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長短劍 凹凸佛(上)
離開塗州的過程沒有太多波折。
該做的事都做過了,同生會沒有心力再去刁難無度門,亦巴不得趙晗青與溫葶苈早早消失。城門一開,一行人便頭也不回地奔赴驚雀山。
經過一晚沉澱,姜芍的情緒似乎平複了些,但心中悲痛卻不曾有半分退減。
“嫏嬛,我好後悔。”她将頭靠在窗邊,兩眼像是想穿過簾幕看到另一端的什麽,“虛日鼠跟我最後的對話……算是不歡而散。”
嫏嬛沒答話,只是握住了她的手。
“我跟她說的每一句話都充滿戾氣。臨走時,她委屈得都要哭出來了。讓她抱着這樣沮喪的心情離開人世,我覺得自己很過分。”
“面對飛來橫禍,追悔莫及之事何嘗有少?”
“如果能親口告訴她,我已經原諒她……就好了。”
嫏嬛輕嘆:“這種心情,我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姜芍苦笑,問:“你是說杜仙儀嗎?”
嫏嬛不置可否,只是耷拉着腦袋,合眼道:“不過她和虛宿不同。”
“你也原諒——”
“沒有。”嫏嬛的回答堅決得有點吓人,但她随即停住,沉思片刻,繼續道:“她出賣我爹娘,還殺了知命,我怎麽可能輕易說出原諒二字?不過她畢竟是養育我六年的仙儀姑姑,我恨她,但也只能将她作為親人來恨。”
姜芍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不再多言。
擠在她們旁邊的溫枸橼一直沒出聲,只是從窗簾的縫隙裏往外探望。
天剛蒙蒙亮,路邊的景致也逐漸明朗起來。
溫枸橼突然抓住嫏嬛的手臂。“焉知……”她将妹妹拉到窗邊,“你看那路邊酒肆外坐着的人。”
說到這時,騎馬跟在車邊的葶苈也湊了過來,“一姐,那個是不是……”
“不要對他指指點點!就當是個普通路人,瞥一眼就繼續往前走。”溫枸橼警告道,“他一個人,不會來招惹我們的。”她順手将簾幕拉開一點,好讓嫏嬛能看得真切,“我們三姐弟裏,就屬你還沒見過寧孤生了。”
嫏嬛遠遠看着那個一手舉着酒杯,饒有興味地望向這邊的男人——過去只存在于姐姐和葶苈口中,那個噩夢一般的寧孤生,在這一刻終于以真身出現在眼前。
她禁不住冒出一身冷汗,吞了口唾沫,緩緩退回原位,“我記住了。”
參水猿帶着虛日鼠的遺體和姜芍的一只靴子回到姜家堡,舉山震驚。
山中二十六位星宿一面為虛日鼠橫死悲傷不已,一面艱難地試圖接受少當家姜芍殘殺忠仆的事實。
就算心中不信又有何用?人證物證俱在,難道參宿還會說謊不成?參宿又有什麽理由誣陷姜芍?
“當家,若非我親眼所見,就算給我一萬個膽,也不敢信口說虛宿是少當家親手所殺的啊!”
參宿血淚斑斑的控訴,反複在衆人腦海裏回蕩。
心月狐推開虛宿的房門,見房日兔坐在案前發呆,腳邊放着虛宿的衣物。
“累了的話,就明天再收拾吧。”
房日兔見是心宿來,急忙起身。“不,我不累,我就是……”她說着就哽咽了,兩腿一軟,跪倒在虛宿懸在牆上的佩劍前,“心宿,我好難受。”
心月狐立即上前,将她摟在臂間,細聲道:“想哭,就大聲哭出來吧。”
房宿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捏着心宿的衣裳,邊哭邊問:“虛宿到底做錯了什麽,竟要如此慘死?她和少當家最親了,怎麽可能會發生這種事……”
心月狐聽着也止不住眼中盈淚,但她沒有哭出來,“我跟你一樣困惑啊。”
房日兔冷靜下來後,從心宿懷中掙脫,坐直了道:“我還是……很難相信少當家會對虛宿下殺手。”她伸手拭淚,“記得少當家私下放走孫望庭時,恰好是我值夜勤。她為了不讓我阻撓,将我反鎖在房裏。可孫望庭一走,她就立刻放我出來,還反複跟我賠罪,承諾一定會背上全部責任,不會讓當家怪罪我半分。如此宅心仁厚的少當家,怎麽會、會因一言不合,而對陪伴自己長大的虛宿起殺心呢?我知道參宿也很掙紮,我也不是不信他,但是沒有親眼所見,我怎麽都沒辦法接受少當家會下此毒手……”
一番話也說出了心月狐的疑惑和痛處,可她們又能做什麽?
