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陰計明 燭光暗(下)
庭院裏,其餘人正在準備次日離開的事。
“去登河山傳信的話,我一個人就可以了,你留下來陪弟妹吧。”
溫枸橼一聽就傻了,“一個人能行嗎?”
“胡說八道,我過去四十年都是一個人行動,有什麽好擔心的?”
溫枸橼臉上不快,可又無力阻止,只好小聲怨道:“你給我小心點,不然有什麽三長兩短,我給誰養老送終去?”
“這麽多意見,也不知是誰整天擔心別人照顧不好弟妹……現在給你大好的機會陪在他們左右,就別鬧脾氣了啊。我也不用你擔心。”
溫枸橼敷衍地“嗯”了一聲,不再多言。
紀莫邀在一旁道:“你和姜芍都是不明人口,明天就乖乖給我待在馬車裏別出來。有什麽意見,等回了驚雀山再慢慢解決。如今離開塗州是頭等大事,誰也不要給我節外生枝。”然後又轉過來跟趙晗青說:“事發突然,只怕不能立刻将你送回缪壽春身邊,所以還請做好跟我們待在一起的準備。”
趙晗青幹脆地點頭,“無妨,你們方便時我再走也不遲,一切聽你們調度。如果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也請不要客氣。”
紀莫邀笑道:“這你就多慮了,我這人最不會客氣。”眼看該交代的都交代完,他放了一片薄荷葉入口,“路途遙遠,大家暫且休息,不然天都要亮了。”
此時,姜芍将一封信交到了龍卧溪手中,“有勞前輩。”
龍卧溪也抓住機會道歉——“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是我之過。”
姜芍搖頭,“前輩不要這樣說……前因後果我都清楚,人不是你們殺的,我不會怪責。”
“多謝少當家海涵。”
“前輩若要夜裏行事,需是挑個月明晴朗的時機。”
龍卧溪失笑,“梁上君子,應在暗裏方好作業,怎麽還要挑月明之時?”
姜芍解釋道:“前輩有所不知,一旦入夜,女土蝠便開始在姜家堡四圍巡邏。女宿輕功蓋世,尤善夜戰。天越黑,常人越昏惑,她的感官卻越靈敏。到那時,莫說是其餘星宿,就算是我也未必能夠匹敵。若非前輩親身上陣,幾乎不可能逃過她的法眼。她唯一的弱點就是光亮,因此滿月無雲之時反而會變得遲鈍。況且周圍敞亮,自然也更方便前輩提防她偷襲。”
“多謝少當家提點,我一定多加留意。”龍卧溪說完便辭別衆人,奔赴登河山。
其餘人忙了大半夜,也先後去睡,留下溫嫏嬛與紀莫邀立在千秋兩側。
“參水猿與姜芍之間,只能有一個真兇……他被姜芍捉了個正着,又搶了她的鞋子,想必不會善罷甘休。雖然登河山至今不知姜芍在我們這裏,但此行回驚雀山,也不知會不會被別人留意。”紀莫邀說着就擡起了頭,“s師叔在洛陽有個清幽的住處,甚至取近在素裝山也可以,不如你們姐弟先在別處待一陣子,等這事有了眉目,再往下計議。”
回應他的,卻是嫏嬛否定的眼神,“為什麽覺得我們不回驚雀山就會更安全呢?”
紀莫邀顯得很疑惑,“你前幾天才被那個人帶走,就一點都不後怕嗎?”
