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143 章 春雷前(下)

第七十一章 冬雪後 春雷前(下)

二人閑扯了半日,葉蘆芝又問:“你千辛萬苦跑到洛陽來,總不會是為了跟我敘舊吧?說,找我來是為了什麽?”

紀莫邀這才慢條斯理地掏出兩張紙,“我所認識的人中,數你的琵琶造詣最高。我這兩部樂譜是以胡琴為樂器記錄下來的,我希望你能幫我改寫成琵琶譜。”

“這是什麽樂曲?要給誰彈呢?”

“你聽說過陰間四鬼吧?這裏其中一曲就是臭名昭著的‘陰功法陣’。但其實,這是為了引人誤解而特地起的別名。其實這是一首叫《亂神志》的曲子,而天籁宮存有完整的樂譜。”

“《亂神志》……我好像聽過這個名字,但這曲子不是已經失傳很久了嗎?”

“說來話長,我可以與你慢慢道來。至于另一首,則是我根據先人留下的心法《七寸不死》第八章譜出來的。這一段音樂的長度和節拍都與《亂神志》完全一致,韻律上剛好互相抵消。”

“如此說來,”葉蘆芝細閱琴譜,順手拿來紙筆開始記錄,“你已經熟習此二曲了?”

“那是自然。只是我一個人一次只能演奏一首曲子,力量有限。焉知會彈琵琶,雖不是很熟練,但如果有清晰準确的琴譜作為參照,以她的才智,必定能夠事半功倍。只有我們分別都熟習了這兩首曲子,才能立于可退可進、可攻可守的不敗之地。”

“考慮得還挺周全……好,我給你寫。可我幫了你這個忙,你又能替我做什麽呢?”

“除了出賣色相,一切但憑吩咐。”

葉蘆芝放聲大笑,“天底下對我投懷送抱的新鮮男子多的是,才不用稀罕你這個有婦之夫。”她托了一下頭上過重的發簪,“我一下還想不起來有什麽要你幫手的,遲些再說吧。你幾時要走?有住處了嗎?”

“我進了你的豪宅,可不打算再去擠小小的客店了。至于幾日……我也不會久留,七日之內必走。”

“我就知道。行了,我讓逢香給你收拾房間去,好吃好喝招待着。啊,還有——”她拿舉起第二首曲子的樂譜,“這首用來抵消《亂神志》的曲子,有名字嗎?”

紀莫邀答道:“我還沒想好。你先改着吧。”話音剛落,一陣冷風席卷入室。

早上出發時還是大晴天,現在又開始下雪了。

天越冷,他就越懷念剛剛過去的仲夏時光。

“我先上吧。”溫嫏嬛抓着架在大榕樹旁的梯子,躍躍欲試,“我上去找個舒服的位置坐下,然後你再上來。”

紀莫邀問:“你挑了最好的位置,那我坐哪裏?”

嫏嬛竊笑,“你可以坐我大腿上。”

在竹林裏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多是在外人看來無聊又幼稚的玩笑話中度過。

最終還是嫏嬛先上樹,挑了個絕佳的丫杈位坐了下來。紀莫邀随後也爬到了她身邊,兩人一同俯視從小廬前流過的山溪。

“人真的好奇怪啊。”嫏嬛懶懶地倒在紀莫邀肩上,随性地把玩着他的手指,“釣魚的時候想爬樹登高,爬上來了看到水裏有魚,又想馬上下去抓。”

“你可以做一根很長的魚竿,然後坐在樹上釣魚。”

嫏嬛笑出了聲,“那樣一定很容易從樹上摔下來。”

“那你再做一張能固定在樹上的座椅,周圍安上護欄,就不會掉下來了。”

“你的靈感我都收下了,雖然應該永遠都不會着手去做。”

“不去做,可以畫下來啊。畫畫沒那麽費勁。”

“好。”嫏嬛說着就爬到了紀莫邀腿上,“樹皮有點紮,我坐你身上吧。”

“你慢點,掉下去了我可不夠力氣拉你。”紀莫邀雖然這麽說,但還是小心後移,騰出位置,再一手将嫏嬛穩穩拉到懷中。

嫏嬛捧起他的臉,二人深情相吻。

分開時,紀莫邀還托着嫏嬛的後腦勺,“你可別亂動,往前會撞頭,往後我們就一起滾下去。”

嫏嬛緊緊抱着他,小聲怨道:“在樹下看着挺寬敞的,爬上來反而哪裏都伸展不開了。”

“二娘子s今天的感悟很多啊。”

“是的……”嫏嬛還沒說完,似乎終于在樹杈和紀莫邀的腿間找到了一個剛好舒服的位置,這才穩妥地坐踏實了。“這裏剛剛好。你也不要動,腿坐麻了再告訴我。”

