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100 章 明朝恨(上)

第五十章 昨日怨 明朝恨(上)

心月狐是知道上一任心宿的——并非認識楊浦君本人,只是與她的家人交好。

當年被任命為新一任心宿時,當家姜骥曾單獨叮囑過她:楊浦君英年早逝,才讓她有了出人頭地的機會。作為繼任者,她一定要像孝順自己父母一樣供養楊浦君的家人。再者,絕不能因自己初來乍到的身份而投機取巧。與別的星宿談論自己的年齡與出身,會予人以索求優待的姿态,乃是頭等大忌。而別的星宿,自然也不會因自己年少而給予特別照顧。

字字句句,心月狐都記在心上。

那是一份僅屬于她的守則,她沒跟其他星宿提過,更不願以此暗示自己的特殊。二十八星宿向來團結一心、紀律嚴明,她不能因為自己的經歷有所不同,而破壞了這種一致。

心月狐騎在奔跑的馬上,嘴角微微往下彎。

當家該不會是……跟參水猿以外的二十七個人都說了同樣的話吧?

自己多年來奉為金科玉律的那番囑咐,如今想來只覺得反胃。

她仰天長嘆,遠遠又見那熟悉的院落。

每年的這個時候,她都會來拜見楊浦君的老母,今年自然也不例外。而且托這個習慣的福,她能夠時不時獨自離開登河山而不招人懷疑。

根據當家交待,上一任心宿因堕崖而死,一直沒有找回屍骨,家人只能為她設立衣冠冢。

但心月狐已經不信這些了——她的遺骸一定在什麽別的地方。如果能找到她真正的葬身之處,就能證明當家和參水猿的謊言,而少當家也能洗脫殺害虛宿的罪名了。

說來簡單,可哪有這麽容易?

虛宿甚至都算不上是說漏嘴——她根本什麽前因後果都不知道,只是無意中令參水猿心虛而已,便招來殺身之禍。如果就這麽莽莽撞撞地一頭伸進去,免不了露出破綻,那死得不明不白的人就是自己了。

少當家之所以将這生死攸關之事托付于我,一定是相信我能謹慎行事,絕不會拖累她。我不能心急,一切當以少當家和自己的安全為上。

想到這裏,她已經來到了目的地。

令她意外的是,楊家已經有了客人。

“心宿,這是我堂妹,夫家姓孫。”老夫人介紹道。

心月狐朝客人行了個禮,“見過孫夫人。”

寒暄了一陣後,老太太就牽着心月狐走到女兒靈位前,絮語道:“前幾日夢到浦君了,看着還挺精神。”

心月狐順勢問:“她可有跟老夫人說話?”

“沒有……”老太太搖搖頭,“只是遠遠地跟我晃她的手镯——那是我懷着浦君時找人做的,當時還特地叮囑工匠,把圈圈留大一點,生怕浦君長大了戴不上。她被選為星宿時,我們為了紀念,還往上面新刻了一個月牙……不過應該都跟浦君一樣,在深淵裏跌得粉碎咯。”喪女二十年,老太太語氣雖唏噓,但表情已經相當平和。

心月狐安慰道:“老夫人,浦君既然托夢,一定是在跟你報平安。你老人家就寬心吧。”

老太太也苦笑道:“也是、也是,她心地這麽好,人畜無害的,應該早就飛升了。我不操心……不操心了。”

聊了一陣,老太太說有些倦,就歇息去了,留下心月狐一人立在楊浦君靈前。

如果她能托個夢給我就好了……心月狐有些不争氣地想。雖然不能用來做什麽憑證,但如果能在夢裏跟我說明來龍去脈,我也許就會知道下一步該怎麽做。現在這情勢,還真是讓人迷茫。

她站了一陣,就聽得背後有腳步聲。心月狐轉過頭來,“孫夫人……”

“心宿真是有心,年年都來看我堂姐,她也總跟我提起你。”

心月狐腼腆地笑笑,“哪裏,都是分內事。”

孫夫人環顧四周,見沒有其他人,就小聲問道:“虛宿一事,你們當家可是真心要大義滅親麽?”