“他要找的是我們姐弟三人,一日不達目的,無論我們去哪裏都躲不過。既然如此,不是更應有你們在身邊保護嗎?否則萬一有什麽意外,遠水救不了近火,你不是更加後悔莫及?”嫏嬛說到這裏,長嘆一聲,“我知道你擔心我們的安危,但你不能總把自己當成災星啊。”
這話像落石一樣擊打在紀莫邀心上,令他痛中驟醒,木然無言。
嫏嬛解下腰間的匕首,道:“你送我這把匕首時,就叮囑過我——如果遇到危險,就算敵人是你,也不要猶豫動刀……但你為什麽要假定自己會妨害到我呢?這麽久以來,我們三姐弟經歷過這麽多災禍,沒一件是你的錯。天底下要我們提防的人很多,但從未傷害過我們的紀莫邀,不應是其中一個。”她将無名刃重新挂好,在紀莫邀雙手下方握住了秋千的吊繩,“何況,我覺得和你一起才是最安全的。”她朝對方微笑,覺得自己臉上暖暖的。
紀莫邀合上眼,如釋重負地笑了出聲,“你真是……居然安慰起我來了。”
“也不是第一次了,不是羞恥的事啊。”
“好,是我想多了。”
“這次出來,我覺得你有些變了。”嫏嬛柔聲道。
“怎麽變法?”
“我也說不清,就覺得,你好像放下了什麽包袱……”
兩個人都清楚話題延伸下去的結果,因此沒有往下說。
素裝山上發生的一切,已經不可逆轉地改變了所有人,他們也不例外。
“那我們明天就一行七人,一起回驚雀山,好嗎?”
“謹遵二小姐吩咐。”
兩人相視而笑。
是夜,祝臨雕坐在幽暗的書房之中,也不顧那燒完的燈燭,看着趙之寅匆匆走近。
“祝兄,怎麽不點燈呢?”
“又不是看書,暗一些也無妨。”祝臨雕坐直了身子,“賢弟請坐。”
趙之寅看起來有些不自在,但還是乖乖坐到了客席上。
這是自然,自己的女兒雖然寒酸,但終究也順利按計劃嫁了出去。相反,祝蘊紅從趙家回來後一直不肯說話,倒在榻上像個死人一樣,也不知道是中了什麽邪。盛大的婚宴要在衆目睽睽之下草草收場,別說有多難堪了。而且沒能按時和吳遷成親事小,她若再這樣為情所困、恍惚不定,長久下去也不是辦法。身為父親,一定比任何人都要擔心。
“祝兄今天也累了,不如早些歇息罷?”
“你說小紅這個樣子,是為什麽呢……”祝臨雕陰沉沉地問道,“是因為那個溫葶苈嗎?這小子怎麽這麽大本事,讓她喜歡得死去活來,以致瘋癫?她又是從哪裏想出這麽一個金蟬脫殼之計的?就她一個人嗎?我很難相信……”
趙之寅聽得仔細,卻不知從何作答。“我也覺得那紀莫邀不懷好意,但他似乎并沒有搗亂的理由。無度門與我們素無深交,甚至說互無好感也不過分。若将小紅這麽一捉弄,不是反而讓他們自己更難以脫身嗎?”
“趙兄明察!”書房另一端突然傳來“啪啪”兩聲擊掌。
祝臨雕吓得跳了起來,“來者何人?”
“二位兄長莫慌,這不是故人嗎?”
祝臨雕借着月光看到來人的面目,才複坐下。“你來了怎麽也不說一聲,鬼鬼祟祟的……兩父子這一點倒是很相似。”
“怎麽了?”紀尤尊冷笑着上前,“犬子又招惹你們了?”
趙之寅忙打圓場,“沒有,就是打了門下一個弟子……不過是我們的人先動手,我也不計較了。”
“哦?”紀尤尊顯得很驚訝,“傷得重嗎?”
趙之寅搖頭,“他那套掌法是跟你學的吧?讓人痛得四腳朝天,卻毫發無傷。”
祝臨雕笑道:“看來是道行還不及父親吧。”
“除此之外,他這次來塗州可守規矩了,什麽都是按着我們安排去做的。”趙之寅補充道。
祝臨雕又嗤之以鼻,“就是知道他的性子,突然循規蹈矩起來,反而讓人心裏發毛。”
紀尤尊也不理他們苦惱,劈頭就問:“祝小姐可好?”
趙之寅又搶着答道:“已經睡下了。”
紀尤尊面上怪異的笑容,從進來起就一點沒變,“二位就不好奇,是誰将祝小姐捉弄至此?”
