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140 章 破陳規(上)

第七十章 別慈母 破陳規(上)

孫望庭睜開眼,身邊的雪地都變成了紅色。

是他已被打成一灘血水,靈魂出竅,還是……

不,是他的眼界紅了。

孫望庭定睛一看。

“哥……”

孫遲行用自己的身體,擋下了沖他天靈蓋而來的那一掌。

而這一掌的力度,并沒有令紀尤尊失望。

“哥!”孫望庭想扶孫遲行起來,卻被他龐大而笨重的身軀壓在地上,動彈不得,“哥、哥,你……”

紀尤尊哪會給他們噓寒問暖的機會,再度舉掌殺來。

馬四革與溫枸橼奮力前沖,試圖制止,無奈為時已晚,根本鞭長莫及。

孫望庭看着那手掌再次占領自己的視線,卻忽然聽得耳邊一陣尖利而詭異的叫聲。

紀尤尊警覺地收手,像是知道誰來了一樣,四處張望片刻,随即風一般逃離。

衆人擡頭一看,見一個渾身漆黑的人倒吊在一棵枯樹上。

那人見紀尤尊跑了,正要去追,又聽得樹下另一個聲音道:“女宿莫追,先料理眼前之事再說。”

樹上那人這才跳到地上,卻沒有走近。

樹下的人則來到孫望庭身邊,幫他将孫遲行平放在路邊,“這……傷得不輕啊。”

孫望庭見到對方的虎爪靴,忙問:“你們是星宿?”

“這不是孫望庭麽?居然不認得我們?”那人說完又笑了,“不認得我們兩個也不出奇,我們确實很少出門。幫你們吓跑紀尤尊的是女土蝠,我是轸水蚓。”

溫枸橼與馬四革立刻上前拜謝。

“多謝二位及時出現,真是如有神助。”溫枸橼道。

轸宿笑道:“哪有什麽神靈相助,都是人情和機緣罷了。你們一定猜不到,我們剛從哪裏回來……不過先不說這個。”轸宿借着雪地與月光,仔細查看不省人事的孫遲行,“那一掌打在他後腦勺上,一般人早就一命嗚呼了。他居然一息尚存,實屬難得。”

“轸宿,我、我哥他……”孫望庭顫抖着伏在孫遲行身側,“他還有救嗎?”

轸宿沉默不語。

馬四革見狀,揪住溫枸橼說:“你跑路快,趕快将蔣姨接過來……”

溫枸橼連連點頭,回身往村子一路狂奔。

孫望庭也顧不上一身血污,倒在地上放聲大哭,“我哥他為了、為了救我……”

馬四革上前扶他,道:“他知道你是他親弟弟,知道要保護你……”

轸宿一動不動,與仍站在遠處觀望的女宿交換了一個凄怆的眼神。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紀尤尊引起的動靜,漆頭村時至深夜依然燈火通明,無人入眠。

“哥,你不能死……”孫望庭輕輕拍打孫遲行已然慘白的臉——相比起來,他原本的白皙膚色看起來是那麽的紅潤。“你還沒好好盡孝呢……你不可以丢下娘,你不可以就這樣……”

溫枸橼也是盡力,未幾便背着瘦削的蔣千風一路跑了回來。

不過是一晚的時間,蔣千風卻像老了二十歲。她淩亂的白發在北風中飄動,整個人仿佛一根欲熄未熄的蠟燭。

“我的兒……”她被溫枸橼攙扶着來到孫遲行身邊,“我的兒呀。”她握着孫遲行逐漸變涼的手。“你剛才還生龍活虎的,怎麽就……”

孫望庭一手握着孫遲行,一手握着母親,道:“他是因為救我才……”

蔣千風一邊聽他說,一邊點頭,“他是真的有聽我話,是真的懂了。”

“什麽話……”孫望庭一頭霧水。

蔣千風長嘆一聲,含淚道:“他知道你怨他,但他這個人,你也知道的……從小就不怎麽機靈,耳根軟,性情反複,又不懂人情世故。他清楚自己虧欠我們母子太多,但不知道要怎麽做……我就跟他說,他有這份心,就是一個好的開始。我說,先別管我,我跟你們父親做過情真意切的夫妻,跟他也有十多年的母子情分,這些都是真的,沒有半點虛假。我有這些就夠了,但弟弟不同。”