心月狐心頭一驚,“孫夫人何出此言?”

孫夫人冷笑,“連我這個外人都沒法相信你們少當家會對星宿下殺手,何況是她的生身父親?但你們當家卻連查都不查,就放下狠話說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我就覺得肯定有蹊跷。”

心月狐吞了口唾沫,支吾應道:“這……當家自有打算,何況參宿親眼所見,我、我們也沒理由不去信他啊。”

“參水猿嗎?”孫夫人的表情變得更加不屑了,“就憑他?”

心月狐見個中似乎大有內情,便不再佯裝無知,正色問道:“孫夫人可是知道什麽?心月狐願聞其詳!”

孫夫人欣然一笑,拉着她往屋裏走,“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

一進屋,心月狐立刻翻身下拜,懇求道:“請前輩指點迷津!”

孫夫人忙扶她起身,道:“你我雖不曾謀面,但今日能夠在浦君家中相見,實在是冥冥中注定。聽心宿的語氣,似乎也确實知道些什麽。不如你先跟我說明,我再跟你娓娓道來。”

心月狐見對方忽然退了一步,當下有些警覺,生怕自己不小心說多了,從此走不了回頭路,因此遲遲不知如何開口。

孫夫人見她遲疑,知她顧慮,笑道:“心宿莫慌,你雖然不認識我,想必也和我家二郎孫望庭有過來往?”

“孫望庭?閣下是……那少當家如今……”至此,心月狐已經不敢再瞞,立刻将姜芍的密信全盤相告。

蔣千風聽罷,道:“既然少當家身在驚雀山,有無度師徒相助,應該不會有性命之虞。心宿若想與少當家通信,我倒是有個辦法。”她說完就從手邊櫃中取出一個盒子,“這是堂姐留給我的客房,平日除了下人打掃外,不會有別人出入。你身在姜家堡,不方便跟驚雀山直接通信,也容易走漏風聲。與其這樣,不如在你拜訪堂姐時将信留在盒子裏,我來時就取走,再替你寄去驚雀山。我也會告訴他們将回信送到我處,我來時就留在盒裏等你來取。你我都是這裏的常客,這樣一來,便利之餘又不會招人懷疑,不是兩全其美嗎?”

心月狐一聽,喜出望外,當場寫下一封回信交于蔣千風,好向姜芍報平安。

拜別老夫人後,蔣千風将心月狐送出府門。

“心宿往後有何打算?非是我對心宿的才智有懷疑,但以一人之力解廿年之謎,終非長久之計。心宿若在姜家堡沒個同謀之人,只怕有個萬一。”

心月狐沉思片刻,肅然答道:“我臨危受命,還沒有想得這麽長遠。如今虛宿已無辜喪命,我實在怕有更多手足收到牽連。且讓我一人先擔上所有,往後若是需要時,我自會用人。”

“心宿心中有數就好。”

“晚輩還有一事,請孫夫人指點。”心月狐回頭望向屋內,“若是哪天我們查明真相,找回了楊浦君的屍骨……該怎麽跟老夫人開口呢?”

蔣千風笑了,“堂姐的話,不說也罷。”

“這又是為何?”

“心宿尊姓?”

“複姓令狐。”

“噢,你是漢人。”

心月狐點頭,“世代都是。”

“這跟浦君不同。”

心月狐眼神一閃,“楊氏是漢姓,老夫人也是漢人,怎麽不同?”

