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101 章 明朝恨(下)

第五十章 昨日怨 明朝恨(下)

是夜,屋裏空間有限,紀莫邀這個外人便理所當然地在馬車上歇息。

夜深之時,嫏嬛蹑手蹑腳爬上車,“還沒睡吧?”

“我要是睡着了,你會怎麽辦?”

“我就回房呗。”

“葶苈睡了嗎?”

“睡了,所以沒人陪我聊天。”

紀莫邀讓出位置給她坐下,警告道:“你聊天還聊天,別在這裏睡着了。不然你姐明天早上看見,非把我的腦袋拔下來不可。”

嫏嬛忍不住一陣偷笑,“她要是不在,你就沒有顧慮了嗎?”

紀莫邀長籲一聲,躺下道:“也罷,她今天都這樣替我說話了,也許是我多心。”

嫏嬛也順勢躺了下來,“我也沒想到她會突然這樣維護你……不過一姐向來都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幫了我們這麽多,她肯定不會跟你過不去的。”

“我跟你講,我要是得罪了你——有意無意都無所謂——我寧願你當面對我破口大罵,我立刻就賠罪改正。千萬別受了委屈後去你姐那裏告狀,不然她一口認定我欺負你,那就真的雞飛狗走了。”

“我在你這裏能受什麽委屈?”嫏嬛笑問。

“二小姐對我這麽有信心,紀某深感欣慰。”

嫏嬛一下子不知道怎麽把話接下去,只好躺着不說話。

“不知老四那邊進展如何。”

“不知道呢……”

一下又沒話說了,好尴尬。

嫏嬛轉過身來,對着紀莫邀的側顏,輕聲道:“如果我們不用老是想着趕路和保命就好了。”

“怎麽突然這麽說?”

嫏嬛輕嘆一聲,合上眼道:“我在想,如果我們能毫無後顧之憂地享用這個清閑涼夜就好了。但明天還要早起,還有各種各樣的擔心……唉。”

“唉聲嘆氣,不像你啊。”

“你會因為我唉聲嘆氣而取笑我嗎?”

“不敢。”

“那我就找對人訴苦了,不是嗎?”

紀莫邀扭過頭來,對她笑了笑。

真的,如果能無憂無慮地跟你躺在這裏看星星就好了。

話雖沒出口,但光是想着那個場景,嫏嬛面上便能綻開笑容。

天黑了,他應該也不會注意到自己在偷笑吧。

過了一陣,她起身辭別:s“再躺下去就真的要睡着了……不讓你難做,我先回去。”

紀莫邀坐起來,有氣無力地“嗯”了一聲。

“你也累了,快點睡吧。”嫏嬛拍拍他的膝蓋,轉身回屋裏去了。

紀莫邀目送她進屋,才放心複躺下。

第二天一早,紀莫邀就覺得溫枸橼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

嫏嬛和葶苈在屋裏照料父親起床,溫枸橼先出來喂馬。

“我昨夜看到焉知跑來找你了。”

紀莫邀背脊一涼,但沒說話。

“怎麽不出聲?怕我刁難你麽?”

紀莫邀擡眉看着溫枸橼,有些不明所以。

“別多想。”溫枸橼話裏帶着些許不認真的火氣,“雖然你這張臉還是很招人厭,但我信得過你……你經受的考驗已經足夠,我就算想存心為難你,也找不到理由了。”

紀莫邀吞了口唾沫,依舊沒出聲。

“焉知和你都是那種特別多心機的人。我總覺得有一天,你們會二話不說地逃到天涯海角,再也找不到……”

“等一下,我們兩個為什麽要突然逃到天涯海角?”

“不要打斷我的話!”溫枸橼捏緊了拳頭,“就當是我這個做姐姐的在自顧自地多愁善感……總之你知道我完全信任你就行了!你和焉知無論有什麽決定,我都會相信你們!”

“可我們什麽都沒決定……”紀莫邀想不通了——溫枸橼這是在悲壯什麽?他不是不明白對方的弦外之音,但他又不是立刻要跟嫏嬛私奔。更何況,若真被她如此準确地預測到了,也就算不上是“私”奔了吧?

不對,他在想什麽呢。

“那個……我在車裏鋪了墊子,這樣溫先生坐上來就不會那麽颠。”

溫枸橼往裏頭看了一眼,似乎還是覺得不足夠,“我還是再去張羅些草料,墊厚一些——”

紀莫邀忽然捂住她的嘴。

溫枸橼吓了一跳,可立刻就發現紀莫邀眼神變了。

對方朝她做了個嘴型:有人。

會是誰呢?

