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冬雪後 春雷前(上)
溫枸橼、馬四革與孫望庭回到木荷鎮時,已是正月下旬。
每個人面上都挂着揮之不去的疲憊與沮喪。
嫏嬛自覺做不了什麽,只能讓晗青與葶苈為大家熬些暖身補氣的藥湯。
孫望庭失去一個曾如此刻薄自己的兄長,尚且如此悲不自勝。三姐弟除了感恩手足依然平安之外,亦不敢多想。
當然,此行也并非沒有好消息。
“我外甥的爹、我妹夫、那個誰,就在奇韻峰。”
“一姐直接說他的名字,是會給雷劈嗎?”嫏嬛打趣道。
溫枸橼坐直了身子,十分玩味地盯着嫏嬛,“焉知,你看起來一點都不驚訝。”
嫏嬛笑而不語。
溫枸橼倒吸一口氣,質問道:“你一直都知道他在奇韻峰?”
“他走時給我留下了線索。”
“那你怎麽不告訴我們?”
“他如果想被你們找到的話,就不會留下只有我才看得懂的蛛絲馬跡了。”
“啧,你們兩個真是……”
“不過,他應該已經離開奇韻峰了吧……”嫏嬛輕嘆道,“現在我也不知道他身在何處。”
“還是焉知厲害,足不出戶,居然什麽也沒耽誤。而且如果你們沒有跟轸水蚓和女土蝠見面,我們恐怕早就全軍覆沒了。”
“時機正好,非我之功。”
溫枸橼長籲一聲,道:“那接下來該怎麽辦呢?我還是有點擔心登河山那頭。”她說着便爬到嫏嬛身邊,輕輕将耳朵貼在她隆起的腹部上。
“心月狐一定能化險為夷,一姐不用擔心。”
“啊,我外甥在踢我的臉。”
“都說外甥似舅,你覺得孩子生下來是像你還是像葶苈呢?”
溫枸橼笑道:“最好有我的身手,性格的話……還是葶苈那樣的更讨人喜歡吧。”
“你怎麽就不讨人喜歡了?”
“我性子容易得罪人,會走很多彎路的。”
“這種話,等你七老八十,回顧一生時說還差不多。你現在還這麽年輕,有什麽不對的,馬上改過來就行了,何必如此自輕?”
“唉,還是你會說話。”溫枸橼翻了個身,側卧在嫏嬛面前,又道:“我總是無法決定自己是更想要男孩還是女孩。”
嫏嬛哭笑不得,“說得好像你能決定一樣。”
“不是,你難道就沒想過嗎?你想想,如果是個男孩,長得跟他父親一樣,就等于是兩個紀莫邀,那誰受得了啊?我初時就覺得,還是女孩好。可轉念一想,若是女孩,長成他那副嘴臉,那也……”
嫏嬛被她惹得大笑不止,“一姐,你是真的嫌棄紀莫邀,還是只是s很享受嫌棄他的過程?”
“我這不是心疼你嗎?不然誰有功夫嫌棄他啊。”
兩人正說着,姜芍來到了門外。
“剛剛收到登河山送來的信。”
嫏嬛一下警覺起來——過往所有跟登河山的通信都需經蔣千風轉手,夾在孫望庭的家書中送來。如今竟然收到了從登河山直接寄來的信,意味着情況有變。
三人正襟危坐,懸着一口氣将信拆開。
一見信裏還是心月狐的字跡,大家立刻放下心頭大石。
“她居然勸服了壁宿,實在是太好了……”姜芍欣喜不已,“壁宿執掌山中書信來往。即便父親寄出的信件仍由參宿負責,只要送達姜家堡的信件還要經壁水貐處理,我們就等于控制了消息進入登河山的命脈。消息一滞後,他們就很難暗算我們,而我們也能更快知曉他們在盤算什麽。”
溫枸橼為之一振,“如此甚好,直接通信還能省下很多時間。”
“而且也給了我們僞造信件的機會。”
姜芍與溫枸橼雙雙望向嫏嬛。
但嫏嬛沒有細說,只是感嘆道:“如果我知道紀莫邀身在何處就好了。”
龍卧溪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厭惡孤獨。
他生性如此,也清楚自己有多嫌棄被人拖後腿。只是想不到,自己也會期待身邊有人陪伴。也許真的是年紀大了。
東都洛陽此時就如一個披着雪襖的美人,素裹之中又點綴着令人驚喜的顏色。
龍卧溪幾乎年年都在洛陽過冬,卻年年都不厭。唯一不同的,就是今年他更希望有人能共賞美景。
趁着放晴,他在外頭散步足足一個下午,才回到小廬裏來。
雪後黃昏,又是另一番姿色。
他依依不舍地回到屋裏,卻被撲面而來的暖意吓了一跳。
房中不僅已經燒起暖爐,還彌漫着一股濃郁的薄荷茶香。
龍卧溪順着香氣來到書齋裏,果然見紀莫邀優哉游哉地喝着茶,聲殺天王則在茶具間躍動。
“賢侄,你出現得好突然啊。”
“來喝茶,師叔。”
龍卧溪欣然坐下,對着熱茶的蒸汽暖了暖手。“賢侄,你這一去,可真是讓人挂心。”
“如果只有我讓人挂心,想必大家都平安無事。”
“是,都挺好的……”龍卧溪欲言又止。因為他忽然想起來,不能說破了溫嫏嬛留給紀莫邀的驚喜。“你、你也挺好吧?看着瘦了些。”
“一直在外奔波,這是難免的。”
“你怎麽來洛陽了呢?照理說,我不是更有可能在驚雀山或木荷鎮嗎?”