心宿捧起房宿的面龐,柔聲勸道:“好了,小兔子別哭,不然明天起來,就真的變成紅眼睛了。”
房宿推開她的手,“心宿真是……這個時候還有心情說笑。”
“唉,我想虛宿也不希望我們為她終日哭哭啼啼吧。”心宿說着便起身走到虛宿佩劍前。“有件事,只有我和虛宿知道。”她随即抽出自己的劍,“虛宿的劍比我們的要短。”
“真的嗎?”房宿湊到她身邊,“可我們二十八人的佩劍不是一起鍛造的嗎?”
心宿壞笑,“你不也笑話過她腿短嗎?佩劍剛鍛出來的時候,就她用得不順心,覺得劍刃太長,不好控制。但那家夥又不好意思跟當家直說,于是偷偷去找工匠,将劍鋒修短了大概……”她伸出手比對了一下,“大概三指寬的長度吧。不信你看——”她說完就将自己的佩劍貼到虛宿的劍前一比。
房宿卻皺起眉頭,指着兩把劍問:“這不是一樣長嗎?”
心月狐愣住了,“還真是……”
“是不是虛宿後來反悔,又沒修短呢?”
“胡說,重鍛的時候我都看着的。虛宿的劍肯定比我們要短。”
“難道她後來又重新鍛了一把原本長度的劍?”
心月狐沒話說了,“也許吧……”
房日兔打了個哈欠s,将腦袋枕在心月狐肩上,“心宿,今晚來陪我好不好?我怕一人睡不着。”
心月狐忙收起佩劍,往她腦門上輕輕拍了一下,“剛才還怪我不分輕重,如今又來跟我撒嬌,道理都讓你占了,害不害臊?”
房日兔一臉憂郁地挽着她的手臂,問道:“那你來還是不來?”
心月狐見她楚楚可憐的樣子,心都軟了,哪裏還有意見?只見她擡起房日兔的下巴,在對方唇上飛快地吻了一下,叮囑道:“你先回房,我去查過信後換身衣服,就來找你。”
“別讓我等太久啊,老狐貍。”房日兔紅着臉,依依不舍地離開了房間。
“知道了,小兔子。”
往流星閣取信的路上,心月狐仍無法從腦中抹除那兩把長度一致的劍。
事實與記憶相左時,懷疑記憶似乎是最便利的方法,可心月狐做不到——當年虛宿私下去找工匠時,自己正好撞破。她戰戰兢兢地求自己不要告訴當家的表情,至今還記憶猶新。而那劍修好之後,自己也親自對比過長度。長劍可以修短,但短劍怎可能再變長?星宿的佩劍都是一個模子鍛出來的,虛宿改動一次,能瞞過當家與衆星宿已屬不易,更勿論梅開二度。
真是的,這個問題應該會一直懸在她心頭,恐怕永遠沒有解決的希望。
白天,在虛宿的靈堂之上,她聽到有人小聲叫了句“那幹阿磨”——她雖是漢人,也懂一些鮮卑語,但那個句子,她沒有聽懂。
她只學過正經的鮮卑語,所以無法判斷胡人出身的同伴們是否是在罵人。聽語氣,大概不會錯。
此刻,她心裏也憋着一口氣,想罵一聲“那幹阿磨”,不管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那幹阿磨!”
心宿長嘆一聲,打開了自己的信箱。
摸到信的那一刻,她就覺得不對勁——這紙質,不像是當家平時傳令用的信紙。
她四顧确認無人之後,對着滿盈的月色輕輕将信展開。
熟悉的字跡,令她本已繃緊的心更加沉重。
她半張着嘴,生怕不小心說出來信人的名字。
一陣風吹過,心月狐将信收進衣服裏,再一次環視四周。
會是誰在暗裏替少當家傳書?
另一個版本的真相并沒能讓她輕松半分。唯一讓她寬心的,就是關于佩劍長度的迷惑,因這封信得到了完美的解釋。
不過讓她感到欣慰的,也只有這一件事了。
一行人不日進入素裝山地界,遠遠見路邊一騎飛奔而來。
紀莫邀感到十分意外,于是叫停馬車,自己策馬上前截住了身裹披風,頭頂帷帽的陸子都——“怎麽突然打扮成這樣?”
子都拉了拉帽沿,低頭問:“大師兄,我沒被人跟着吧?”
紀莫邀四周望了望,“沒人。出什麽事了?”
“姜芍還跟你們一起吧?”
紀莫邀點頭。
“那就要小心了。虛日鼠在塗州被害的事,你們知道吧?”
“怎麽,追殺令這麽快就發出來了?”
陸子都肅然道:“登河少主殺害星宿,畏罪外逃,姜骥震怒,說是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如今各路人馬都在鋪天蓋地找她,我怕我們這麽多人,一回驚雀山就會把她暴露出去了。而且……”他面露難色,“葶苈的婚事辦得怎麽樣了?”
“很順利,怎麽了?”