溫枸橼不再吱聲,小心翼翼地往後退了一步。正想繞到車後去看個究竟,頭頂卻“嗖”地晃過一個黑影,随即就見紀莫邀飛撲到她身上。

兩人雙雙跌倒在地。

溫枸橼回過神來,定眼往紀莫邀腦後一看——紀尤尊一掌拍在她方才背對的大樹上。樹幹上留下了螺旋狀的裂紋,掉下來的樹皮也是彎曲的形狀。

溫枸橼不禁好奇:自己背上的傷痕,是否也是這般模樣。

紀莫邀低聲道:“龔雲昭說她收到的是趙之寅的指令,但歸根究底,應該還是你教唆的吧?”

紀尤尊沒有回答他。

“焉知,你身上怎麽佩了刀具?”溫言睿被嫏嬛扶起身時,有些警覺地問道。

“啊……這是紀莫邀送給我防身的。所幸到現在還派不上用場。”

“他預感你會身臨險境?”

嫏嬛苦笑,“別說是我了,我們三姐弟多少都在鬼門關前走過一遭。身上帶一把小匕首,充其量也只能求個心安,真要有什麽事的時候,就算是武功最好的一姐也未必能夠自保呢。”她說着就開始打點起父親的衣服來了。

葶苈匆匆過來幫忙,“二姐,讓我來收拾吧。”

“也好……我順便去換身衣服。”嫏嬛說完就将無名刃解下來,擺在了床上。可她剛一踏出房門,就立刻退了回來,将父親和葶苈一同拉到牆角,細聲道:“紀尤尊來了。”

溫言睿聽罷,并不慌張,而是開始一步步扶着牆往門外走去。

葶苈立即攔住他,“父親,你這是做什麽?”

“定知,紀尤尊為我而來。我無論怎麽躲也是躲不過他的。”

“父親說得對。”嫏嬛一步上前,“葶苈,你快躲起來。”

“二姐!”

“我離開過琪花林,又見過龔雲昭,恐怕沒辦法向紀尤尊隐瞞自己的行蹤。但你不同,他未必知道你也在。快找地方好好躲起來,這樣就算有個什麽萬一,還能指望你替我們善後。”

“可是……”

嫏嬛抓住弟弟的手,勸道:“葶苈,我們這裏沒人是紀尤尊的對手,正面交鋒你是幫不上忙的。”

葶苈清楚自己的實力,便不再争持,只能艱難地點了點頭。

嫏嬛安頓好葶苈後,便扶着溫言睿,從容不迫地從屋裏出來了。

紀尤尊見狀,顯然有些意外。

溫枸橼慌忙從地上爬起,卻馬上又被紀尤尊一手按回地上——“父親!焉知!”

“不是說好了四個人啓程嗎?怎麽多了個外人?”

紀莫邀和溫枸橼聽嫏嬛這麽一說,又不見葶苈現身,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

“別擔心,焉知。我們這就趕走這個掃帚星。”溫枸橼咬牙切齒像要動手,卻又被溫言睿喊住——

“可知,且慢。”話畢,他掙脫開嫏嬛的手,緩緩上前,道:“紀尤尊,你還沒找到你要的答案嗎?”

紀尤尊冷笑,“你知我來此非關人命。只要你交待了該交待的事,那你這個人是去是留、是生是死,也就不是我所關心的了。”

“也就是說如果我不松口,我就永遠逃不出你的手掌心嗎?”

“把話說太透就不好玩了……但溫先生并沒有理解錯。”

“那如果我就是不說呢?”

紀尤尊立刻放聲大笑,“那就更好辦了。”話畢,他将一只手擺在了溫枸橼右肩上。

溫枸橼當即冒出一身冷汗——紀尤尊尚未用力,那交結在愈合皮肉之下的舊傷卻已開始隐隐作痛。

“溫大娘子應該對這種感覺記憶猶新吧?”紀尤尊說完就捏了一下她的肩膀。

看似輕輕一個動作,卻讓溫枸橼全身筋骨都酥軟痛苦不堪,鑽心的痛幾乎要沖破喉嚨,但她不敢喊出來。将苦楚化作哀嚎一定會令父親心軟,不能讓他為了自己抛棄底線。他反正也無法理解這種痛苦,自然也不需要通過她的叫聲來判斷禍福。她絕對不能出聲——“啊……”

不,不行……真的好痛,感覺右臂要從身體撕裂開來一樣。

“不要、不要傷害我女兒。”從聽到溫枸橼的叫聲那一刻起,溫言睿的表情就變了,“我、我……”他開始向紀尤尊靠近。

嫏嬛想拉住他,卻被他一手推開。“焉知,你往一邊站着,不要過來。”

嫏嬛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溫言睿一步一步往前走,又望向跟木頭人一樣站在一旁的紀莫邀。

他為什麽不動?為什麽不出手救一姐?