紀莫邀笑道:“我确實不是來找師叔的。不過順道經過,想來碰碰運氣,結果發現你在家,就不客氣地登堂入室了。”
“你離開青刀澗後,都去了些什麽地方啊?”
“師叔應該一直與木荷鎮有書信來往吧?”
“是有來往,可大家也不知道你去了哪裏,自然不曾告訴我。就算知道了,送信也要時間。至少在我最近收到的信裏,他們只說送孫遲行回漆頭村這麽一件事而已。”
紀莫邀思量片刻,道:“這就說得通了。”于是将自己在奇韻峰的經歷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龍卧溪。
龍卧溪嘆道:“好一個無心插柳,我現在越來越想知道,他們當年到底做了什麽……如此說來,老四他們并不曾與你會面,想必也不知你的安危吧?”
“我會留書一封,只是勞煩師叔了。”
“沒事。”
叔侄倆說完近況,日已西沉,周遭的空氣又冷起來了。
“你不急着走吧?”龍卧溪問。
“當然不急,怎麽說也要在師叔你這裏躺上一晚。這天寒地凍的,我可不會再往外跑了。”
“好,別說一晚了,就算再住上兩個月也不打緊……不過也別太久。”
太久了,你可能會錯過很重要的事。
“那就多謝師叔了。”
次日清晨,龍卧溪是被聲殺天王吵醒的。
“師叔起來,有人找你。”
“你這臭鳥,好大的口氣。師叔是你能叫的嗎?我二哥什麽時候收了你做徒弟?”龍卧溪好容易爬起來,見紀莫邀已經拿着什麽坐到了跟前,“怎麽了?”
“從木荷鎮寄來的信,剛帶到的。”
龍卧溪急忙拆開來看,不禁嘆道:“幸好你昨晚沒走,不然真是……”
這封信的內容可謂豐富:從送孫遲行到達漆頭村,馬四革與溫枸橼偶遇紀尤尊開始,一直到孫遲行之死與如今壁水貐管控登河山書信來往,仔仔細細都記錄了下來。
令龍卧溪慶幸的是,因為信中內容過分充實,最後也沒有暴露了嫏嬛的驚喜。如果這事在他手上功虧一篑,以後真不知該怎麽面對溫枸橼。“如此一說,應是極好的進展。”
“确實。雖說孫遲行新亡,終究是我們這裏折了一個人……”紀莫邀說着便收拾行裝,準備離開了。
龍卧溪見他行囊裏有一副胡琴,調侃道:“你的三股叉沒帶在身上,反而把這偷來的琴到處背。”
“往日需要稱手的兵器,是因為掌法仍太生澀,成不了氣候。現在不同了。更何況,師叔又怎麽會介意偷來的東西呢?”
