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158 章 踐行炊(上)

第七十九章 歸途水 踐行炊(上)

大地回春,氣溫漸暖,轉眼又過了一些日子。

“小瑜,你是不是快要滿月了?”

女嬰望着溫枸橼,小小的眼裏有着大大的錯愕。

“沒那麽快,這才……”葶苈掐指一算,“過了十七天而已。”

溫枸橼嘆道:“我們在這裏天天好吃好喝哄孩子,全然不像命若累卵的江湖中人。”

絨嫂道:“這樣不是挺好嗎?你們之前走南闖北,九死一生。如今難得享用片刻安寧。”

“絨嫂有所不知,”溫枸橼輕笑,“慣于在不安中生活的人,不會将任何歲月靜好視作當然。簡而言之,我們都是血雨腥風後的驚弓之鳥。越是安逸的日子,我們過得越心虛。”

“但你們也沒有視作當然啊。”絨嫂也笑了,“你們是我見過活得最清楚明白的年輕人了。我在你們這個年紀,還對世間險惡一無所知呢。”

溫枸橼将小瑜舉高,逗得她“咯咯”直笑,“希望小瑜不用像我們這樣,小小年紀就要承受來自大人的惡意。”

“也不知二姐和大師兄要練到幾時才覺得滿意。”葶苈托起腮,一臉茫然。

“他們兩個肯定要精益求精,力求完美。就算同生會五更殺上門來,他們起碼也要練到三更天。何況,唯有練好了,我們才有以少勝多的希望……否則你覺得,我們各自能撂倒幾個同生會的喽啰?”

葶苈自知理虧,正色點了點頭。

時至黃昏,他們應該也快要回來了。

其實那兩個人在琪花林,也不完全是在奏樂。

身處沒有第三人的空間裏,他們會自然而然地回到一種久違的狀态。有時一睜眼,也不知這裏是琪花林,還是青刀澗。

但這不重要,畢竟樂曲也是有在認真練習的。

“我發現你在彈胡琴的時候……”嫏嬛低頭撥弄着紀莫邀的前發,“面上一點表情都沒有。無論曲子的喜怒哀樂,你都是板着臉。”

紀莫邀在她膝上轉了個身,“習慣使然。小時練琴就是這樣,不會七情上面。”

“因為紀尤尊不喜歡嗎?”

“可能吧。從小我就知道,嚎啕大哭無法讓他心軟,擠眉弄眼也無法逗他發笑。大了學琴,也就不會把情緒留在臉上了……反正有弓弦替我說話。”

“女兒總是聚精會神地看人,可又不知道她在看什麽。說不定就是學了你的喜怒不形于色。”

“那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像你,不會是壞事。”

天色漸暗,紀莫邀起身為嫏嬛披衣,驅車返回。

此時,溫枸橼在前院坐立不安,“這兩個家夥是不是打算在琪花林過夜了?怎麽還不回來……”

正說着,門外傳來車馬聲。

溫枸橼擡腳要往外走,又不敢掉以輕心,便往懸梁上的鏡子裏望了一眼——果然來者不善。

她深吸一口氣,親自去開門。

門外立着兩個大漢,都是吳遷的跟班。只是溫枸橼不大記得是哪一對兄弟,甚至來的是不是一對兄弟,也不一定。

“貴客哪位?”

其中一個大漢兩眼一瞪,道:“你阿爺。”

溫枸橼當場想一拳掄過去,可還是強忍怒火,繼續堆笑問道:“不知二位爺爺有何貴幹?”

另一個大漢不屑地笑笑,單手遞上一封信,“這是給晗青的家書。看過之後,識趣就照信裏說的做,否則……”

他們沒有把話說全,只是把信交給溫枸橼,便嬉笑着離開了。

果然跟之前預料的一樣。

拆開信後,趙晗青一眼就認出了字跡,“是吳遷親筆。”她飛快地看過全文,看得手心冒汗,眼眶盈淚。

葶苈忙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肩膀,問:“是他們威脅你回去嗎?否則就要對我們動手?”

