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97 章 凹凸佛(下)

第四十八章 長短劍 凹凸佛(下)

四人來不及知會身在木荷鎮的馬四革,繞開大路,抄小徑回到了久違的琪花林。

北國尚飄雪,南地已回春。時至黃昏,不見花色,只能憑空氣中彌漫的香氣來想象林中姹紫嫣紅的盛景。

故地重游,嫏嬛與葶苈不禁百感交集。

“與姑姑在此分別,仿佛就在昨天。”

“是啊。”

嫏嬛郁郁不歡地走到金池邊上,回憶起與杜仙儀在這裏說過的話、流過的淚。就算已經過了這麽久,也依舊很難相信溫柔可親的姑姑有過半分虛妄之情。也許正如紀莫邀所言,她對姐弟倆的感情是真摯的,只是她為了保住最初的美好印象,不惜犧牲他人性命而已。

用了“而已”這個詞,就真的将她的罪行說輕了。

嫏嬛不想為她找借口,就沒再往下想,而是推門進屋。“裏面有兩間房,收拾一下的話,睡四個人應該——”

她的腳步驟然停止。

門邊擺着滿滿的一盆水,屋裏彌漫着燭火和食物的氣味。

他們離開琪花林一年有餘,這裏怎麽可能s還會有人居住?

溫枸橼見勢不對,上前想看個真切,卻被嫏嬛一把拉住。兩人小心翼翼地移步到卧室前。

“一姐,我、我們推門吧。”

溫枸橼也不知有什麽好怕,“啪”地将門踢開,立刻吓得目瞪口呆——那卧榻之上、被褥之內躺着的,竟就是一直杳無音信的溫言睿!

“父親!”

溫枸橼這麽一喊,葶苈和紀莫邀雙雙聞聲趕來。葶苈徑直沖進屋,紀莫邀卻止步門前,默默倚在牆邊,遠觀三姐弟與父親重逢。

溫言睿聽得是兒女的聲音,艱難地爬起來,“可知、焉知、定知,是你們嗎?”

溫枸橼上前握住父親的手,還沒來得及寒暄,又聽得嫏嬛在一旁問道——

“父親,這裏還有別人嗎?”

溫言睿順着聲音将臉轉向嫏嬛,答道:“這個時候,他們理應走了。”

“他們是誰?”溫枸橼反問。

“一男一女,我目不能視,只認得他們的聲音……”

“他們是來做什麽的?”葶苈又問。

溫言睿緩緩答道:“就是每天早來晚去,照料我生活起居,為我做飯洗衣,也實在沒什麽出奇。只是那男人,每天都會問我,當年楚公交給我的名冊去哪裏了。紀尤尊折磨我多年都套不出半句話,就憑他們每天斟茶遞水,又怎能撬開我的口?”

嫏嬛順手将窗戶合嚴,道:“名冊的事,我們已經明白了個大概。只是說來話長。”

溫言睿耐心聽三姐弟講述分別以來的種種,百感交集。

“楚公死後,我确實有将名冊給仙儀過目……想不到就是這無心之舉,害得我家破人亡,還連累了三位摯友。但你們能找到楚公遺孀,實在是萬幸。她說得不錯,星宿更替确實有白紙黑字的規條可循。姜骥背離傳統,一定事出有因。”

嫏嬛點頭,“姜骥、參水猿、祝臨雕、趙之寅、紀尤尊……這些人一定都和星宿之死,甚至姜疾明之死有莫大的關系。只可惜鞭長莫及,我們手邊沒有能立刻往下追查的線索。父親還能記起什麽嗎?”

溫言睿語出驚人——“你們剛剛跟我講的,靜安堂的流星閣……這樣的一個信箱,我聞所未聞。楚公當年跟我說了很多姜家堡中的規矩,卻對此只字不提,我覺得很奇怪。”

嫏嬛道:“也許楚澄在登河山的時候,根本還沒有流星閣的存在。姜骥為掩蓋過去的禍事,恐怕什麽五花八門的手段都使出來了。刻意設計流星閣來避免星宿們結黨營私、互通消息,恐怕也是出于自保。”

溫枸橼嘆道:“可惜我們現在也止步于此,下一件可以做的事,也許就只有順着名冊上的住址逐個尋訪,看看還能找到什麽。”

“我還好奇一件事……”嫏嬛湊近父親,低聲問,“如果前代二十八宿是死在楚澄離開登河山之後,那楚澄又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他引退之後就是一介布衣,照理說有星宿死于非命這麽嚴重的事,不可能只傳到千裏之外的他一個人耳中吧?那為什麽他,又偏偏只有他知道呢?會不會有人在跟他一起追查?會否有別的熟人能為我們指點迷津?說不定可以順藤摸瓜。”

溫言睿想了一陣,道:“我在他家的那幾天,并沒有見到別的客人,只有侍從出入買物,或是送來抄書匠的文稿,都是極為尋常之事。也許楚公确實有與別人通信,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抄書匠?