龍卧溪笑笑,招手道:“別急着走,先在我這裏用過早飯,等外頭暖和些了,再上路。”
“這裏離洛陽城還要走上一段路吧。”
“不怕,我等會教你怎麽走,很快就到了。”
盛情難卻,紀莫邀便又坐了下來。
日出東方,和煦的冬陽将室內慢慢照暖。兩人在窗邊享用晨炊。
“你下一步要去哪裏?”龍卧溪問。
紀莫邀答道:“鹿獅樓慘案涉及登河姜氏、塗州同生會、天籁宮與紀尤尊四股勢力。當年的目标是登河山二十八宿中的二十七人,可以推斷事情的起因與直接受益者都是姜骥。同生會與天籁宮為什麽會參與進來,又到底做了什麽,這個有待了解。而将這三方牽到一起的人,就是紀尤尊。假如他不是這個計劃的主謀,他絕不會絞盡腦汁地去阻止我們。而我們現在所知的一切,早已經超過他容忍的底線。他如若再見到我們之中任何一人,包括我,包括焉知,都不會再有絲毫姑息僥幸之情,只會立刻殺人滅口。因此我們要保證,下一次見到他時,便是最後一面。”
“你要殺了他。”
“我從十歲起,就在等這個機會……以前的我沒有能力,只能不斷退避。但今不同往——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如果不先除掉他,其餘三方便始終能夠仰賴他的掩護而逃避責任。只有等他一死,才有讓始作俑者伏罪的機會。”
“以你一人之力,足夠嗎?”
“單挑向來不是我強項,所以要靠師叔幫我把大家都叫上。”
“去哪裏?鹿獅樓嗎?約定什麽日子?我們今天就寫信寄出。”
“寄信?”紀莫邀笑道,“師叔,別騙自己了。親自去傳話吧。”
龍卧溪沉默良久,點了點頭,嘆道:“羨慕你和嫏嬛啊……能在相宜的年紀遇上。”
紀莫邀略帶玩味地看着對方,笑道:“師叔又怎麽知道,自己現在不是相宜的年紀呢?”
陽光穿過紗窗灑在二人半邊身子上。
龍卧溪略帶茫然地凝視前方,默默将茶杯舉到嘴邊。有那麽一瞬,光線經窗紙折射,落在紀莫邀額心,竟晃出了一只眼睛的形狀。
“賢侄……”龍卧溪指了指對方腦門,“還請收起你第三只眼的神通吧。”
別過龍卧溪後,紀莫邀騎馬進入洛陽城。
他在這裏還有一位久違的故人。
開門的是個衣不蔽體的少年,他見紀莫邀立在階前,便小聲問道:“你也是來找葉娘子的嗎?”
紀莫邀懶得理他,徑直進去喊道:“阿芝!”
未幾,葉蘆芝便披着松散的外衣從裏屋跑了出來,“稀客……”她來不及跟紀莫邀打招呼,而是對那立在門邊的小白臉道:“你今天先回去罷。”
“呃?我們才剛開……”
“滾。”
那人不想自讨沒趣,讪讪離去。
葉蘆芝這才上前牽紀莫邀進門,“你從哪裏來?”
“裏頭還有別人嗎?”
葉蘆芝松開手,緩緩回到屋裏,從被褥裏又扯出一個油頭粉面的青年,“今天到此為止,你先回去。”
“咦,為什麽啊?”那人瞄了紀莫邀一眼,“喜新厭舊……”
“閉嘴!老娘今天有正事要談,改天再找你。”
“阿劉呢?”
“已經走了。再不滾我就扔你出去。”
那人不再争持,在被子裏七手八腳穿上衣服,這才經過紀莫邀,離開宅院。
屋裏恢複平靜。
紀莫邀除下帷帽,冷笑道:“三人成衆,好興致啊。”
葉蘆芝笑着将卧榻鋪好,道:“有時間你也可以試一下。”
紀莫邀幹咳兩聲,答道:“那樣的話,我得想好怎麽跟焉知解釋了。”
葉蘆芝回過頭來,媚笑道:“我又沒說不參她一份……是你自己說的,三人成衆。”
紀莫邀哭笑不得,“就你最會天馬行空。”
“不說這個了s,我還以為你們都沒命了呢。她現在在哪裏?”
“她在木荷鎮,很安全。”
葉蘆芝上前拉他坐下,又問:“那你們怎麽不在一起?”
“因為我才是她最大的危險。”
葉蘆芝盈盈笑了起來,“你啊……終究還是不能免俗。”她推了紀莫邀一下,“往日還說什麽最好不要碰到知己,自己一個人也很好……都是胡說八道。”
紀莫邀立刻辯駁道:“可我那時确實這麽想,是後來才改變主意的。”
“還狡辯!我一早就看出你們相互動了心思。還是說,你以前怕連累了她,才沒敢表露心跡?”
“真是的……你管這麽多做什麽?如今一切如你所願,難道還不滿意嗎?”
