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訪烏宮 憶舊年(下)
十一年前,陸子都是無度門最小的師弟。
根據呂尚休的說法,子都父母是在戰亂裏丢了性命的倒黴人,他自襁褓時就是個孤兒。
當時的驚雀山由狂傲不可一世的孫遲行坐大。他自恃力大無窮,成日作威作福。一s衆門外弟子要不就因懼怕而畏縮于他的淫威之下,要不就直接狐假虎威,成為他的跟班。呂尚休看不慣孫遲行的做派,可又苦于沒有更适合成為大弟子的人選,只能終日寄情于杯中之物,眼不見為淨。
子都倒是知足常樂,不反抗師兄們的霸淩,被他們差來遣去也毫無怨言。畢竟自己是小師弟,本來就是最需要磨砺的人,這些苦差又算得上什麽?他是個太過淳樸的孩子,樂天忠厚,不會恨人。呂尚休很護着他,向他傾注了額外的心血,每日手把手地傳授武藝。子都得到師父的賞識,內心更是感激。呂尚休越是用心栽培他,他就越刻苦,起早貪黑也在所不辭。
但呂尚休這樣厚待小師弟,難免引起孫遲行的嫉妒。其實孫遲行并不渴求呂尚休手把手地教自己武功,他只是不忿乳臭未幹的小師弟被師父視為唯一的可塑之才——這難道不是反襯自己是沒有資質的廢物嗎?眼紅只是次要,重點是不能讓那小子覺得自己一步登天。
就這樣,根本不曉得“自滿”為何物的陸子都成了衆矢之的。只要呂尚休一走開,孫遲行用各種苦差事去壓榨他習武的時間。
子都暗暗曉得師兄們在針對自己,但他不會背着人告狀,只好逆來順受。
一日午後,他被孫遲行差去山裏揀柴。那天呂尚休剛好忙着招待一個貴客,無瑕阻止這光天化日下的欺淩。
子都默默下山去了。那天日頭很大,他還沒撿上幾根柴就已大汗淋漓。正在這時,背後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
“敢問孫遲行可在此山中?”
陸子都擡頭一看,見一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瘦削男孩站在面前。雖是同齡,但子都一下就被對方鷹一樣犀利的眼神震住了。“認、認識……”子都舌頭一直打結,忙往山上指了指,“大師兄就在山上。”
“你可以帶我去見他嗎?”
子都不會拒絕人。
兩個人一前一後上山,路上一言不發,卻将子都吓出了一身冷汗。
孫遲行坐在正廳之上,遠遠見子都走近,背上沒幾根柴火,立刻暴跳如雷,“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你也太會偷懶了!”然後才留意到子都背後那個稍矮一些的少年。
“大師兄,他是來找你的。”子都小聲引着陌生人走上臺階,“我、我回去繼續撿柴火。”他正要動身,卻被少年一把拉住——
“別走,有好戲給你看。”男孩狡黠地笑道。
孫遲行不耐煩地向前一步,問:“來者何人?”
少年答道:“涓州紀莫邀。”
“哼,聞所未聞。你來做甚?”