“不……”趙晗青将信丢在面前,“是老師他……”

溫枸橼将信拿到眼前一看——信中只字不提無度門與紀尤尊,只說缪壽春突染頑疾,命不久矣。老人自知時日無多,只希望死前能見上心愛的徒兒一面。

“小青,”溫枸橼握住趙晗青的手,“這是陷阱。他們投鼠忌器,才要先支走你。”

“我知道。”趙晗青顫抖着抹了一下眼角,“我明白他們的意圖,可我不敢揣測老師病情的真僞。萬一、萬一老師真的……”

正說着,外頭又有人聲——紀莫邀和溫嫏嬛終于回來了。

“看到門前有客,就沒急着回來,跟上去看了個究竟。”紀莫邀扶嫏嬛坐下,順勢從溫枸橼手裏接過信來看,“人還是住在簇雲居,不難找。”

嫏嬛冷笑,“外來之人,也只看得上那裏。”

趙晗青見大家都在,也不怯場,坦白道:“我、我想回去看看師父。”在任何人插嘴制止前,她匆忙解釋道:“我知道回去一定會被他們關起來,也沒辦法再與你們來往。我也知道這一走,他們沒了後顧之憂,便會大肆宣戰,跟你們鬥個你死我活。所有的後果,我都清楚,可是……”她跪伏在衆人面前,“老師是我的再造恩人,我不能讓他孤獨終老!我讓他失去了最愛的孫女,已經罪無可恕。如果他彌留之際,身邊連個暖手的人也沒有,那我這輩子都不能原諒s自己。”

溫枸橼忍不住問:“可如果這是騙你的呢?如果他身體好得很呢?”

“可我怎麽知道呢?老師本就年邁,身邊又沒個親人陪伴。不管有多不可能,他萬一真的時日無多,我難道就不回去陪他最後一程嗎?”晗青連連搖頭,“我虧欠他太多,我冒不起這個險……”

溫枸橼見勸不動,只好将希望寄予嫏嬛和紀莫邀。

誰知嫏嬛一把握住晗青的手,道:“放心回去吧。我們不怕。”

“嬛姐姐……”

“無論缪壽春是否真的患病,你都要回去。”

“焉知,”溫枸橼急了,“這不是送羊入虎口嗎?”

“一姐,如果小青不回去,那就算這一刻缪壽春毫發無損,下一刻同生會也能用他的性命來威脅小青。我們何必逼她做這種非人的抉擇?”

溫枸橼心急如焚,“道理我懂。可這一回去,回祝家那個不見天日的小花園裏,我們再救你出來就難了啊。”

“所以你不要回祝家。”嫏嬛叮囑道,“投奔你老師,然後乖乖地讓同生會把你們軟禁在那裏。”

“二姐,這是何意?”葶苈問。

“小青身在醫館,祝蘊紅就無法輕易騷擾她。而且有缪壽春作陪,容易從中取事。”

趙晗青半喜半憂,又問:“可萬一他們不理會我的請求,非要把我關在祝家呢?”

紀莫邀搖頭道:“別擔心,他們一定會聽從你的請求。”他于是朝溫枸橼使了個眼色,“因為你将會有讓他們無法拒絕的理由。”

溫枸橼恍然大悟,微微點頭道:“我明白了……你們先回避,把小瑜也帶走。容我跟小青單獨說話。”

趙晗青終于回到自己房間時,見溫葶苈坐在門前,已昏昏欲睡。

她沒有叫醒對方,只是落寞地坐在他身旁。

溫枸橼跟自己說的話,她每一句都記得,卻似乎沒一個字聽得懂。

不,她其實比誰都懂。

但她寧願自己什麽也沒聽懂。

從小到大,所有讓她抓耳撓腮也想不通的種種,如今豁然開朗,變得無比通透。

這應該是好事,自己以後也一定會感激這一晚。

可嘴裏為何如此苦澀?

她疲憊地枕在了葶苈肩上。

葶苈驟然驚醒,“小青?你回來了?”

晗青“唿”地坐直,假裝自己從來沒有靠近,“嗯……你怎麽坐在這裏?”

“我、我本來想等你回來,跟你說說話。想不到睡着了,真是……”

“沒事,我們現在就能說啊。”她推門請葶苈進屋,“你要是涼病了,姐姐們可要怨我。”

葶苈傻傻笑了,但一坐下,又肅然問道:“你決定好了嗎?是不是真的按信裏要求那樣,明日就跟他們回塗州?”