“浦君父親往上都是胡人,原本不是姓楊的,是因為祖母改嫁給了姓楊的人家,才改姓至此。”

“這還真是第一次聽說,老夫人從未跟我提起。”

“她呀,從小就聽漢人罵鮮卑人為‘蠻夷’,鮮卑人罵漢人為‘奴役’,心裏是有些成見的。定親時只知嫁的是楊家郎,見了面卻發現是胡人面孔,最初可不高興了。幸虧浦君她爹也挑不出什麽毛病,才漸漸恩愛起來。但大概是心裏始終有個坎過不去,才不願跟人提起。跟你說這事,也只是想讓你明白她的性格。”蔣千風神色逐漸落寞,“堂姐在登河山下長大,對姜家和星宿們有很多無法磨滅的幻想與景仰。成為星宿的母親,是她一輩子最高興、最引以為傲的事……浦君英年s早逝,堂姐縱然悲痛,只因她是為姜家而死,也依舊視為榮耀。假如我們告訴她,浦君是被姜家和自己的同袍暗算害死的,她一定不願相信。望庭他爹都休妻二十年了,她不還是在客人面前用我夫家的姓氏?她是個守舊的人,你就別操這個心了。”

心月狐聽罷,兀自笑了出來,“你這麽一講,我倒是想起老夫人确實會偶爾講一些……大逆不道的話。”

蔣千風仿佛已經猜到她要說什麽,“說當朝天子是反賊?”

心月狐如釋重負,連連點頭,“我都不敢跟人談這事,生怕為楊家招來什麽禍害。”

“她也就在家裏發發牢騷,不打緊的。你不說,我不說,外頭也不知道。”

“我懂,但憋在心裏就覺得很不舒服……我也不明白,老夫人為何要對前朝如此忠心——前朝不也是竊國篡位來的嗎?這才過了多少年而已,經歷過上一次改朝換代的人估計都還活着呢。若不是君王窮兵黩武、勞民傷財,怎會兩代就丢了天下?現在好不容易四方平定,過回安生日子,老夫人卻還替那暴君抱不平,真是令人費解。”

蔣千風嘆了一聲,“有些老人家就是這樣的,認定一個理,到死也改不過來。你也別太傷心,她一個老太太,又不出家門,就由她自己說呗。”

心月狐聽罷,輕嘆一聲,謝過蔣千風後,便啓程回登河山了。

溫言睿聽罷嫏嬛的陳述,久久沉思不語。

事關寧孤生,溫枸橼本來應該最有話語權,但她不太願意在父親面前提起這個人。

“寧孤生……很多人零星聽過一些舊事,但早就忘了這個人了。我還道他已絕跡多年,想不到今日竟會從你們口中重新聽到這個名字。”溫言睿娓娓道來,“我也着實想不到,這事會與同生會有關。當年他們聲稱手中的蘭鋒劍是亡國貴胄遺落民間的寶物,将塗州為前朝鳴不平的父老哄得服服帖帖,這才在那裏找到立足之地。蘭鋒劍确實是寶劍不錯,但背後根本沒有這麽多故事。因此,當年就有人看出,祝臨雕一等人居心不良,手段下作。只是想不到,低劣的小人早已是嗜血的屠夫……教出寧孤生這種徒弟,我一點也不意外。”

“寧孤生是趙之寅的徒弟,是嗎?”嫏嬛問。

溫言睿點頭,“不錯,而且他的輕功武藝,在同生會可以說是數一數二,本是一個前途無量的年輕人。無奈他高傲自大、乖戾易怒,因此祝臨雕一直防着他,沒讓他成為自己近身的弟子。而寧孤生最後也證實祝臨雕的憂慮不無道理——他在一次醉酒後,将師弟沈海通的兩條腿生生打斷,沒多久就被逐出同生會了。”

“沈海通……”紀莫邀想了一下,“這個名字我有印象,不過跟同生會來往幾次,都沒有見到這麽一個人。”

溫言睿解釋道:“他是祝臨雕的弟子,也曾經是和缪泰愚擔任左右護衛的不二人選。誰知出了這件事,致使他落下殘疾,護衛一職才被迫讓給邢至端。在此之後他也無法習武,聽聞已和家小搬離塗州,只會偶爾代同生會應酬一些客人。”

嫏嬛道:“這事葉蘆芝也跟我們提過……她還聽過一個傳聞,說寧孤生是因心上人另嫁而性情大變,不知是否屬實。”

溫枸橼聽到這話,突然笑了出聲。

溫言睿轉向她,問:“可知,怎麽笑了?”

