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141 章 破陳規(下)

第七十章 別慈母 破陳規(下)

轸、女二宿的歸來,意味着心月狐在姜家堡的使命進入了一個更為緊迫與危險的階段。

她太清楚自己要面對什麽了。

寧孤生橫死木荷鎮的獵奇故事,終究只是茶餘飯後的談資,根本沒有持久的影響力。等大家不再好奇的時候,姜芍的下落又會回到所有人的視線裏。

如果當家要派別人再去一趟木荷鎮,那少當家與溫家上下的安危可就難說了。

更何況,現在紀尤尊已經知道有星宿跟無度門勾結。當家一旦知曉,指不定誰就會成為虛日鼠第二。當務之急,就是阻隔或者延遲紀尤尊将這一消息送到姜家堡。

紀尤尊本人離開已有些日子,近期應該不會再次登門。因此攔截他的來信便至關重要。

登河山所有的信件來往,都會經過書庫。而書庫的掌事人,是壁水貐。

說起壁宿,心月狐不免有些頭痛。

二十八星宿多為現世可尋的飛禽走獸,但也有為數不多的所謂仙獸。沒有人親眼見過這些怪物長成什麽樣子,只能從上古的典籍中略略了解。這份神秘感是一把雙刃劍。歷代當家都喜歡将仙獸的稱號交給武功最為高強的幾人——這絕對是對實力的肯定,但伴随而來的壓力與虛無感,則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既為仙獸,便背負着當家與其餘星宿的期待與景仰,想在幾十年任期裏保持鶴立雞群的狀态絕非易事。而當多數星宿都能從鳥獸身上汲取修行的靈感時,仙獸們卻無法找到任何觸手可及的參照。如何憑古書上寥寥數語更上一層樓,心月狐根本無法想象。正因為這種種原因,但凡是星宿中的仙獸,多少都有些孤芳自賞的脾氣。

倒不是說他們會看輕了一般鳥獸。如今的幾位仙獸中,像亢金龍這樣平日值勤經常碰面的,也還好說。但壁水貐常年守在書庫之中,無大事不現身。因此心月狐與她幾乎沒有私交,只能從別的星宿那裏領略她鐵面無私、循規蹈矩的性格。

如果真是這樣,她就不能毫無準備。

那時還是正月間,好些沒有勤務的星宿已經回鄉探親,山中比平日清淨了許多。

心月狐獨自來到書庫,想看壁宿在不在。

雪後初晴的上午,室內外都還十分寒冷。

為防失火,書庫中無論晝夜都絕不允許點燈或燒火取暖。白天尚可借日光辦事,可夜裏如有急事,就只能等女土蝠在夜巡s的空隙來幫一幫眼了。

心月狐大白天進入書庫,不料裏頭仍如此陰暗冰冷。偌大的書庫,僅靠有限的幾個窗戶射入自然光照亮,鎖住的是前一晚仍未散去的寒意。

心宿步步深入,最終找到了正在整理書櫃的壁宿。

她永遠是那麽的冷漠與專注,總令心月狐聯想起君王賜死妃嫔時,送上毒酒或白絹的冷面女官。

兩人打過招呼,交換了毫無暖意的寒暄。

“這裏這麽冷,真是苦了壁宿。”

壁宿面無表情地繼續手中的工作,“習慣了就好,就當是鍛煉身體。”

“啊,是……就跟我們有時候裸衣在雪地裏練武一樣,哈哈……”

壁水貐瞥了她一眼,問:“心宿專程來找我,有什麽事?”

“對,我這是來……”心宿撓了撓臉頰,“當家讓我來問問,這兩天有沒有給他的信件。”

壁宿停了下來,答道:“當家的信,我會直接送到他手上,不需假手他人。”

心宿心中一涼,懷疑自己是否洩露天機。但如果就此作罷,只怕會更加可疑,唯有硬着頭皮再問:“那、那當家如果寄信出去,也是直接經你手嗎?”

壁宿的回答令她十分意外——“不會,當家自己的信,都是經參水猿寄出去的。”

“真的?”

壁水貐仿佛受到了侮辱,斬釘截鐵地答道:“我不說謊。”

“不、不是,我沒有那個意思……”心月狐緊張起來,加上書庫裏實在冷得厲害,說話的間隙都開始打哆嗦了。“我就是有些意外而已,畢竟以前都不知道。”

壁宿似乎接受了她的解釋,道:“你現在知道了。”

“那壁宿知不知道,當家為什麽會這樣做呢?直接經你的手來往,不是更加方便麽?參水猿日夜陪伴當家左右,已經應接不暇,還要幫他送信,真是太勞苦功高了。”

壁水貐一直沒停下整理,但動作已經逐漸慢下來了。“我成為星宿時,就已經這樣安排。當家定有他的道理。”

“道理?會是什麽道理呢?”