“哦……”紀莫邀一手扶着樹杈,一手摟着嫏嬛的腰,靜靜地享受着樹蔭中的清涼。

自從溫枸橼等人回到木荷鎮之後,大家趁着天寒無事,又靜靜地休養生息了一段日子。

唯一不曾閑下來的,是依然堅持每天跟醫人學習的趙晗青。

她內心的焦慮随着嫏嬛的肚子一天天變大。

只有親眼目睹,才會明白臨盆是有多麽激烈而狼狽。即使到時有經驗豐富的穩婆幫忙,她依然擔心自己無法勝任。

日子越近,她越是害怕書到用時方恨少。

相比之下,溫嫏嬛倒是淡定很多,每天照樣看書下棋,什麽也沒耽誤,甚至會發出“有幾成人會難産而死”這種大吉利是的問題。

趙晗青連敷衍的機會都沒有,只能如實将殘酷的可能相告。

結果也只換來嫏嬛一句“生孩子真不容易啊”的感嘆,仿佛她自己根本不在産婦之列。

也許對于嫏嬛來說,為未知的生死過分憂慮只會浪費時間,抑或是她對自己的生死有着超乎常人的自信,因而沒有絲毫擔憂。

也難怪的,能夠一頭跳入漆黑深淵而活下來的人,确實不會戰戰兢兢地度日。

此時已是二月,紀莫邀的下落依然未知。唯一還能期待的,就是來自登河山或龍卧溪的信件。

這日,溫枸橼正在前院與葶苈切磋武藝。

“好小子,跟了姜芍幾個月,進步神速啊。”

“哪裏……是姜芍姐教得好。”

姜芍在一旁看着,也非常客氣,“葶苈很刻苦,自然長進得快。”

溫枸橼感嘆道:“我要是再不努力,別說棋技了,武藝也遲早會被葶苈超越。”

葶苈笑道:“下棋就別指望了。你們不在的時候,我們三個天天輪流跟二姐下棋,現在無論是圍棋還是雙陸棋都可傲視群雄。你如果想贏我們,估計也要跟二姐苦練上幾個月。”

姐弟正說笑,便聽得有人敲門。

溫枸橼離門最近,便去開了——“老、老泥鳅……”她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對方。

龍卧溪措手不及地被她緊抱,動彈不得。

直到屋裏人聞訊而出,溫枸橼才終于松手,問:“你這是……從洛陽趕過來的嗎?”

“是啊。”

“怎麽都不告訴——”

“師叔!”

兩人久別重逢的私語,被孫望庭等人不合時宜地打斷。

溫枸橼不再作聲,任龍卧溪前去與師侄們歡聚,自己則默默将門合上。

“你們猜誰來洛陽找我了?”

大家心中似乎都有答案,可沒人敢第一個說出來。

龍卧溪見衆人不語,又道:“我們還是到屋裏說話,不能冷落了主人。”

所有人聚于正廳。

嫏嬛是最後一個到場的。她一來,便笑道:“前輩突然出現,大家面上又挂着意味深長的笑容,想是知道某人的下落了?”

龍卧溪大笑,“本來還想賣個關子,後來覺得還是不要丢這個人了……是,他來洛陽找過我,同時也想我給他傳話。”

“大師兄現在還在洛陽嗎?”葶苈問。

“這我就不清楚了……但他跟你們約定,三月二日在鹿獅樓見。”

嫏嬛低下頭,肅然道:“他準備好迎戰紀尤尊了。”

“是。”龍卧溪答道。

“我們都去吧。”馬四革號召道,“多一個人,就多一分勝算。”

“可二姐眼看就要……”葶苈有些猶豫,“我們都去嗎?”

“當然去啊。”竟是嫏嬛在慫恿,“你和一姐都去。留下姜芍和晗青在這裏照顧我就足夠了。殺親之仇,不可不報。紀莫邀不會讓他父親活着離開鹿獅樓。你們如果缺席,就是錯過手刃仇人的唯一機會。”

溫枸橼眼中已有決意,可還是放不下心,“我們都走了,你們三人真的沒問題嗎?”

嫏嬛答道:“我所忌者,唯紀尤尊而已。他只要不來,其餘人不過烏合之衆,對付起來綽綽有餘。”

“這樣的話……”溫枸橼長嘆一聲,“萬一你提早臨盆,那我們不就都錯過了。”

“別說這種沒志氣的話。”嫏嬛笑道,“我大不了憋着,等你們回來再生。”

“如此一來,”馬四革開始點将,“大小姐、葶苈、我、望庭、師叔……啊,對了,還要叫上子都。”

“想起來,大師兄已經一整年沒有回驚雀山了。”

驚雀山平靜的一天,随着陸子都跟呂尚休晨讀開始。

“是啊……”

“不過很快又能見到他了。”子都面上難掩興奮。

“你也應該跟師兄弟們重聚了,老是陪着我多沒意思。”

“師父千萬別這麽說!”子都慌忙解釋,“我跟師父一起,每天都獲益匪淺,沒有一刻是虛度的,更沒有一刻覺得無趣。”

呂尚休惬意地笑了,“行了,我知道你不讨厭待在這裏。可你想念大家也是真,難道不是嗎?”