趙之寅肩膀驟然一緊。
祝臨雕更來氣了,“你原來是知道的啊!難道是你兒子搞的鬼?”
紀尤尊放聲大笑,朝趙之寅的方向瞥了一眼,“祝兄真是會信口開河……犬子早不歸我管,就算是他鬧的事,你們也別想追究到我頭上來。更何況他與你們無冤無仇,憑什麽要這樣折騰祝小姐?你們年紀也不小了,難道就沒想過自己這麽多年來得罪過什麽人、埋下了什麽禍根嗎?”他說完便“唿”地轉向趙之寅,“趙兄也一點頭緒都沒有嗎?”
“你、你這是什麽意思?如果連祝兄都沒有頭緒,我又怎麽——”
“趙兄應該還記得寧孤生這個人吧?”
祝臨雕和趙之寅一聽這個名字,眼神就變了。
“當年被祝兄掃地出門的寧孤生,想必多年來,依然有和自己的伯樂……互通有無吧?”
趙之寅吓得站了起來,“寧孤生被逐出同生會之後,确實有和我通信,但僅限于寒暄而已,未曾流露出報複之意……”
“你是同生會的二掌門,他當然不會跟你提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寧孤生年少有成、武藝超群,是趙兄一手栽培的愛徒。只可惜性情頑劣、不聽號令,還屢次打傷同門。祝兄責難他不合群,将他逐出師門。寧孤生剛愎自用,吞不下這口氣,因此對你們懷恨在心,謀劃報複,也不是出奇之事啊。”
祝臨雕反問:“你如此成竹在胸,究竟是從何處得知是他作祟?逐他出門已是陳年舊事,也很少聽人提過他的行蹤,怎麽偏偏你的消息如此靈通?”
紀尤尊笑道:“祝兄當年為楚澄之事輾轉難眠,我還親筆寫過信來安慰你。怎麽現在提起那個為我們找來哥舒鹫的寧孤生,你反而說自己從未留意呢?這麽關鍵的知情者被你趕走,你難道從沒擔心過他會将真相說出來嗎?”
祝臨雕拍案而起,“他敢!是,哥舒鹫是借他的交情請回來殺楚澄的,但他對于來龍去脈根本知之甚少,能說出什麽真相?”
“是啊……”紀尤尊說着便踱步到一排書櫃後,“既然手上沒有足夠的秘密,那他熊熊燃燒的報複之心,只能另辟蹊徑。當年你們特意派兩個有辱師門的弟子去溫家放火,就沒有好奇他們為何最後會橫屍木荷鎮嗎?還是因為你們本來就打算,在他們完事歸來後殺人滅口,于是根本沒有深究他們的死因?”
“胡說!”趙之寅駁斥道,“我們當時……當時的目的,只是要溫言睿供出楚澄交給他的東西,但到頭來什麽都沒有得到。那兩個弟子的死,我們也毫無頭緒。一開始還道是不是因為得罪了你,被你殺了,可後來才知道不是。”
“哼,我那時正在水牢迎接溫言睿到來,哪有功夫去管你們的人?可寧孤生就不同了。他不僅殺了那兩人,還帶走了溫家長女溫枸橼。溫枸橼以為舉家亡故,一心要報仇雪恨,便做了寧孤生的傀儡,為他賣命。之前蘭鋒劍被盜,乃是龍卧溪與一個被稱為梁上仙的年輕女盜所為——這個梁上仙,就是溫枸橼。”
趙之寅臉都白了,“你的意思是說,寧孤生為了報複祝兄,不惜栽培溫言睿的女兒為己所用……但、但他既然做到了這份上,怎麽偏偏沒有告訴溫枸橼,害她家破人亡的元兇是誰?”
“趙兄太不了解寧孤生這種人的心思了。”紀尤尊摸索完一排書櫃,又徘徊至下一排,似乎在找什麽。“他要是告訴了溫枸橼,那丫頭萬一嘴不嚴,走漏了風聲,到時引起公憤,要找你們晦氣的,又何止寧孤生一人。他是要你們嘗苦頭,可那也要是他一手造成的苦頭。不然他為什麽這麽沉得住氣,韬光養晦六七年,才終于找到機會羞辱你們?”