溫枸橼當下有些無措,“啊,我、我就是覺得……”認識寧孤生這麽多年,記憶裏只有他冷血自私的一面,完全無法想象他會為心愛之人悲傷動怒。“這太荒謬了……寧孤生這個人居然會受情傷,太荒謬了。”

葶苈見她激動,忙上前悄悄抱住她的手臂。

溫言睿目不能視,似乎并沒有留意到長女的沮喪。他用手指默默點着嘴唇,似乎在計算着什麽。“寧孤生被逐出師門,是在楚公過世兩年後……如果葉蘆芝聽來的傳聞為實,那麽……”他突然打住,仿佛想到了什麽難以置信的事。“焉知,葉蘆芝跟你說這話的時候,那個龔雲昭也在場嗎?”

“她當時就在我們面前。”

“但葉蘆芝提到寧孤生的心上人時,她什麽都沒說?”

“沒有……”嫏嬛恍然大悟,“父親,你的意思是……”

“雖然具體的日子不清楚,但我記得寧孤生被逐出師門,與缪泰愚成親是在同一年。缪泰愚對祝臨雕忠心耿耿,天下皆知。祝臨雕念他一片孝心,便讓他娶了塗州大戶龔九翁的孫女龔雲昭。當時這門婚事還是挺隆重的。”

溫枸橼稍稍平靜下來,但依然喘着輕氣,“這龔雲昭,難道就是寧孤生的心上人?”

嫏嬛道:“時間上确實解釋得通。”

與父親交談過後,幾個人在屋外繼續讨論。

“龔雲昭為何對此只字不提?”葶苈又問,“她是不知道寧孤生鐘情于自己嗎?還是說她羞于提及這一層淵源?”

嫏嬛猜測道:“同生會派她來,是為了尋找寧孤生與葉蘆芝勾結的證據。若将這段舊情廣而告之,那她一無所獲的結果就顯得很可疑了。祝臨雕生性猜忌,缪泰愚又蠢鈍不化,這層關系一旦捅破,她定會蒙受不白之冤,就更不用指望能見到女兒了。”

“我還有件事不懂,”葶苈嘀咕道,“她算是同生會的弟子嗎?可我們在同生會,從來沒見過女弟子啊?”

“她不是。”嫏嬛答道,“同生會傳男不傳女,這是人盡皆知的規則。無奈她是缪泰愚的妻子,只能被迫做這等無名無分、無償無益的勾當。”

溫枸橼嗤之以鼻,“同生會巴不得她不是入門弟子呢。到時出了什麽亂子,只需講這是缪泰愚管教不嚴,輕描淡寫就将關系撇清了。”

葶苈眉頭一皺,“這也太不公平了……”

說到這裏,嫏嬛又想起了另一個疑點——“寧孤生總說他在為人辦事。那這個人會是誰呢?應該不會是祝臨雕。那還有什麽人,能讓寧孤生心服口服為之效力呢?”

“紀尤尊?”溫枸橼道。

“但如果是他指使的話,”紀莫邀提出異議,“寧孤生當年恐怕沒有膽量偷偷帶你走。你那天本來是要死的,而他居然敢鑽空子,将你一個大活人養在身邊長達六年之久。可想對他下令的人給了他多大的自由,也根本沒有管束他的行為。而這絕對不是紀尤尊的作風。”

“但除了同生會和紀尤尊,以他的性格,根本不會再忌諱任何人。”溫枸橼說到這裏就來氣,“什麽為情所困……都是鬼話,惡心死了。他活該。不說了。”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