少年壞笑,答道:“來取你大師兄之位。”
堂上衆人一聽,立刻噤若寒蟬。
孫遲行眨了眨眼,随即發出一陣雷暴般的狂笑。
陸子都不禁為紀莫邀捏了一把汗。
“就憑你一個毛頭小子?想做大師兄?哈哈哈……”
可紀莫邀面不改色,氣定神閑地說:“我跟你打個賭——我有個秘密要告訴你,你聽了之後若是覺得無關緊要,就算你贏,我這條命任你處置;可你若對我起了殺心,就算你輸,你就要将大師兄之位讓與我。如何?”話畢,他朝衆人露出了一個至今讓子都心有餘悸的恐怖笑容。
孫遲行想也不想就答應了,“哼,賭就賭,我就不信你能贏。”
就在這時,呂尚休和他的客人也因前廳的動靜走了過來。那個客人稱呼呂尚休為“賢兄”。
大家凝神屏息地等待紀莫邀說出這個驚天秘密。而紀莫邀也無意賣關子,走到孫遲行身邊,對他一番耳語。
當時陸子都還不知道,紀莫邀口中幾個神秘的句子,竟有扭轉乾坤之力。
孫遲行聽罷,立在原地,白皙的面皮逐漸變得鐵青,額上出現了豆大的汗珠。
陸子都從未見過如此驚慌失措的孫遲行,更不曉得是什麽話能讓他變成這樣。
突然,孫遲行像發了瘋一樣掐住紀莫邀的脖子,将他瘦小的身體淩空舉起,嘴裏不住地吐出含糊的句子,眼中滿是無情的殺意。
衆人吓得魂飛魄散,一方面是怕這小孩會片刻殒命于孫遲行之手,另一方面則是想起了先前的賭約。
可紀莫邀不僅面無懼色,反而還在呼吸漸弱之時,用盡全力叫道:“匹夫,你已經……輸了!從現在起……無度門的大師兄就是……”
“啊——!”孫遲行大叫一聲,将紀莫邀舉過頭頂,他的手臂已滿布青筋。
紀莫邀縱然絕頂聰明,可終究是血肉之軀,又怎能受得住白面蚩尤那駭人的蠻力?
跟子都一同屏氣凝神的,還有另一個偷偷潛入的小孩,他的手臂很長,紮着醒目的紅頭巾。
就在大家擔心孫遲行要将紀莫邀當場摔死時,一直在旁圍觀的呂尚休一個箭步上前,将紀莫邀橫腰抱走。衆人定神一看,方才還仿佛混世魔王上身的孫遲行已被呂尚休制服在地。見慣了孫遲行頤指氣使的弟子們,今日才算是領教到師父的真本事。
呂尚休一腳踩在孫遲行後頸上,将一葫蘆酒盡皆倒在他扭曲的面容上,“願賭服輸啊,孫大郎。”
孫遲行咬牙切齒地伏在地上,神志仿佛已經不清,只能發出野獸一般的吼聲。
子都被眼前的峰回路轉吓得說不出話來。
就在這時,一只長長的手臂纏住了他的肩膀。“這位小兄弟,可以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嗎……”
子都一回頭,見戴着紅色頭巾的少年立在自己身側,“你又是誰?”
“我是孫遲行的親弟弟孫望庭。”
孫望庭話音剛落,就見孫遲行使勁從呂尚休腳下掙脫出來。他的面部肌肉不住地抽搐,并朝紀莫邀伸出了複仇的魔爪。
誰知呂尚休竟“啪”一下将孫遲行的手腕扭到脫臼,喝道:“若是別的弟子,早被我掃地出門。念在你父母與我知交半世,乃父臨終又有托孤之求,我不能棄而不教。奈何教而不善,非惡而何!”
站在一旁的客人也上前幫忙重新将孫遲行按倒在地,“大塊頭,看來非要把你關起來面壁不可了——來人,取繩索來!”
所有人都還木在原地不動。
呂尚休不耐煩了,借着幾分酒勁吼道:“沒聽見你們師叔說話嗎?快拿繩索來!”話音剛落,就見子都捧着繩子沖到面前,“啊,還是子都留心。”
好不容易将孫遲行五花大綁,客人又自告奮勇将孫遲行拖去後山安置,只留下呂尚休面對自己從天而降的大徒弟——紀莫邀。
“別說我沒提醒你,對這小子留個心眼啊。”臨行前,客人不忘在呂尚休耳邊叮囑。“能将狂妄暴戾的孫遲行逼瘋的人,不會是省油的燈。”他捏了捏呂尚休的肩膀,“反正我已經開始害怕了。”
呂尚休眯着眼将客人打發走,故作鎮定地望着紀莫邀,問:“再跟我說一遍,你姓甚名誰,何方人士?”