陸子都低眉不語,面上這才有了些許苦澀。

“你最有孝心,向來都是最親我的,這我知道。但你不必因為怕我寂寞而主動離隊。明明是志趣相投、同仇敵忾的手足,就應該在一起做大事。你也應該堂堂正正地為你父母讨個公道。”

陸子都含淚點頭,道:“我、我确實想念大家,也想替他們報仇。”

“那不就行了?你師叔昨日來報信時,也說得很明白了。你大師兄已經定下何時何地,就等你去找他了。”

“我會的,師父。一定會去。”

呂尚休握着徒弟的手,問道:“那你還在為什麽難過呢?”

“我不知道……”陸子都伏倒在師父膝邊,黯然落淚,“我只是突然覺得,自己是那麽的渺小卑微。我從來就做不成什麽大事,更沒有拿過什麽主意,一直都是個普普通通、平平無奇的人。如此平凡得不值一提的我,未經分毫努力與付出,居然還能得到替至親報仇雪恨的機會。我覺得自己受不起……我覺得我不配……”

“子都,好孩子,起來……”呂尚休扶起徒兒,握住他的肩膀,直視入他眼中,正色道:“子都,你是你爹娘的孩子,你當然配得起為他們報仇——也只有你配得起。對于你父母而言,你就是最特別、最獨一無二的人。你不是他們随意棄于人世間的一粒微塵,而是他們舍命保下的親骨肉!記住這一點,記住你對他們有多重要。”

子都艱難地點頭。

“不止他們,我和你的師兄弟們,還有你師叔、嫏嬛……大家從來也沒有将你視作可有可無的一員。你是這天底下唯一的陸子都,是他們最最親愛的陸子都,又怎麽會是一個渺小而卑微的人呢?”

“我……”子都淚眼婆娑,已經顧不上抹幹,“可師父難道不覺得,我人又笨,又沒有大志嗎?我從小認字就慢,你們怎麽教都不會。直到今天,我還是很吃力,甚至不敢在人前讀書寫字,生怕自己會出醜。我也沒什麽志向……總覺得,像大師兄他們那樣的人,以後一定能揚名立萬,過着比我更加精彩的生活。我會替他們高興,但我并不向往山外的世界,更談不上羨慕誰。外面的一切,我都覺得好陌生……”說到這裏,他望着師父傻笑了一下,“我就是想安安分分地留在無度門孝敬師父,就這樣平平淡淡,一直到老。這是我唯一的願望,這裏是我唯一的家。”

呂尚休将陸子都攬入懷中,道:“子都,我的好孩子……”

“師父是不是覺得我特別沒用?”

“不要再這樣說自己了。”呂尚休重新替子都擺正坐姿,“我覺得你的願望特別好,一點也不丢人。也許很多人覺得,要天上地下闖蕩一番,才算是不枉此生。但這并非每個人都想要的人生。有人就想平靜安穩地守護至親之人。這個心願看似淺顯,實現起來卻比許多驚天動地的壯舉更加困難艱辛。想想你爹娘,他們也并沒有想着成為什麽大人物,但卻為了保護自己的小家而失去了性命。不要輕視自己的本心,子都。這就是你的大志,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陸子都擡起臉看着面前的老者,“師父……”他匆忙而羞愧地擦幹面上的淚水,“在師父面前像個懦夫一樣流淚,真是……”

“千萬不要這樣想。”呂尚休亦伸手替子都将臉擦幹淨,“是不是懦夫,和流不流淚,一點關系也沒有。你大師兄,老四,還有望庭,是懦夫嗎?”

“當然不是了。”

“可他們都曾為各種各樣的事流過淚。不要相信什麽男兒有淚不輕彈的鬼話。越是不敢直視自己內心柔軟一面的人,越是會用匪夷所思的手段來維系堅強的表象。那種在謊言中作繭自縛的人,才是真正的懦夫s,而子都你不是。”

子都似懂非懂地點頭,“多謝師父指點。”

呂尚休露出欣慰的笑容,“子都,聽師父一言,莫要妄自菲薄,莫以他人之長度己之短。你對于很多人而言,都是無可取替的。溫柔與善良,就是你的力量。在這一點上,你的師兄弟們都要向你學習。記住我今天跟你說的話,去跟你日思夜想的弟兄們重聚吧。”

陸子都滿腔感慨,不知說什麽才能準确表達內心的感激與覺悟,只能退後一步,朝呂尚休磕了好幾個響頭。

披毫地藏一直端坐在房門外,時而望天,時而眺望遠方的山景。

它好久不曾聽過聲殺天王煩人的叫聲,也好久沒有見過它的主人翁了。

狼會感到孤獨嗎?也許只有狼會知道。

究竟衆人能否如期在鹿獅樓重聚,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