“也許是先代留下來的習慣吧……許多傳統的做法,現在看起來都是解釋不通的,但在以前必然有其緣由。”

心宿連連點頭,“但願我能知道以前為什麽會這麽安排。壁宿博覽群書,也許能指點我去哪裏尋找一番?先代留下的日志、筆記、詩文之類的……”

說起索引,壁宿那雙如子夜長河般漆黑的眼裏,頓時亮起了幾盞漁燈,“可以,我替你找。”

“一言為定,心月狐恭候壁宿提點。”

直覺告訴心宿,壁水貐就算将書庫翻個底朝天,也不會找到先例。如果在茫茫書海中找不到答案,沉着冷淡的她也許就會是另一副模樣。

翌日,壁水貐便帶着她的答案回來了——又或者應該說,帶着不存在的答案。

心月狐沒想到她動作會這麽快。壁宿毫無征兆地闖入她與轸宿小酌的席間時,她還差點吓得灑了手裏的酒。

但轉念一想,這也很正常。壁宿終日都在書庫裏,平常也少有十萬火急的事務,定有許多閑暇時光不知如何消磨。有人帶着問題找上門來,她就算表面如何波瀾不驚,心裏也一定蠢蠢欲動,恨不得立刻投入搜索之中,盡快找出滿意的答案。

心月狐與轸水蚓殷勤地将壁水貐請到酒席中,但這位客人根本無心吃喝。

“你昨天問我的事情……”壁水貐的聲音很輕,但咬字清晰,“我找不到。”

“噢?所以沒有先例嗎?”心月狐明知故問。

壁水貐搖頭,“我翻遍了登河姜氏創業以來所有的家規傳統,沒有找到當家讓兩位星宿分別負責信件來往的先例。我連前代當家與星宿們的便條、贈詩、節日祝詞等等也都查過了,沒有任何蛛絲馬跡。當家如今的做法,也許是這一代才開始的。”

“那就奇怪了……”心月狐順勢問道,“如果是當家開創的做法,那他應該在什麽地方留下過解釋才對。畢竟先代也常有移風易俗的舉措,但都會完完整整地将前因後果記錄下來,供後世子孫學習。當家突然改了規矩,難道就不曾留下只言片語嗎?”

“沒有。”壁水貐的神色變得複雜,“當家從來沒有留下這方面的記錄……”

轸宿知道其中玄機,便趁熱打鐵,道:“壁宿如果不知,又找不到依據,何不找當家問個究竟?”

心宿忙朝轸宿使了個眼色,接過話來道:“如此說來,你手上想必也沒有當家寄出信件的記錄,而只有他收信的記錄吧?”

“對。”

“這在以往,可有先例?”

“沒有……歷代當家的書信我們雖無權閱覽,但信往哪裏去、從哪裏來、何年何月何日,這些都是記錄在案的。”她的語調慌亂起來,“但我現在只有一半的記錄……我、我無法向後人交待。”

“別急啊,我們慢慢說。”心宿柔聲勸誡,還不忘為壁宿遞上一杯小酒。

壁宿一飲而盡,稍微平靜下來了,又道:“想不到我的工作竟有如此疏漏,我太失職了。”

轸宿嗤笑,“未必是你的過錯啊,壁宿。”

“不是我,還能有誰?”

心宿問道:“這會不會是……當家有意為之?他不想讓你知道,他全部的通信記錄。”

壁宿又氣又急,道:“那這不正是說明我玩忽職守,當家早已不信任我了嗎?”

“可壁宿初來之時就已經接掌書庫,何來失信一說?”心月狐逐漸引入正題,“如果從第一天起,當家已經如此安排,此事必定與你無關。”

“與我無關,那又是為什麽?”

“壁宿是聰明人,怎麽這麽死腦筋呢?”轸宿忍不住插嘴,“當家明顯是藏有秘密,不想讓你知道端倪啊。”

壁宿沉默良久,方開口道:“當家又沒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有什麽好隐瞞的?”

心宿與轸宿一齊盯着她看了好一陣。

壁水貐被二人看得心裏發毛,“你們這是何意?你們覺得當家是有什麽居心嗎?”

心月狐握住壁宿一只手,道:“壁宿最看重書面記錄,什麽都講究個眼見為實,從來不會輕信盲從。我說得對嗎?”