對啊,紀莫邀和高知命都是涓州出身,和楚澄一樣。

難道高運墨先生……

嫏嬛将頭探出門外,望了紀莫邀一眼,又将手指按在唇上,暗示他不要出聲,随即又道:“父親可放心休養,再有什麽人來,我們自會處置。”

紀莫邀在外頭不知道等了多久,終于見三姐弟陸續從裏頭走出來。

“父親重新睡下了,我們走遠些說。”溫枸橼帶他們一路往林子裏走了幾步,“我在想啊,甭管老四那邊完工與否,先帶父親回去安頓下來,不然也不知帶他來這裏的人是什麽妖魔鬼怪。”

“我們這裏只有兩匹馬。父親行動不便,非得有車駕不可,這準備起來,恐怕還需時間。”葶苈道。

“而且啊……”嫏嬛望向通往林外的路徑,“你們難道不想知道,那一男一女究竟是何方神聖嗎?”

“八成,是紀尤尊的爪牙吧?”溫枸橼冷笑道。

“雖說如此,但既然我們未能立刻帶父親離開,倒不如想想明日他們來時,我們該如何應對。”

“也是,果然還是焉知心細。”溫枸橼轉向紀莫邀,“喂,怎麽不見你出聲呢?”

紀莫邀将一根手指按在嘴上,示意自己噤聲令還未消除,不敢作聲。

嫏嬛撲哧一笑,将他的手指扳下來,道:“有話就說,這裏父親也聽不見。”

紀莫邀打了個哈欠,答道:“你們都謀劃好了,我也沒什麽要補充的。這是你們家事,我只是順道來幫忙而已。需要我時就出聲,不需要時我就閉嘴。”

“啧啧,突然這麽乖巧馴服,還真不像你。”

嫏嬛不高興了,“一姐,你這是什麽話呢……”

溫枸橼拍拍嫏嬛的腦袋,又道:“今晚你去父親房裏陪護,我們三個輪流守夜。等明天差不多時候了,我們再躲起來,看看那兩個人到底是什麽來歷。”

衆人達成一致,各自歇息不提。

次日,溫枸橼和葶苈留在小廬內護持溫言睿。嫏嬛和紀莫邀則在琪花林入口處觀望。

過了一夜,嫏嬛還是未能平複懷傷之情。

“有一年姑姑生辰将近,我和葶苈編了一個花環想送給她戴。放在屋裏怕她提前發現,于是便挂在了附近的樹上。”她有些茫然地望着四周的林木,“這裏每一寸草木都勾起我們三個人之間的回憶,有時真的很難相信……”她怕自己越說越傷心,就将話題交到紀莫邀手上,“你們會給前輩過生辰麽?”

紀莫邀擡頭想了想,“與其說是我們為他慶祝,倒不如說是他借着日子來犒勞我們。小時候,他會帶我們去城裏大魚大肉,簡直比過節還高興。畢竟真的新年時,望庭和老四要回家探親,只餘下我和子都跟他去素裝山陪師伯過年。”

“你這麽一說,這不知不覺裏,已經到新一年了……我們總在趕路,都忘了算日子。”

“也是,不過如今這個陣勢,也難有心情慶祝吧?”

嫏嬛輕嘆道:“有時候我在想,如果我家只是安安分分的書香門第,我們三姐弟到了這時節,應該都已婚配,甚至生兒育女了……你有想過,如果你生在尋常人家,會過什麽樣的日子嗎?”

紀莫邀冷笑,答道:“畫畫花鳥、拉拉胡琴,與酒肉朋友為莫逆,尋常公子哥兒的生活。”

嫏嬛忍俊不禁,“你也太小看自己了吧?”

“有什麽奇怪?我又沒有什麽登科從戎的壯志,說不定真的會長成一個不學無術的二世祖。”

“所謂壯志,也不僅限于從仕參軍吧?”

紀莫邀又笑了,“你又來安慰我了嗎?”

嫏嬛忍不住往他肩上拍了一掌,“明明是你說得自己一無是處,是故意要招我可憐嗎?”

“啧啧,誰要你可憐?”

嫏嬛懶得跟他吵,但還是滿足地笑道:“雖說人打心底裏都是喜歡安逸的,我還是慶幸自己沒有過上那樣的生活。”她有些緊張地撓了撓下巴,“不然,我們就不會認識了。”

“來了!”