晗青點頭,“他們明天一早就會來接我走。”

葶苈并沒有顯得十分驚訝,“我多少也猜到了……你不會丢下你老師不管的。”

“對不起,葶苈。”

葶苈詫異地擡眼,見伊人已淚流滿面,“小青……”

“你費盡心思将我從牢籠中救出來,我現在卻主動要回去……我這麽任性,讓你所有的讓步與犧牲都付諸流水……我對不起你……”

“小青,不要說了。”葶苈爬到她跟前,抓住了她的手,“你沒有對不起我,一點也沒有。”

趙晗青望着他,淚眼之中似含着笑。

葶苈見過她笑,見過無數次了。但即便是她笑得最合不攏嘴、花枝亂顫的時候,也遠沒有這晶瑩淚光下似有似無的笑意一樣釋然與欣慰。

晗青抱住了他。

抑或是,他将晗青攬入懷中呢?

不重要了。

他們也不知是怎麽想的,反正就覺得這樣抱着合适,仿佛沒有別的方式可以表達離別前夜的心情。

“葶苈,謝謝你。”

“我願意。”

女孩的淚水浸濕他的肩頭,他卻咬着牙強迫自己不要同時哭出來。

他如果哭了,只怕就不能幹淨利落地分別,那便有違初衷。

“我們不會分別很久的,小青。”葶苈抱緊了她,“肯定很快就能見面,到時……就不會再有人能控制你了。不用窩在我們這裏,也不用擔心會被抓回塗州。雲游四方,懸壺濟世,多好。”

“葶苈,我……”

“你老師叫你回去,說不定是有什麽仙方要秘授與你,要是錯過了,豈不可惜?”

趙晗青破涕為笑,“又在胡說……”

“我知道你不是因為屈服而回去的,所以不要覺得辜負了我。你依然是我們努力保護的那個向往自由、胸懷蒼生的醫人——我們做的一切都值得。只要你沒有放棄你的志向,就沒有什麽浪費不浪費的問題。這只是你卧薪嘗膽的試煉,熬過去了,就沒人能阻止你。”

“我記住了。”

他們終于松開彼此。

“我舍不得你們。”

“那當然。跟我們一起,最好玩了。”

晗青淺笑,“我每天都會想你的。”

葶苈怯怯低頭,希望深夜的暗影能夠掩蓋他此刻面上的顏色,“我也會想你……”他揉了一下鼻子,匆忙起身,“我還是不要打攪你休息了。回去路遠,他們又不心疼你,趕緊趁今晚好好睡一覺吧。”

晗青點頭,“你也不要太晚。”

葶苈不敢再流連,推門離開了。

一邁出門,兩行清淚便決堤而下。

這也許是他此生唯一一次表露心跡的機會,但他主動放棄了。

他答應過自己:永遠不可以做小青理想路上的絆腳石——以前不可以,現在不可以,未來也不可以。

天知道何時能再見面,那時又是什麽光景?

一路滴淚回到房中,溫葶苈無法安睡。他左思右想,還是點燃蠟燭,倒水研墨,下筆寫那份他一直都沒有膽量寫的文書。

第二日一早,車駕便來到門外。

嫏嬛在房中為趙晗青紮上嶄新的披風,“塗州地北,不如我們這裏暖和。你一路上想吃什麽、要什麽,就讓他們伺候,千萬不要吝啬開口。你是掌門千金,要有威儀,就跟你留夷姐姐那樣。心裏越是不忿,就越不能瑟縮,越不能犧牲了體面。”

“我知道了。”晗青摸着紮在胸前的領結,欲言又止。

“不用擔心我們。”

“我不擔心,也不害怕。”晗青道,“我只是會很想你們……跟你們在一起,每一刻都很自在快樂。”

“那就行了。”

這時,紀莫邀推開了一邊門,但沒有進屋。

嫏嬛道:“我們準備好了。”

紀莫邀搖搖頭,“不急。讓他們等。”

晗青偷笑,“不愧是邀哥哥。”

紀莫邀叮囑道:“小青,記住我跟你說過的話。”

晗青朝他點頭,“一刻也不曾忘記。”

紀莫邀滿意地笑了,“缪壽春沒有白收你這個徒弟。”

晗青笑笑,轉身再看了一眼自己居住近一年的房間。

“我不會給別人住的。這裏就是你的房間。”嫏嬛道。

“謝謝嬛姐姐。”

不遠處傳來孫望庭在前院的嚷嚷——“催什麽催啊?你們趙娘子千金之軀,磨蹭一點怎麽了?有沒有點禮數了?”