她沒辦法解讀紀莫邀的神情,但如果要她找一個合适的描述的話,那也許會是……

噩夢重演。

他的身體完全靜止,但又仿佛全身都在顫抖。是被吓到了嗎?被紀尤尊淩駕一切的力量吓到了嗎?但一姐的痛苦,難道沒法讓他有任何反應嗎?

“紀尤尊,放開我女兒。”

就在嫏嬛苦思冥想之際,溫言睿已經來到紀尤尊面前。

溫枸橼艱難地伸出一只手,不停地推着父親的鞋子,“父親,不要過來……”

“我什麽都告訴你,你先放開我女兒。”

紀尤尊大笑,“堅守七年的金口終于開了,你覺得我會輕易相信你嗎?”

“紀尤尊,這本是我們這一輩人該了結的事情,不要連累兒女後人。”

“豪言壯語感化不了我。”

“你要的不過是一份名冊而已,又怎麽比得上我女兒的性命?”

“林文茵死都沒能讓你開口,我憑什麽相信你會更加心疼自己的女兒?就算你賠上全家性命來保持沉默,我也絲毫不會感到意——”

“閉嘴!”溫言睿吼道,“你、你不配說她的名字!是你,你這個禽獸,是你害死了茵兒,是你害死我至愛之人!我當日無力救下她,幾近自暴自棄,全然變作另一個人,乃至暴躁遷怒于兒女……”他眼中淌出淚來,将那熊熊怒火點滴澆滅,“我有愧于茵兒,有悔于兒女,絕不會再犧牲他們來成全自己。你要怎麽才相信我?”

“那簡單,告訴我楚澄的筆錄到底藏在何處,我帶你和兩個女兒一起去取。找到了,你們就不歸我管;找不到,我了結你們性命,你們自然也就不歸我管了。兩全其美,不是嗎?”

“好。”溫言睿竟幹脆地答應了。

溫枸橼狠狠抓住父親的褲腿,懇求道:“不要,父親……”

溫言睿卻立刻跪了下來,“紀尤尊,求你先放開我女兒。你我都是做父親的,看到兒女因我們受苦受難,你難道就不心疼嗎?”

紀尤尊瞪着他看了好一陣子,仿佛聽到了什麽天方夜譚,半晌後才緩緩松手。

溫言睿立刻将溫枸橼抱在懷裏,問:“可知,還疼嗎?”

“我沒事,父親,你千萬不要……”

“不要跟這個人理論,我自有分數。”他一手抱着女兒肩膀,一手按在自己膝上,對紀尤尊道:“我女兒身有舊患,你要動手就沖我來,不要再折磨她了……孩子們都是無辜的,我想你也不想任何人傷害你兒子吧?”

紀莫邀聽到這話時,心中一顫。

溫先生是外s人,自然不懂他們父子間的恩怨,更不懂用“可憐天下父母心”來勸化紀尤尊,是絕對行不通的。

紀莫邀清楚,如有必要時,父親會毫不猶豫地毀掉自己——無論是肉體還是心靈。

先例太多,不容他有絲毫動搖。

溫先生,如果你雙目能視,你該看到紀尤尊如今是何等錯愕。他無法理解你作為慈父的心境。他就是這樣的人。

紀尤尊果然不耐煩了,“說了這麽多,既然你決定要跟我交待一切,那事不宜遲,帶你女兒跟我上車來吧。”

“好,好……”話畢,溫言睿突然松手,将溫枸橼往邊上一推,然後一頭猛撞在紀尤尊腰間——一把匕首插在紀尤尊小腹上,伴随着衣物撕裂的聲音與鮮血的氣息。

紀尤尊大吃一驚,瞬間應變,手起掌落往溫言睿後腦一拍。

溫言睿應聲倒地。

“父親!”嫏嬛沖到父親身邊,驚詫萬分地望着跌落在地的無名刃。

溫枸橼也立刻爬到父親跟前,卻在碰到他面頰的一刻得知噩耗,“父親……”

誠然,輕輕用力就能讓自己痛不欲生的扶搖喝呼掌,打在後腦這種脆弱的位置,結果只會有一個。

沒想到好不容易與父親重聚,卻立刻又天人永隔。

溫枸橼永遠也想不明白,溫家向來與世無争,卻為什麽要一次次地經歷這種痛苦。難道是上天的咒怨,讓他們無法長久地享有快樂,無論是多重要的人或事,都會頃刻從指間流逝。

“溫言睿你這個混賬……”

而第一句怨言,竟來自兇手。

“我忍了七年都沒對你下殺手,你竟然将我逼到這個地步……”

父親逼你?