紀莫邀仰高頭,笑道:“在下紀莫邀,涓州人士,如今是驚雀山無度門的大師兄。前輩若有疑慮,我有小敏手書為憑。”
呂尚休當時就已經覺得奇怪——紀莫邀的口音不僅沒有多少涓州的風味,反而帶了一絲嶺南的氣息。然而兩地相隔千裏,又有洪機敏親筆信為證,紀莫邀确實是從涓州而來,不會有誤。“甚好。”他看過書信之後,決定不再追問,“既然你與孫遲行有約在先,我也不能不收下你這個徒弟。但不是任誰都能做我入室弟子,你今晚來我房中聽教吧。”
紀莫邀點點頭,道:“謹尊師命。”他面上始終挂着陰陰笑意。
呂尚休環視四周,發現了站在陸子都身旁的孫望庭——“子都,這個人是……”
“大、大師?前輩?我是孫遲行的弟弟孫望庭!”孫望庭高舉手臂,走到呂尚休面前,“能收我做你的徒弟嗎?”
從小在市井以雜耍為生的孫望庭,從未見過呂尚休這般高人——一個五短身材的糟老頭,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收複自己虎背熊腰的兄長,他心中別說有多崇拜了。
呂尚休皺起眉頭,“收你為徒?你會些什麽?”
“我……”孫望庭翻了翻自己的行囊,但雜耍用的東西都沒帶在身上,“我會變戲法!”
“師父,收了他吧。”紀莫邀進言道,“望庭,我,還有……”他指向子都,“有我們三個為你坐鎮無度門,如何不好?”
呂尚休哭笑不得,“你們才幾歲啊,稍微謙虛一點好不好?”
但孫望庭、紀莫邀、陸子都三人竟真的都成了無度門的入室弟子。唯一不變的,就是從孫遲行手下解放的一衆門生,如今要改為生活在紀莫邀的恐怖統治下。
呂尚休和紀莫邀在第一天晚上到底談了些什麽,沒有人知道。自此之後,呂尚休便毫無保留地将無度門交由紀莫邀做主,自己樂得清閑之餘,s也能更加專心栽培門下三位弟子。唯一不好的,就是連他也要生活在紀莫邀的恐怖統治下。
孩子們都喜歡布陣玩耍,但三個人能練就的花樣始終有限。紀莫邀又開始考慮為師父物色一個新徒弟,但平白無故,怎會有一個剛好合适的人出現?
于是他只好作罷。
然而一年後,這個人真的出現了。
孫遲行失落大師兄之位後,因情緒不定,被呂尚休關在後山岩洞中面壁反省。哪一日服輸了,哪一日就能重歸無度門。奈何孫遲行冥頑不靈,一直無法接受自己敗于紀莫邀的事實,時常陷入狂暴。有一次的破壞力尤其強,竟将洞口連門帶鎖都打爛了。
“真是麻煩,全都要重新換掉。”呂尚休總盼能一勞永逸,便請了山下一個很出名的鎖匠來修理。
結果來的卻是一個背着長棍的少年——雖然已經張了一臉胡須,但他堅稱自己只有十六歲。
“馬師傅去哪裏了?”呂尚休問。
“父親病了,托我代他前來。我會修鎖,門也可以幫你換。”
呂尚休擡擡眉,又問:“你還會什麽?”
“一般的家居裝潢、器具拼制,我都會。”
“那你背着的棍子是拿來做什麽的?”
少年答道:“只是興趣。”
這個叫馬四革的少年三兩下就将壞掉的門翻新,并安上了新鎖。完工時天色已晚,呂尚休便留他過夜。
就在那天夜裏,馬四革來到那棵挂滿紙環的大榕樹下,抽出背上的長棍,随性地舞動起來。
又長又重的棍子,在他手中卻像小樹枝一樣聽話。一雙強而有力的臂膀無師自通地使出了一套行雲流水般的打法,一時間風起雲湧、樹葉紛飛。無度門所需要的,正是這種游刃有餘的活力。
馬四革當時還不知道,自己已被一雙鷹眼牢牢鎖定。
第二天,馬四革婉拒了工錢,“我在貴門過夜,食宿都比家中優越,實在不能再收你們錢了。”
呂尚休沒想到這個小孩竟會這樣執拗。
“就算幫補家業,也不能多收你一文錢。”馬四革說着就背起工具,轉身要走,不給呂尚休機會留人。
“請留步!”紀莫邀在這個節骨眼上叫住了他,“一場來到,我不會讓你空手而歸的。”
馬四革回過頭來,望着面前這個比自己矮半個頭的少年,“怎麽,你還有活給我幹嗎?”