趙晗青面露難色,“我還是不要耽誤太久,不然都要打起來了……”她急步來到前院,見門外車馬齊備。來接她的是何其、何求兄弟,随行還有許多她不認識的人,一個個兇神惡煞的,仿佛單憑眼神也要将她挫矮幾寸。

幸好,她早就習慣了別人居高臨下的目光。

她往前邁出一步,卻還是忍不住再次回頭,跟所有人默默道別。

她的目光,最終與葶苈相接。

喉嚨裏似乎有話要跑出來,可就是發不出聲音。

葶苈見她猶豫,便走到她跟前,道:“等你回來,我送你一件大禮。”

“什麽大禮?”

“是驚喜,現在不能告訴你。”

她微微一笑,“那你要等我回來,不能送給別人啊。”

“我哪裏敢啊?只有你,才受得起這份禮物。”

“那就好。”她低頭,“就當我是省親,我們還是夫妻,這一點依舊不變。”

葶苈堅定地答道:“不變,當然不變。”

“那我走了。”

“保重。”

她終于回頭,艱難地踏出離開的第一步。

一定很快就能再見的。

但萬一……

趙晗青猛地轉身,一把抱住溫葶苈——一切盡在不言中。

嫏嬛看到此情此景,一時情難自控,扭頭倒在了紀莫邀肩上。

“怎麽了?”紀莫邀摟着她問。

“你那時獨自去了摩雲峰,因此不曾見過……”嫏嬛偷偷回頭看着相擁的少男少女,“那時祝蘊紅為了催葶苈早日求親,決定不再詐病,提早跟吳遷離開。分別時,也曾這樣突然回身抱住葶苈。”

“原來如此,不愧是兩——”

嫏嬛警覺地按住了他的嘴。

葶苈又何嘗沒有憶起舊時?

但此刻的心境,與彼時真有天淵之別。

若再見到那日的自己,葶苈一定會破口痛罵。罵自己為何如此輕浮任性、優柔寡斷、後知後覺,恨自己為何心存疑慮,卻沒早點懸崖勒馬,怪自己是否毀了別人一生。

那份無法言喻的愧疚,從不曾離s去。

而如今,當另一個女孩再一次真摯地抱住自己時,他提醒自己不能重蹈覆轍。

盡管,他知道這一次內心的感情更真實,也更深厚。

他已經不是過去那個幼稚愚蠢的溫葶苈了。他是一個有擔當的男人。他許下的承諾——即便只是在心裏向自己許下的——一個也不能違背。

這也許就是……長大的代價。

他不能變回那個連自己也鄙視的人。

他縱容不起。

“小青……”葶苈抱着她,但不敢比她抱得更緊,“我等你回來取禮物。”

趙晗青終于松開懷抱,她的臉上有兩道清晰的淚痕。

“等我,定知。”

誰曾想到,一個簡簡單單的稱呼,幾乎壓垮葶苈內心所有的堤壩。

他不敢再說話,只能流着淚點頭。

最終,趙晗青在一群大漢的簇擁下,登上了歸返塗州的馬車。

她在木荷鎮這一年其實長高了不少,可還是輕易被那群虎背熊腰的男人淹沒其中。

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車裏。風幹的淚痕印在臉上,癢癢的。

離開塗州時,她還是那個不起眼的“二小姐”——不起眼到連夜離家出走,也要第二天日中才有人察覺。如今車馬相迎,招搖過市,确實有名門閨秀出行的陣仗。

她掀開窗簾,朝跟在車下的弟子問道:“可帶有可口的糕餅?我餓了。”

那群人始料未及,一下亂了方寸,“哎,我、我去問問師兄。”

“遠行路上備好食水,随時伺候,還要我吩咐嗎?車裏坐着的若是你們掌門,若是祝小姐,你們難道還敢這麽一問三不知?”

周遭的弟子們被這麽一罵,立刻亂哄哄地奔前跑後,過了好一會才,從窗外遞入一碗水和幾個薄薄的小烙餅。

趙晗青自然不會計較送進來的是什麽東西,她只是想小嘗被人服侍的滋味而已。

撕開烙餅,車中香氣四溢。

跟絨嫂的手藝還是差太遠。

嘴裏嚼着食物,她覺得心情沒有方才壓抑了。這一路也許孤單,但她已經不再害怕。她未必會迷上使喚別人的快感,但曾經那個低聲下氣、人微言輕的自己,也早就不複存在。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