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棄女母 失親兒(下)
回到席間,紀莫邀見嫏嬛無事,知道她已化解危機,便笑道:“方才我跟鐘先生提起你們三姐弟出行不便,鐘先生已經慷慨答應為我們準備車駕,這樣你們就不用煩惱了。”
嫏嬛喜出望外,謝過鐘究圖,又坐下來小聲跟紀莫邀道:“玉墜給來。”
紀莫邀照做了。
嫏嬛一接過玉墜,就将之丢在腳邊,然後裝作剛剛發現一樣撿起來道:“這裏怎麽有個玉墜,是誰掉在這裏的?”
葉蘆芝亦逢場作戲,道:“這不是弱芸的東西嗎?這丫頭怎麽這麽大意?快去拿回來,真是失禮。”
龔雲昭不敢怠慢,立刻恭敬上前取回玉墜,口中致歉,眼中感激。
紀莫邀也無心久留,又坐了一陣後,就跟嫏嬛雙雙告辭,跳上鐘究圖贈送的高車壯馬,啓程回琪花林了。
“照你這麽說的話,”聽罷嫏嬛的s敘述,紀莫邀也有自己的疑問,“那寧孤生當時收買哥舒鹫去殺阿芝,又是為了什麽?我認識阿芝這麽久,從沒聽過她提起寧孤生,可見他們确實不熟。而寧孤生的怨氣也應是朝着同生會而去,怎會反而幫祝臨雕除掉眼中釘?除非,還是有人在背後指使……”
嫏嬛忽然靈光一閃,道:“我們太習慣跟白紙黑字說話,沒想起現在還有父親這個大活人能答疑解惑!你想,同生會不同于姜家堡孤高嚴明。他們做事高調,有什麽風吹草動都能在江湖上傳好一陣子。父親見多識廣,指不定就知道寧孤生的底細,不如問問他。”
兩人如夢方醒,頓時精神一振,拍馬趕回琪花林不提。
另一邊廂,陸子都帶着其餘三人星夜返回無度門,發現山上只剩下呂尚休一人。
“江湖有事,不連累俗家子弟。子都離開那天,我就讓他們收拾回家了。”呂尚休望着一臉疲憊的四人,笑道:“你們平安歸來就好。”
“師父,有人來找過你麻煩嗎?”子都不無憂慮地問。
“誰敢?”呂尚休晃了晃手裏的酒壺,“不過如果你們今晚回來被人看見了,說不定就有人想來一探究竟。祝臨雕要抓趙之寅的東床快婿問罪,雖然聽起來是無理取鬧,但只要趙之寅沒有意見,總會有人想搶頭功的。”
“幸虧葶苈沒跟我們回來,不然一體四肢,也不知夠不夠那些人分。”孫望庭撓了撓太陽穴,“希望他們見不到葶苈就趕快滾蛋,否則讓他們看到姜芍就糟了。葶苈還要的是活口,姜芍就不同了……”
身在風口浪尖的姜芍,卻表現得異常平靜,“該來的終究會來,我也不能在這裏躲避一世。”
趙晗青忍不住插嘴道:“留夷姐姐,此言差矣。你本無過,總不能讓受冤屈的一方來承擔後果吧?與其想着孑然一身去背負污名,還不如想想,有沒有辦法可以讓令尊收回成命,重新徹查虛宿之死。犧牲自己,成全他人的惡意,實在是下策。”
平日細語柔聲的趙晗青突然強硬起來,整得姜芍一愣一愣的,“晗青妹妹,這……”
趙晗青又解釋道:“這話不是我自己想的。當初家父誣蔑我與葶苈私通,我也想過飛蛾撲火、一了百了。是邀哥哥提醒我不要輕易犧牲自己,要珍惜來之不易的自由之身……姐姐與我際遇不同,那份不想連累恩人的心卻是一樣的。但我們若以身犯險,只會滿足那些想傷害自己的人,而于無度門的諸位無益。還請姐姐三思。”
姜芍一聽,不禁長嘆:“聽君一言,真如醍醐灌頂。”
至此,呂尚休也看過紀莫邀的信,了解事情始末。只聽得他幹笑數聲,道:“我還道是我南柯一夢,沒想到今日真的給你們找到了線索……”
孫望庭問:“師父這話何解?”
呂尚休道:“你們出生得晚,只知如今的二十八宿,因而想抽絲剝繭去了解上一代,才會這麽吃力。但我不同,我不僅知道上一代的星宿,我還……”他頓了頓,神色凝重地站了起來,“我還親手安葬了一位。”
姜芍滿眼震驚,“這麽重要的事,前輩為何從未提起?”
“呂某當年也對自己有過同樣的問題。”
孫望庭急了,“師父,你就別繞彎了,上一代星宿到底是怎麽死的?你又為什麽會知道?”