子都嘆息道:“我為了早點來迎你們,這兩天都在素裝山借宿,只聽說祝蘊紅因葶苈另娶他人,如今落得瘋瘋癫癫,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祝臨雕因此勃然大怒,要拿葶苈問罪。你們離開塗州的時候,就不知道這事嗎?”
紀莫邀咬了咬牙,道:“那丫頭是有一點不妥,但若要問罪,難道不應趁我們還在塗州時下手嗎?都跑了這麽多路才來要人,與其說是真的想找葶苈麻煩,倒不如說是發現自己無法在兩樁婚事上自圓其說,所以才後知後覺地找替死鬼吧?”
“師父說了,同生會怎麽盤算倒是其次,只是這傳聞一出,總有想邀功獻媚的人動心。尤其是姜骥下達這種命令,就是變相允許先斬後奏,只怕有人為此不擇手段,到時我們都不得安寧。”
紀莫邀扶額道:“姜芍的下落目前還是秘密。不過萬一有人要留心葶苈,恐怕遲早也會發現姜芍行蹤……”他回頭望了一眼在原地等候的其他人,“我有一個辦法。如今葶苈在明、姜芍在暗。我們就調虎離山,不帶葶苈回無度門,這樣找他的人就會空手而歸,自然也就沒那麽容易發現姜芍了。”
這辦法跟其他人一說,問題馬上就來了——
“葶苈不回驚雀山,那去哪裏?”溫枸橼問,“我們家還沒修好呢,總該有個地方落腳吧?”
嫏嬛提議道:“不如去琪花林?”
葶苈兩眼一亮,“是啊,我熟悉那裏的環境。琪花林清幽隐蔽,在那裏躲一段時間應該不難。”
“總不能讓你一個人去。”溫枸橼瞥了一眼紀莫邀,“我陪葶苈好了。”
“我也一起。”嫏嬛自告奮勇。
紀莫邀見他們三姐弟堅持要一起行動,也不反對,只是說:“焉知不會武功,這小子又打不了幾招,只有你一人陪同,萬一出事怎麽顧得來?”
他站到所有人中間,左右思忖——三姐弟一定去琪花林,姜芍一定回驚雀山。如果姜芍回驚雀山,那孫望庭肯定也會跟着。至于趙晗青,只是葶苈名義上的妻子,并沒有必要跟去琪花林。
“這樣,姜芍、望庭和晗青跟子都回驚雀山。至于我,陪你們三姐弟去琪花林。”
臨別前,他叮囑子都:“你們路上務必小心,千萬不能讓人發現姜芍。如有必要,就委屈一下晗青,将她擺出來。別人知道這是趙之寅的女兒,必定禮讓三分,不敢輕舉妄動。至于想趁機謀取葶苈的人,見到她在,也會以為葶苈跟你們一起,這樣他們三姐弟才有時間安全到達琪花林。”
安排妥當後,衆人兵分兩路出發。
溫枸橼語出驚人,“葶苈,你跟我一匹馬吧。”
嫏嬛一聽就傻了,“一姐,你跟葶苈一起,那我……”
溫枸橼壞笑着使了個眼色——“快謝謝我。”
嫏嬛紅臉笑了出聲,往姐姐手臂上拍了一掌,轉過身就跑到紀莫邀身邊,語氣中難掩雀躍:“一姐把我趕過來了。”
紀莫邀一愣,立刻扭頭瞪了溫枸橼一眼。
溫枸橼權當沒看見,面上始終如一地挂着意味深長的笑意。
紀莫邀搖頭道:“也罷,反正跟葶苈那小子也說不上話。”
四人別過子都,行了一陣,紀莫邀才又開口道:“剛才姜芍在場,有些話沒有說出來,你聽聽有沒有道理。”
嫏嬛抱着他的腰,心跳快得都要唱出歌來了,“說吧,我聽着。”
“你說姜骥對姜芍是不是有點太……如果祝臨雕是控制,趙之寅是忽視,那姜骥對他女兒所表現出來的,應該就是敵意了吧?祝蘊紅和趙晗青與父親相處時間不多,感情疏遠不足為奇。但姜芍自幼陪伴姜骥左右,理應父女情深。你聽姜芍談論她父親時,也不像祝蘊紅和趙晗青那般滿是怨怼。但偏偏是這個理應非常了解自己女兒的人,卻連番輕信讒言,無論是通奸還是殺人都全盤接受,完全沒有流露出半點對姜芍的信任。就像是他一直以來都隐隐懷疑姜芍本質裏是個壞人,就等着有一天能印證自己的疑心而已。所以當理由一出現,他便不論真僞、不假思索,一口咬定姜芍是戴罪之人。”
嫏嬛道:“好像還真是這樣。只是姜芍向來忠直,從沒做過讓姜骥側目的事,他憑什麽要這樣揣度自己的女兒?”
“說什麽可憐天下父母心,凡事都有個例外。也許姜芍命不好吧。”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