺嗎?你覺得自己無權将她的身世帶進墳墓,又憑什麽覺得你有權将自己從她命中抹除?”

缪壽春握着她的手,感慨萬分。“我早聽說無度門有個伶牙俐齒的紀莫邀,想必你跟他偷師了?”他的眼裏閃着晶瑩。

趙晗青破涕為笑——“無度門口才了得的人,遠不止邀哥哥一個。老師,不如我給你熬些粥水,再慢慢跟你說吧。你知不知道,我最近還接生了呢?”

“這麽厲害啊?我都還沒教過你,你就無師自通了?”

“哪裏,我也是要看着別人來學,一個人可做不來。”她在爐竈間穿梭,“怎麽才這點米菜……同生會就是這樣孝敬老人家的嗎?等下缪泰愚回來,我可要罵他。”

“甚好。你一來,他們不敢不改善飯食。我一副老骨頭倒是無所謂,什麽粗茶淡飯都能過日。可你這麽年輕,還在長身體,千萬不能餓着。”

醫館陳舊而僻靜,而一老一少的談笑聲不絕于耳。

濃郁的草藥香中,終于有了一絲人情的氣息。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