嫏嬛不知道紀莫邀有沒有聽到她最後那句話,但她的注意力也立刻轉向了停在林道入口的馬車上。

一個素衣女子從車上跳了下來。

“葉蘆芝的侍女弱芸。”紀莫邀脫口而出,“之前在塗州,是她給我開門去見阿芝的。”

“可是她為什麽……”

緊随在她後面,一個男子也下了車。

嫏嬛目瞪口呆,“為、為什麽康檑會……”

弱芸與康檑下車後,沒有直接進入琪花林,而是警覺地望着地面,在附近徘徊了一陣。

“看這樣子,應該是發現了我們昨晚來時留下的馬蹄印。”

嫏嬛問:“那一姐和葶苈會不會……”

紀莫邀并沒有顯得很擔心,“康檑雖身有佩劍,但也不過是像一般文人墨客那樣作為裝飾罷了,從沒聽過他武藝如何出衆,就算葶苈一個人應該也能對付。不過這個弱芸……我不知底細,所以不好說。但不要緊,就算他們兩個對付不來,不是還有我黃雀在後嗎?”

正說着,二人終于開始往林子裏走了。

溫言睿見時間将近,便讓溫枸橼和葶苈躲好。“我還跟他們一般說話,你們兩個見機行事。”

于是溫枸橼躲到屋外,葶苈則藏在了卧榻旁的櫃子裏。

不多時,康檑與弱芸就進屋了。

“溫先生,別來無恙啊?”康檑徑直走到溫言睿枕邊,“不知先生昨夜可有客人?”

溫言睿幹笑道:“除s了你們兩個不速之客外,還能有什麽人?”

康檑顯然不買賬,“溫先生,這屋外的腳印可都清楚着呢。來沒來過人,你怎麽會不曉得?”

“哼,老夫眼瞎,如果來人沒吵醒我,那我還真是不知。更何況你們天天來,我不還是不知道你們是誰嗎?真是好笑。”

“不愧是你,就算病殘體衰也不改本色……也罷,我就不信我們查不出個所以然。”康檑說着,手就習慣性地握在了佩劍上。

葶苈在櫃裏看着,以為他要拔劍對溫言睿不利,立刻從裏頭跳出來,用截發鈎的長鏈勒住了康檑的脖子。

康檑被殺了個措手不及。他确實只是一介書生,全無招架之力,竟吓得動也不動。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葶苈問道。

康檑只是暗自喘氣,卻并沒有回答的意思,反倒是像在期待什麽。

葶苈見他沒反應,就勒得更緊了,“快說!”話音剛落,冰冷的劍刃就貼在了脖子上——

“溫公子,別急啊。”

葶苈吓得心都要跳出來了,兩手反而抓得更緊。

弱芸催促道:“快放了康先生。”

葶苈不認得那聲音,又沒法回頭看是誰,只能繼續死命纏着康檑不放。“你、你先放開我,我再放康檑!”

弱芸不屑地笑道:“溫公子還真以為這種威脅行得通啊?我若是不放你,也照樣救得了康先生呢?”話畢,她便伸手來奪幾乎被葶苈冷汗打濕的截發鈎。

說時遲那時快,頭頂一個黑影掠過,瞬間就将一把匕首架在了弱芸的脖子上。

“想對葶苈動手,問過我沒有?”

弱芸沒料到這後面還埋伏了一個人,登時有些意外,可馬上又平靜下來,笑道:“雕蟲小技,何足挂齒?”只見她一手攥住葶苈的衣領,一手将長劍往腦後一揮——

“當”一聲響,長劍落地。

所有人齊齊望向門外。

紀莫邀正舉着彈弓朝他們招手,面上難掩笑意,“大家排着隊在幹什麽呢?能參我一份玩嗎?”

溫枸橼趁機将那女子推開,一把拉葶苈回屋裏。

康檑也想借機逃跑,卻被溫枸橼一腳絆倒——“你又急什麽?把話說清楚再走!”

紀莫邀走到那女子跟前,道:“我認得你。”

弱芸按着被飛石劃傷的手腕,冷冷道:“那又如何?”

“我和溫枸橼聯手,制服你應該不算難事。”

溫枸橼吼道:“胡說!我一個人也行,不用你插手!”

紀莫邀敷衍地應和道:“知道了,你最厲害……”然後繞到弱芸背後,“看樣子,你們也不過是在替人辦事。就算扣下你們,恐怕也幫不上什麽忙。我想你們……肯定也不會輕易告訴我們所有的來龍去脈吧?”