壁水貐并沒有掙脫的意思,只是陷入了苦思。

轸宿起身檢查了一遍門窗,确認四周無人,才又回到席間坐下。

壁宿陰沉沉地問:“心宿昨日來找我,難道已經是在試探?難道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沒法找到你要的記錄?”

心宿沒有否認,依然抓着她不放。

“可你為什麽要……”

“壁宿,你查不到、理不清的事情還有很多呢。”

“心月狐,我希望你能把話說清楚。”

“我可以說,但我說的話只是一面之詞,甚至沒有白紙黑字的依據。我不希望這些難以立足的話語擾亂了壁宿的心智。但如果壁宿可以答應我一個請求,我定會将全盤故事相告。”

“什麽請求?”

心月狐将她拉近,耳語道:“當你收到紀尤尊寄給當家的來信時,拆開來看,便知分曉。”

壁宿臉色大變,“你、你這是将我陷于不忠不義之地……”

“但如果不是壁宿親眼所見,我說什麽都是枉然。你只有看到紀尤尊的信,才會明白我要跟你說的話是何等生死攸關。”

壁水貐不愧是書海中浸淫過的人,即便是面對如此過分的請求,即便心月狐如此故弄玄虛,她也沒有失去耐性。只見她深吸一口氣,道:“你說到這份上,就不怕我會向當家通報?”

“當家也有許多沒跟你通報過的事,他難道有怕?”

“當家與我怎麽可以相提并論呢?”

“壁宿這話真是……”轸宿又管不住自己的嘴了,“你博覽群書,經史子集樣樣皆精,這其中暴君直臣的故事難道還少了嗎?一個人的地位,與品行有什麽關系?”

“轸宿認為當家人品敗壞嗎?”壁宿語氣平和,并不像是在憤然逼問,更像是在虛心求證。

心宿怕兩人吵起來,忙懸崖勒馬,扯回正題——“壁宿,聽我一言,直接拆開紀尤尊的信好好看一看。你如果有什麽不明白的,可以來問我,我一定有你需要的答案。”

“心宿,我明白你有萬分緊要的事情想讓我知道。但拆過的信無法複原,當家遲早會知道,到時又該怎麽辦?”

心月狐搖頭,“當家不知道紀尤尊會寫這麽一封信來,你放心看就好。看完了就燒掉,不留一點痕跡。”

“你似乎成竹在胸,但這其中一旦出了任何差池,我便要一人擔上所有罪責,而你與轸宿都能輕松置身事外。我又憑什麽要冒這個險?”

“壁宿完全不需要冒險。”心宿冷笑,終于放開了她的手,“什麽都不知道的人,才是最安全的。”

壁宿不語。

心宿推開房門,“壁宿想必要務纏身,我不敢久留。”

壁宿凝望被日光突然照亮的酒桌,随後起身。

直s到離開,她也沒有答應下任何事。

壁水貐離開後,轸宿心有不安,“心月狐,你這招險棋若是走錯了,我們就都要去陪虛日鼠了啊。”

心月狐道:“換了別人,我根本就不會這麽冒險。但壁宿……正是我們需要的人。若不趁此機會将她拉到我們陣營中,紀尤尊遲早也能斷送我們。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兵行險着。”

轸宿笑了,“少當家讓你做她在山中的軍師,真是沒看錯人。”

心宿也懶得客氣,回到酒席間,收拾起沒吃完的小菜來了。

“你都帶回去吃吧。”轸宿道,“房宿今日值勤辛苦,就等你好好犒勞她了——你看,這還有個完整的兔頭。”

“你發神經嗎?”

“啧,開玩笑而已。”

心宿也不氣惱,只是臉一紅,低聲道:“你這張嘴啊……真是讓人心驚膽戰。”

轸宿笑道:“哎呀,我們誰跟誰。你放一萬個心好了。”

“剛才也是,我都怕你跟壁宿打起來。”

“如果我沒有說些過火的話,哪裏能彰顯你的循循善誘呢?更何況,壁宿才不會跟自家人動手呢。越是厲害的人,越不喜歡出這種廉價的風頭。”

“你這最後一句話,正是我堅信她不會向當家告密的原因。”

正月初八這一日,一摞信件來到了壁宿面前。

元月裏人人都在家中慶祝,就連平日裏送信跑腿的人也減少了活動。因此這個時候收到的信件,其實多是年末時寄出的。

但這對壁宿并不重要,反正多數也只會是些賀歲的祝詞。

她有條不紊地将信件分類,準備随後再一一送到星宿們手上。

心月狐與轸水蚓的話,一直萦繞在她腦中未去。

如果是以前,這就是赤裸裸的串謀違逆,不僅要立刻知會當家,而且還要嚴肅懲處有不軌之心的星宿。

這在以往,也有過零星的先例。

但即便是那些先例,也不足以作為現今的借鑒。

二十八星宿對姜家忠心不二,就跟太陽從東邊升起、流水從高往低處流一樣,是不容置疑、不能改變的事實。人性再複雜難測,身居其位時,也會被某些無形的框架所重塑。舊時的那些所謂違逆,也不過是中飽私囊、私通偷歡這些小家子氣的錯誤。再嚴重,也只能算小處失德,根本不曾上升到公然與姜家對立,甚至背叛姜家的地步。