孫望庭聽到這裏,面上血淚交融,悲不自勝。

“我跟他說,弟弟因為你,從小就沒有家。他從沒體會過父兄之愛,更談不上跟你一樣過衣食無憂的公子哥生活,還因此飽受欺淩。我說,遲行啊,當年你為了得到父親的認可與寵愛,甘心和他一錯再錯,犯下人倫所不齒的罪孽。你若是覺得虧欠了娘,那你虧欠弟弟的就是娘的百倍、千倍。我寧願你不孝順我,但你不能不補償望庭。就算弟弟永遠不原諒你,你也要贖罪。在我們這個破裂的家裏,弟弟是最無辜的受害者。你們父親臨死都沒能跟望庭相認,兩父子一輩子都不曾見上一面——這天大的遺憾,只能由你來一點點彌補。”蔣千風說到這裏,低頭伏倒在孫遲行的心髒之上。

那是孫遲行最後的心跳,抑或只是夜風的呼嘯。

“他不會說話,但他還是……懂的。他知道他不可以再讓你受到傷害。”她捏了捏望庭的手,“二郎啊,這是你哥哥為你做的第一件事,只可惜也是最後一件了。”

“娘,我不要、不要……我原諒他了,我不要他死……”

“二郎,讓他安心去陪你父親吧。最好代我們,将那老漢臭罵一頓……”蔣千風念及亡夫,面上不知是懷想還是唏噓,“他走的時候,我們都不在身邊,也不知道在彌留之際,有沒有喊我的名字。我知他那時已經後悔趕走了我,又沒能跟你相認,可挽回又已太晚。至少現在,還有我們陪着遲行。”

“哥……”

“兒呀,你放心去吧……不用擔心娘。”

“哥!”

沒有人知道孫遲行支撐了多久才最終斷氣,只知他在為孫望庭擋下致命一擊時,無憾于心。

“嬛姐姐,你怎麽哭了……”

溫嫏嬛望着窗外,搖了搖頭。

“是、是因為我多嘴說了太多生小孩的故事,吓到你了嗎?我以後不說了!”

“不,小青,不是因為這個。”嫏嬛輕抹眼角,“只是天冷時,容易多愁善感而已。想着這世間受苦受凍的人,也都是母親辛苦懷胎養育而成的……沒事,我們接着下棋。”

趙晗青聽她這麽一說,也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我不太記得我娘了,但她應是疼我的。可惜她過得不好,最後走到自盡這一步……”

“你依舊不解其因?”

趙晗青搖頭s,“如果我知道的話……我也不曉得知道了又能做什麽,可能什麽都做不了。但她應該希望我知道。”

“因不被理解而厭世的人,對于任何敢于進入自己內心的勇士,都會心懷感激,更何況是親生女兒。”

趙晗青點點頭,然後冷不防地打了個噴嚏。

“真希望春天快點來……”嫏嬛輕聲怨道。

“是啊。”

“紀尤尊确實去了姜家堡,這才知道無度門有人正在漆頭村做客。心月狐知他必定要來害你們,本已經打算冒險連夜親自來救,誰知剛下山就碰到我們從木荷鎮趕回來。我覺得她一個人出跑太顯眼,容易被當家懷疑,就說不如讓我們來幫忙,反正家裏還不知我們幾時回山。”

聽轸宿說完,溫枸橼不無憂慮,“心宿真不會引山中懷疑?”

“不怕,她是在夜巡期間偷跑出來的,沒走多遠就被我們攆回去了。月曜四星都是好說話的人,沒那麽多心眼,不會發覺的。”

“不過……”女宿坐在一角,自語道,“紀尤尊知道是我來救你們,只怕也瞞不了太久。”

“對啊。”馬四革順勢問道,“他怎麽一聽到聲音就逃之夭夭?是怕了女宿麽?”

轸宿冷笑,“不必驚訝。就算是天王老子,也不敢近女宿的身,何況一個小小的紀尤尊。”

女宿解釋道:“我身有百毒,觸之即死,他自然不敢在我面前造次。我所慮者,是當家……”

轸宿道:“我們能考慮到的問題,心宿也一定能想到。她既然放膽讓我們走了這一趟,就一定有化險為夷的辦法。”

溫枸橼嘆道:“又是一個魚與熊掌的問題。她若沒有讓你們來救,你們在姜家堡就沒事,可我們這邊一定死傷慘重。及時救下我們是好,但這一年來的暗度陳倉就危在旦夕。看來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四人無法得出一個令彼此完全放心的答案,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各自認識的那個智多星身上。