弱芸暗笑,“紀公子是明白人。”

“那康檑在這裏是什麽用處?”

“這你也不用管。”

“反正我們是什麽話都問不出來的,是吧?”

“既然你不打算殺我們,那也只剩下放我們走這一個選擇而已。”

溫枸橼倚在房門邊,意外地表現得相當随和,“好啊,那你們放心走,但是從明天起就不用再來了。我們自會照顧父親,不用麻煩你們這些來路不明的外人。”

紀莫邀見溫枸橼态度突變,也就不再糾纏,讓開路道:“二位請回。”

弱芸拾起劍,沒好氣地踏出門,卻不知為何下腳一歪,當場摔了個倒栽蔥。她氣急敗壞爬起來一看,見自己腳上纏着一坨像是捕獸網的東西;再擡頭,就見溫嫏嬛挨在門邊,冷冷地盯着自己。她扯開腳上的異物,罵道:“既然說好了放行,就讓我們好好走。這麽多陰招詭計,還有沒有口齒了?”

“口齒?”嫏嬛慢條斯理地将舊網收回手裏,“你将家父藏在這裏不見天日,被他兒女抓個正着卻又兵刃相見,也好意思跟我們講道義?”

弱芸無言以對,火冒三丈地轉身離去。

溫枸橼也順道将康檑往門外一推,看着他踉踉跄跄地走遠。

葶苈從屋裏出來,見那舊網,瞪大眼道:“二姐,這不是……”

“對啊。”嫏嬛将舊網遞到葶苈手裏,向溫枸橼解釋道:“我們住這裏時,有次大門松壞,關不緊。我們怕夜裏有走獸潛進屋裏偷吃糧食,就在門上挂了一張別人用舊的捕獸網防盜。後來門修好了,這網就一直閑置。适才見你們在屋裏争執,怕他們趁機遁走,就将網拉在門前,做了絆腳索。”

“不愧是焉知啊。”溫枸橼喜上眉梢,“這兩個人你們認得?”

紀莫邀答道:“鐘究圖的賬房先生康檑和葉蘆芝的丫鬟弱芸……為什麽會在一起呢?”

溫枸橼順勢亮出了手裏的東西——“從那女人脖子上順來的,你說會不會有用?”

衆人一看,她手心裏攥着一塊被掰斷的玉墜,勉強像個吊鐘形狀,除了斷面上有一個小小的凸起之外,看不出是什麽東西。

葶苈竟立刻認出來了,“我見過另一半!”

溫枸橼愕然問道:“這你也認得出來?”

葶苈連連點頭,“缪壽春的孫女缪毓心脖子上,挂着一個只有上半身的玉佛,斷面上有一個小小的凹陷,正好和這一半吻合。我當時還問她,為什麽這個佛像只有一半。她跟我說……另一半在娘身上。”

溫枸橼大驚失色,“那女人是缪神醫的兒媳?”

嫏嬛恍然大悟,“她是……同生會的人?”

“那問題就成了……”紀莫邀道,“為什麽同生會會安插門生在葉蘆芝身邊,而和同生會毫無瓜葛的康檑,又為什麽是一副聽命于她的狼狽模樣?”他想了一陣,道:“阿芝早我們離開塗州,現在應已回到鐘究圖身邊。康檑和鐘究圖向來形影不離,如果他在這裏照看溫先生數月之久,那鐘究圖估計也在附近活動,也就是說,阿芝應該跟他一起。”他望了嫏嬛一眼,“有必要去拜訪一下他們。”

溫枸橼問:“你是擔心那女人會對葉蘆芝不利嗎?”

“如果她要對阿芝不利,早就該動手了。所以她應該不是來取葉蘆芝性命的……但要調遣堂堂左護衛家眷來完成的任務,一定不簡單。我們畢竟是外人,不曉得鐘究圖跟同生會暗裏還有什麽恩怨。如果兩家真是共犯,那我們再調查不遲;但如果鐘究圖一直被蒙在鼓裏,那我們就該給他提個醒。昨天不是說了要找車駕帶溫先生走嗎?順便去城裏一趟也好。”

三姐弟沒有異議。

“你和焉知去吧。”溫枸橼順手将玉墜交給嫏嬛,“我也不認識他們,和葶苈留在這裏看着父親就好。”

嫏嬛覺得這機會制造得太過刻意,正要開口,便聽得屋裏傳來溫言睿的聲音——

“你們不是說沒別人了嗎?”

紀莫邀頓時胸口一緊。

“我怎麽好像……聽到了那姓紀的小子說話。”

有父志未酬,有母不自由,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