壁宿知道,她所面對的,是一個前無古人的事态。

有人突然進入了書庫。

雖然隔了幾層書櫃,根本還看不到彼此,壁宿還是飛快地将信件全數撥到一邊,再取出一些無關緊要的文書放在案上。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心虛什麽。這種感覺太反常了。

過了一陣,鬥木獬探了個頭進來,“啊,原來壁宿在這裏。”

“我一直都在。”

鬥木獬笑笑,走近問道:“今天是不是有信到?”

“是,我正在整理。”

“有給我的嗎?”

壁宿擡眉,“鬥宿在等家書?”

鬥宿不置可否,直接坐到了案前,嘆道:“說出來要笑死人了。你聽說過做了登河星宿,還被家裏人催着定親的嗎?”

壁宿并沒有笑,只是幹巴巴地問:“是誰前世造孽,要做星宿的姻緣?”

“就是啊。”鬥宿氣不打一處來,“我可是十七歲就承諾了要終生效命姜氏的,這就跟出家了一樣。就算要成家立室,那也只能等退下來了,年過半百再去考慮。哪裏有當星宿當到一半就回家娶妻的?”

“想是你家人舍不得你,可又沒法勸你不做星宿,只好盡快婚配,好歹生個一男半女給老人家解解悶。”壁宿揉揉眼角,“這在以往,也并非沒有先例。前代當家還為此送過賀禮呢。”

“我知道這不違規,可就是……”鬥木獬一手托腮,一手焦慮地敲打着書案,“我不想娶妻生子啊。”

壁宿沒有為對方顯而易見的煩悶表現出任何情緒,“你若是實在不想,可以跟當家說,讓他出面幫你把婚事退了。你家裏人再心焦,也會給當家面子的。”

“真的可以嗎?這也有先例嗎?”

壁宿點頭。

“那、那我再想想……”鬥宿于是起身,“如果有給我的信,就告訴我。”

“一定的。你我同住甲信園,如果有你的家書,絕對不會遺漏。”

鬥木獬讪讪離去——又是向壁宿旁敲側擊,卻得不到任何回應的一天。再這樣下去,他難道只能繼續編造這個成親的謊言?還是說,無論他的婚姻大事何去何從,壁宿都不會表現出一丁點的關切不舍之心?

他拍拍腦門,苦笑道:“是誰前世造孽,要做星宿的姻緣……說得真沒錯。”

送走了鬥木獬,壁宿繼續處理信件。

沒有給鬥宿的家書,但有一封給當家的信。

壁宿望着信封上的名字,久久不動。

“紀尤尊……”

她環顧四周,心跳莫名加快。

可她是在怕什麽?不過一封信而已,有什麽大不了的?

她把信單獨放在案上,“這是給當家的……”

将信親手送到當家手上,是她與這封信唯一應有的聯系。

心宿的話卻再次在她腦中響起。

信裏會寫些什麽呢?

年末時紀尤尊來過一次,那時奎木狼與婁金狗剛好從漆頭村辦事回來。當家還設宴招待了紀尤尊,多位星宿也列席左右。大家一坐下,便聽說無度門正好在漆頭村做客。但也只是提了一下而已,沒有深入讨論。

心月狐與自己當時都有出席。整個宴會的時間、地點與大致經過,她也悉心記錄在案。

壁宿兀自搖搖頭,試圖将當晚的情景從腦中甩走,強迫自己繼續處理餘下的信件。

那是給當家的信,只有當家可以看。我無權過問,更不能偷拆……

“壁宿,你查不到、理不清的事情還有很多呢。”

不要說了……

但壁宿怎麽也沒法讓腦裏的心月狐閉上嘴。

不可以。她曾發誓要效忠當家,發誓要遵從當家的指令,無論如何也不能做出越權失職之事……

“什麽都不知道的人,才是最安全的。”

壁水貐瞪大雙眼,一手揪住紀尤尊的信,仿佛為了搶信剛剛跟書案進行了一場激烈的搏鬥。

書庫依舊陰冷,可她卻渾身是汗。

“去他的……安全。”

究竟壁宿将如何定奪,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