如果不是親耳所聞,溫嫏嬛真的不會相信這世上有如此匪夷所思之人。

“七年了,我不殺你,你也知道步步惜命,不輕易言死……如今你居然為了已經負傷的女兒輕易抛棄性命,而你一直守護的秘密也會随着你一起死去,這難道是你想要的結果嗎?”紀尤尊神色黯然地低頭自言自語了一陣,卻又恍然大悟,站直身子道:“我懂了。我知道你為何會忽然慷慨赴死!”不解的表情驟然化為獰笑,只見他一手捂着受傷的小腹,另一手拎起溫枸橼,道:“姓溫的想死卻一直不敢死,皆因自己是唯一的知情人。如今突然将生死抛于腦後,定是因為他已經将秘密告訴了你們,是不是?”

“不知所雲。”溫枸橼話音剛落,就一口咬住了紀尤尊的手掌。

紀尤尊立刻掙脫,然後“啪”一個耳光打在了溫枸橼臉上,“別以為這一點小傷就能給你可乘之機。”說完,他終于轉向仿佛被封印在背景之中的紀莫邀,笑道:“我覺得這兩姐妹腦袋裏一定有我要的東西,只取決于我有沒有辦法取出來而已。”

紀莫邀捏緊拳頭,道:“你殺了溫先生,已經懊悔不已。現在又要對這兩姐妹下手嗎?”

“我受了傷,雖不致命,不過氣力确實弱了……可我還有你啊,我的兒。”紀尤尊說着就指向溫嫏嬛,“她們兩個定然知道內裏玄機,拿一個的性命來逼另一個開口,就再容易不過了。當年林文茵到死也沒能讓溫言睿開口,我道這夫妻二人感情也不過如此。今日就看看你們姐妹是否情深了——去吧,你得我真傳,足以代我下手。”

“紀尤尊,你這個混……”

紀尤尊一把捏住溫枸橼的喉嚨,“省點力,你還要告訴我筆錄藏在哪裏呢。”

紀莫邀望了望兩姐妹,問:“你這是要我對溫嫏嬛動手,然後逼溫枸橼開口嗎?”

紀尤尊幹笑,“這不是很明顯的嗎?”

“一姐!”嫏嬛伸手想要靠近,卻被紀莫邀一個箭步上前攔住。

“要我動手可以!”紀莫邀突然提高聲調,“但我只會打溫枸橼一掌,再看溫嫏嬛是否開口。”

“哦?”紀尤尊饒有興味地瞪着他,“不忍心傷害二小姐嗎?”

“沒錯。”紀莫邀答得幹脆,“我下不了手。”

“好、好、好……我算是知道你的弱點了。”

嫏嬛輕輕攥住紀莫邀的衣袖,小聲道:“告訴我要怎麽做吧。”

紀莫邀點點頭,随即牽着嫏嬛到紀尤尊跟前,“現在她站在你身邊,一開口,你就是第一個聽到的。溫枸橼交給我就行了。”

紀尤尊見他這般決絕,心裏斷然會有遲疑。但既然他将嫏嬛交出來,那先發制人之機依然在自己這裏,就算有什麽小把戲,也占不了便宜。“好……”于是他将溫枸橼推到紀莫邀跟前,随即一手抓住溫嫏嬛的手臂。

“焉知不會武功,身上也沒有武器,根本沒能力暗算你,你沒必要這樣抓着她。”

紀尤尊的笑容更加意味深長了,“自己不忍心傷害也罷了,連我碰一下都不行嗎?”

紀莫邀火了,“不要碰她!”

“知道了、知道了……”紀尤尊意猶未盡地松開手。“溫枸橼就在你面前,動手吧。”

紀莫邀知道自己再也沒有拖延下去的托辭,凜然轉向勉強能站起來的溫枸橼。

身心的折磨令溫枸橼面色蒼白,但她依舊淡然笑道:“我信得過你……來吧,我受得住。就算我受不住,我知道你也會盡全力保護嫏嬛不受損傷。”

紀莫邀面上閃過一絲艱難之色,但他警覺地恢複了原來的表情。

“對不住了,一姐。”

話畢,他祭起一記扶搖喝呼掌拍在了溫枸橼腦門上。

究竟溫枸橼是生是死,嫏嬛又能否全身而退,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