“我……”呂尚休下意識地關上門窗,“我在亂世之中投身江湖,因緣結識過幾位星宿,其中數心月狐與我最熟。我們因酒相識,平日常有書信來往。當時,同生會還是初生牛犢,祝臨雕和趙之寅也沒有如今的名望。此間最受仰仗的,還要數登河大當家姜疾明,也就是姜芍的祖父。老前輩向來身康體健、聲如洪鐘,誰也沒想到他會走得突然。他辭世沒多久,我就收到心宿的信,說二十八宿将随姜骥到地通關鹿獅樓,與同生會商議要事。她信裏沒有請我前去,但仍在丁父憂的少當家帶着星宿們傾巢而出,還只是去見一個未成氣候的小門派,本身就有些奇怪。于是我決定動身前往,一探究竟……不過我去晚了。我不知道來龍去脈,我甚至不記得地通關的地貌環境,只記得彌漫在空氣裏的血腥味。當時在鹿獅樓外,已經找不到其他星宿的遺體,我是在樓內一個衣櫃裏找到的心月狐。”
呂尚休說着這番話的時候,面上沒有過多的表情。
“如果不是因為親眼目睹一切,我斷然不敢相信發生過這麽一件事。然而在那之後,竟無一人知道或者提起那一番屠戮。仿佛什麽都沒發生、仿佛那一日流過的血被所有人從記憶中抹除……登河山馬上又點起了二十八星宿,仿佛原來的人并沒有死于非命。如此種種,讓我摸不清虛實,不知道自己作為知情者的身份一旦暴露,會有什麽後果,所以更加不敢随便跟人提起。沒想到我為了自保而卸下的包袱,今日要你們替我重新背負……是為師之過。”話畢,他伏地朝衆人下拜。
姜芍急忙扶他起來,怆然道:“前輩這是何必?這事……出口,痛在前輩舌尖;入耳,痛在姜芍心頭。以前的我,若聽到前輩這番話,一定會視為胡言。畢竟死的是正值壯年的二十八星宿,怎麽想都不可能。但現在……”眼淚灑在她的席上,“無論我怎麽抗拒,也不得不信了……”
呂尚休挽着她的肩膀,勸誡道:“少當家,此事非汝之過,切莫自責。如今首要之事,就是查清當年的真相,為冤死之人雪恨。”
姜芍擡起頭,“父親和參水猿……”她頓了頓,眼中逐漸燃起激憤之情,“二十八宿使命無他,護主而已。星宿們無不身手敏捷、神行如風,如果不是因為要保護當家,他們各自逃走絕非難事。但既然他們通通死戰到底,我想多少是因為父親當時身陷險境。前輩就沒有見到他的行蹤嗎?”
呂尚休搖頭,“如果不是因為心月狐有信在先,我根本就不知道他曾經踏足地通關。我也覺得很奇怪,畢竟如果令尊已經成功離去,衆星宿根本沒有必要繼續逗留。但依血跡推斷,他們似乎被困在鹿獅樓中,遭人圍攻……假如令尊當時就在樓上,照理說不可能毫發無傷地離開。既然令尊今日還好好活着,我相信他一定有所隐瞞。”
“就算不說這個,”姜芍道,“星宿們也有父母家人,如此橫死,總歸要跟親眷有個交代吧?多年來怎麽可能一點破綻都沒露出來?”
呂尚休冷笑,“這便是令尊大人的造化了……我也試過跟心月狐的親眷了解此事,但最後卻害得這家人妻離子散,到現在還很過意不去。”他說着就望向孫望庭,“望庭,你母親沒跟你說過這件事吧?”
孫望庭一臉茫然,“師父,你的意思是……”
“我當年與你父母是摯交——山中大半房舍,就是你們孫家斥資建成的——所以曾将這段見聞相告。令堂與先代心宿楊浦君有親,對我的話深信不疑。但令尊則認為我無憑無據、妖言惑衆,當時就跟我鬧翻了。你母親沒有就範,依然私下與我談論此事,于是令尊一怒之下,将她趕出家門……直至臨終前,他心生悔意,才與我重修舊好,還将長子托付給我管教。說到底,孫凫并不是什麽大奸大惡之人,而以他當時所知,覺得我胡說八道,也情有可原。我後來對此事三緘其口,多少也是因為不想再害了像你母親這樣的好心人。”
孫望庭聽罷,當場倒吸一口涼氣,“我從不知自己有個做星宿的親戚,那我哥他又是……”
呂尚休扁了扁嘴,道:“我不知他那時抽了哪根筋。但據令堂說,孫遲行在尋求父親的疼愛與認可上,一直有些困難。”
“為了取悅父親做這種事,也太……罷了,什麽破事在他那裏都不奇怪。”孫望庭将臉埋到手裏,罵了幾個髒字。
陸子都見衆人各有心事,便問道:“師父,當日你雖是孤身出入地通關,但路上不知有沒有見到可疑之人,或是住在附近的鄉民。如果确實發生過驚天血案,總該會有目擊者吧?”
呂尚休凝望子都許久,目光漸漸柔和下來,道:“地通關荒蕪偏僻,鹿獅樓又是附近唯一的建築,要找能證明血案發生過的人,實在難上加難。”
孫望庭又問:“鹿獅樓是個什麽地方?酒樓嗎?”
“就是一間普通的小旅舍,本地人開的。”呂尚休低聲答道。
“那開店的人呢?”陸子都又問。
呂尚休的表情越發複雜了,“他們也死了,就是死在樓裏的。”
趙晗青聽得瞠目結舌,“連鄉民也不放過,真是喪盡天良……”s
陸子都嘆息道:“原來是這樣……如果師父連一個活人都見不上,那确實……”
“話不能這麽說。”
子都猛然擡眼望着師父,沒出聲。
“活人……我倒是找到了一個,你要說他是血案唯一的目擊者也不為過,不過他沒辦法幫我們。”
衆人聽得雲裏霧裏,齊齊屏氣凝神,等呂尚休把話說完。
“鹿獅樓是一對夫婦經營的,他們已慘遭屠戮,唯獨有個孩子僥幸活了下來。只是尚在襁褓之中的嬰兒,又怎會記得曾經發生在眼前的血案呢?”
聽到這裏,陸子都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師父……”
呂尚休一步上前,穩穩地将他接在懷中。
陸子都頓時放聲大哭。
呂尚休合上眼,輕輕撫過子都後腦,道:“子都,那個證人——就是你啊……”
真相漸明,寰宇未清,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