歲末年關,本是辭舊迎新的喜慶日子。在這個時候辦喪事,還要是白發人送黑發人,免不了更令人心碎。

馬四革與溫枸橼對孫遲行其人,說不上有多少難以割舍的情分——那個漆黑水牢裏的怪物,偶爾還會出現在他們的噩夢裏。但習慣了孫望庭為兄長的罪行義憤填膺,如今見他悲痛欲絕,心中依然很受觸動。

“可憐啊……”溫枸橼低聲嘆道,“原本那麽恨的人居然為自己死了,他心裏一定……”

“你別看他平時嘴上不饒人,可心地還是純良得很。他想要的,是孫遲行活着補償蔣姨。誰知孫遲行為他而死,母親又要為剛剛悔過自新的兒子送葬……所欲求者一一落空,所期盼者徹底泯滅。他作為兒子,必然對母親深懷愧疚。”

“我們難道注定……”溫枸橼仰頭望天,“注定要有一個親人死在紀尤尊手下嗎?”

馬四革望着前方,道:“我去過水牢之後,也覺得我父親是因此而死的。”

“你跟我說過這個。自己引以為傲的作品,竟被賦予如此肮髒殘忍的用途。那種感覺,估計就像自己的孩子被居心叵測之人調教成禽獸一樣吧。”

“你之前還問我,前面的路上還會有何樣的犧牲……沒想到會這麽快應驗。”

“是啊,有時我真想掌自己的嘴。”

蔣千風把兒子葬在了漆頭村幾裏外的一個山坡上。她說,等事情過去了,再想辦法讓長子移回孫家的墓地,好讓父子團聚。

而在這之前,她更想風光大葬的人,依然是楊浦君。

“一想到浦君暴屍荒野,連個棺椁都沒有,我就安樂不下來……我自家人死得明明白白,葬在哪裏不是葬?可浦君沉冤未雪,至今死不瞑目。我年紀大了,只能替你們傳書遞信,真正的難關還要靠你們這些當年還在襁褓之中的年輕人來闖。每念及此,我便愧不堪言。”

“蔣姨言重了。”馬四革勸道,“我們哪個沒有切膚之痛?又不是蔣姨一人的職責。”

“我那時還跟大郎說,望庭雖然無緣享受父親的關懷與兄長的保護,所幸他在驚雀山能夠重新找到父兄之愛,我也就安樂了。但我覺得最諷刺的是,這一切還要得益于紀莫邀當年将遲行從大弟子之位上趕下來。如果他沒有失勢,望庭就永遠也無法堂堂正正地生活,無論是過去,還是以後。這是紀莫邀的造化,也是他們兄弟二人的命數。”感嘆一番後,蔣千風擦幹淚水,又催促起來——“家中的事,我自有分數,你們不必為繁文缛節所限,還是快快回去罷。只怕耽誤了時日,又不知會錯過什麽大事。”

溫枸橼與馬四革正有此意,只是孫望庭依然遲疑不決。

“娘,我還是……陪着你吧。”

蔣千風兩眼一瞪,問:“陪我作甚?”

“也不知紀尤尊幾時卷土重來,你身邊沒個人照應,怎麽行呢?”

“轸宿與女宿不是說了嗎?山上會有人留心我的,你不用牽挂。”

“可是——”

“二郎,你難道要臨陣退縮嗎?”

孫望庭一聽,“撲通”一聲跪在母親面前,含淚道:“望庭不敢!只是父兄不在人世,我若遠去,便無人盡孝。”

蔣千風怒道:“你去驚雀山修行這些年,我也過得好好的,如今也不需要你在身邊伺候。你若是真心疼我,怎麽不想想我們到底是怎麽走到這一步的?”

孫望庭擡頭望着母親,無言以對。

“是,我剛剛失去了一個兒子,我也許會長久地悲痛,心中的空虛一輩子也無法填補……但二郎啊,你有沒有想過,還有二十七位母親與我一樣,有一個死于非命的孩子。她們的痛苦該與誰說?她們的無助與困惑,又有誰能解脫?孩子,我們不能只為了自己眼前的安逸,而置大義于不顧啊。”

“可、可是萬一母親有什麽三長兩短——”

“我一條老命,要拿便拿,有什麽大不了的?但你哥哥舍命救下你,不是為了讓你在我身邊做個聽話孝子!”蔣千風說到氣頭上,轉過身去,不肯再看孫望庭,“你要留也罷,只是不要進我家門。我蔣千風沒有這麽沒志氣的兒子。”

孫望庭見母親态度堅決,頓時無地自容。于是他不再多言,對着母親的背影連連磕頭,決意離去。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