“滿意!怎麽不滿意?”葉蘆芝說着又起身往門外喚道:“逢香,上茶!”
過了一陣,一個約莫十七八歲、瘦瘦小小的侍女捧着香茶進來了。
紀莫邀看這逢香,長得說不上有多驚豔,但從頭到腳都裝扮得嬌俏可人,顯然是受過葉蘆芝的點撥。她人雖瘦小,眼神卻淩厲得很。奉茶時,眉目間似有一股莫名的敵意。
獻過茶,逢香便柔聲問道:“娘子還有何吩咐?”
葉蘆芝親昵地揉了一下她的手臂,笑道:“沒事了,你玩去吧。”
那逢香羞怯地低頭,緩緩退下了。
逢香走後,紀莫邀喃喃道:“真是行雲流水,全不費功夫……”
“那是,否則當年家裏為何從沒侍女告發我,而要勞煩祝臨雕親自捉奸?錢銀雖不歸我管,不代表我沒法賄賂啊。”
紀莫邀笑而不語。
“何況,論錢財,別人總能比我給得更多,這關系終不得牢靠。可軟玉溫香中的快意,只我一家獨有,同生會的男人這輩子都給不了。小娘子們見識雖不多,但這一點還是分辨得清的。”
紀莫邀點點頭,拱手道:“佩服。”
“啧,不用眼紅我的魅力。”
“我對自己的魅力很有信心,不會眼紅你。”
兩人說起笑來,全無負擔。
“別的不說,”葉蘆芝為他添茶,“我替你高興,真的。”
“我知道。”
“我雖沒見過溫嫏嬛幾面,但她每次都能給我驚喜。我想你也有這種感覺。”
紀莫邀警告道:“可不許對她動心思啊。”
“哈哈……不跟你搶,搶也搶不動啊。”葉蘆芝躺了下來,望着這華麗無比的居室,“我現在只想在這間金碧輝煌的豪宅裏快活地虛度餘生,才不枉鐘究圖對我一番錯愛。”
“他現在去哪裏了?”
“他呀……不知道呢。估計在哪裏學佛學道,不理這塵世的事了。”葉蘆芝無聊地盯着房頂,“他已看破紅塵,不會回來了。只是留了這間屋子給我打理。”
“那說明他還對你有情,知道你一定能讓這間屋子充滿人氣。”
葉蘆芝柳眉颦蹙,“有情是不錯,但也只是……絕情之前的最後一點人情而已。你也清楚,康檑的坎,我們是邁不過去的。而守住這間屋子,是我能為他做的為數不多的事了。”
“我覺得挺好。情分雖然斷了,但緣分還是維系着的。他不忍心完全抛下你,而你也不忍心徹底離開他。就算只是靠着這一間屋子、就算你身邊的卧榻被千萬人躺過,你們也不失為一對癡男怨女。”
“是啊……”葉蘆芝感嘆,“人若有情,又何必朝暮共對?你可不許學我啊!你與溫嫏嬛必須給我莺莺燕燕、卿卿我我、白頭偕老、至死不渝,否則我就真的對人性徹底失望了。”
紀莫邀差點沒把茶噴出來,“你這麽看重我們的感情,真是辛苦你了。”
“我就是這樣的。自己的姻緣湊合就行,但別人的姻緣可不能随便。”
紀莫邀笑道:“那被你染指的那些‘姻緣’呢?”
葉蘆芝一臉不屑,道:“往日與我厮混的人裏,哪有不知後果的?如果連他們都不在乎,就更不用指望我上心了。我葉蘆芝本不是什麽冰清玉潔的女子,也從來沒假裝自己是。這不是挺好嗎?省得誰還要為我的堕落痛心疾首。”
“是,焉知最佩服你的也是這一點。”
“那真是謝謝她青睐,也難得你這麽多年也沒跟我斷交。”
紀莫邀擺擺手,“千萬別這麽說。我跟你來往又算不上什麽犧牲。你配得起,無需對我感恩戴德。”
“說得好。我也一早想通了——別人再不待見你,也總有不将你放在心上的時候。到那時節,你若還常常在意別人的目光,豈不是吃大虧了?不過我最鄙視的,還是那些只會怪我獻媚勾引,或怪家中妻妾服侍不周,卻不曉得管好自己的男人……相比起來,逢香白天伺候我,我夜裏伺候她。彼此盡歡,兩家都有些敬意,這才是最好的。”
“無法反駁。”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