祝臨雕肅然道:“也就是說……連小紅的婚事,也是他從中作梗的嗎?”
“也許是覺得,光偷走蘭鋒劍還不夠解恨吧。”紀尤尊繼續轉入下一排書櫃,“寶劍終是身外之物,相比起來,還是折磨你的寶貝女兒比較奏效……”
祝臨雕又問:“但小紅又不認識他,怎麽可能輕易聽他擺布?”
紀尤尊從書櫃後探了個頭出來,嘲諷似地答道:s“越是對至親不信任的人,越是容易接受陌生人的恩惠,這麽簡單的道理,祝兄不是不明白吧?他先是慫恿你女兒半夜與溫葶苈相見,讓她重燃希望;再在婚宴當天教她迷暈吳遷,随即趕到趙家,企圖最後一次說服溫葶苈回心轉意。只可惜這都是她一廂情願,而寧孤生也很清楚這一點。他的目的,就是要令愛萬念俱灰、一蹶不振,這還不明顯嗎?”
祝臨雕按捺不住了,“他如今身在何處?我、我一定要讓他碎屍萬段!”
“他早就功成身退了,祝兄。現在的寧孤生,就算有未了之事,也只怕與你無關。你本來就不在意他的動向,如今他有意要退出你的視線,你又怎可能輕易捕捉他的蹤跡?”
趙之寅質問道:“紀尤尊,你說了這麽多,可都是那姓寧的透露給你的?”
“溫言睿的兒女身在無度門,小兒也在無度門。我就算閉一只眼,也多少會知道一些消息。不過你說得沒錯,畢竟當年對溫家下手的事,就是我告訴寧孤生的。他拜我所賜,坐享漁翁之利,至今與我交好,又有何怪?”
“你跟他素無來往,為何……難道是殺楚澄時結下的交情?”趙之寅表情複雜地坐回原位,“果然是防不勝防。”
“臭味相投。”祝臨雕恨恨道。
紀尤尊權當沒聽見,最終停在了書櫃前,像是找到了什麽——應該說,沒找到什麽。他來到了預想的地方,卻沒看到預想的東西。“別的事不好說,不過有件事,你們賴在我身上也無妨。”
另外兩人聽得雲裏霧裏,“什麽事?”
“祝蘊紅大婚,你們請了葉蘆芝嗎?”
“怎麽可能?”祝臨雕不屑地答道,“小女恨她入骨,我怎會請她?不過以她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就算自己送上門來也不奇怪。為什麽問她?”
“也罷……”紀尤尊将手指插入原本藏有密信的縫隙裏,“她就算來過塗州,估計也早打道回府了。”
趙之寅一臉不快地罵道:“你深夜來訪,是來為我們開竅,還是來耀武揚威的?”
“趙兄說話怎麽這麽沖呢?”紀尤尊徐徐從書櫃後走出,“許久不見,紀某想念二位,因此來敘敘舊,難道還惹你們不高興了?該說的我可都說了,二位兄長千萬不要開罪于我,祝兄尤其不要為令愛的婚事煩惱。”他陰陰笑道,“小紅尚是秀色可餐的年紀,就算一次不成,下一次總是能嫁出去的啊。”
“放肆!怎麽可以在她父親面前說這種話?”
紀尤尊端詳着趙之寅義憤填膺的怒容,有些錯愕地自語道:“有意思……”見待下去也無甚趣味,他便擺了擺手,道:“失陪。”從未以客人身份登門的他,離去時也随意得像在自家出入一樣。
這家夥,肆無忌憚又讓人無可奈何,只能一面恨得咬牙切齒,一面在回憶他冷笑的瞬間毛骨悚然。
祝臨雕和趙之寅也許不止一次後悔放紀尤尊進入自己的人生,但如果沒有他,他們的境遇恐怕大有不同。
這點自知之明,他們還是有的。
究竟無度一行能否順利離開塗州,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