“我的窗戶壞了。”
馬四革站在千瘡百孔的窗子前,木讷許久。“紗窗上面的洞,是人為造成的吧?”他指着紀莫邀桌上的彈弓。
“有關系嗎?”紀莫邀反問。
馬四革搖頭,“我只想知道我的工作有沒有做完的一天而已。如果你還打算繼續犧牲無辜的窗戶,我立刻就走。”
紀莫邀冷笑,“做你的本分工作吧。”
中午時分,窗戶修好,馬四革也心安理得地領了工錢,這次是真的要走了。
誰知紀莫邀又拖着一張斷了腿的書案出現——“別走,好歹把這個也修一下吧。”
馬四革長嘆一聲,照做了。
日落時分,馬四革無論如何都不肯再留,但他想不通對方為何千方百計不放自己走。
“因為我們需要你。”
馬四革竊笑,“想将我納入門下嗎?”
紀莫邀眼珠一轉,道:“可你不會答應吧?”
“父親病好之前,我不會考慮這種事,就別白費心機了——就算你将整間房子拆了,也留不住我的。”
紀莫邀并沒有氣餒,“那我們就等你好了。”
從那天起,山頂的洞穴裏出現了四人陣的塗鴉。
三個月後的一個綿綿細雨天,山裏濕漉漉的。
紀莫邀坐在山門前的臺階上,無聊地嚼着薄荷葉。
一把傘一點點地從他視線底部上移。
“馬四革!”他見到了對方背上的長棍,不顧一切地沖到了雨中,“令尊大人可好?”
馬四革靜靜答道:“他走了。”
兩個人站在傘下,沉默地對望。
“你家裏還有兄弟姊妹嗎?”
馬四革搖頭,“我是獨子。”
“我還以為……你在家排行第四。”
“非也。我生在嚴冬之際,家中貧寒,無柴燒火,幾近凍死。恰好有一隊客商路過家門,送了我爹娘四片皮革。我以皮革為襁褓,才有幸活了下來。父親為了感謝那些好心人,便給我取了這個名字。”
“原來如此……那令堂一個人,可好?”
“是她讓我回來找你們的。”
“其實你也沒有承諾一定要回來,而且你還要守孝,完全可以……”
“但不是有個傻瓜說要等我的嗎?”
兩人相視一笑。
“我娘說了,青春苦短,一去不還。我平日對父親已經非常孝順,不必再在他死後墨守成規,将時光耗費在披麻戴孝之上,只博一個孝子的虛名。她說如果我非要守孝,就等她追随我父親而去的時候,再一起守。”
“令堂有如此胸襟,紀某佩服。”
自此,葶苈的四位師兄終于走到了一起。後來馬四革母親去世,他為了履行當年的諾言,才再次離開驚雀山。
“而你們至今不知道紀莫邀當年對孫遲行說了什麽話?”嫏嬛問。
子都搖搖頭,笑道:“誰知道同樣的話會不會把我們也逼瘋呢。”
兩人正說着,就見一直走在前方的紀莫邀在一家店前駐足。走近一看,似乎是賣包點糖糕的,四周彌漫着甜膩的氣味。時至日中,店門卻依然緊閉。
“怪了,大師兄向來不喜歡甜食,為什麽會在這裏逗留?”
嫏嬛聞到甜食的味道,不覺已有些嘴饞,便上前敲了敲店門。
誰知門後面真的傳來了腳步聲,嫏嬛暗暗興奮之時,卻見紀莫邀一聲不吭地跑開了。正納悶,裏頭已走出一個豐潤的婦人,“喲,哪裏來的姑娘?”
“冒犯了!娘子這裏可是賣糕點的?”
婦人爽朗地笑了,招手讓嫏嬛和子都進來,“有的、有的!哎呀,我今天本不打算開店,結果還是把你們這些嘴饞的招來了。”
嫏嬛立刻弓身賠禮,“我、我沒妨礙娘子幹更緊要的事吧?”
婦人笑着擺手,“不打緊、不打緊。”她在爐竈邊走過一圈,捧了一大盤糖糕出來。“來,都拿回去吃吧。”
“多謝娘子款待。”嫏嬛正要掏錢,卻被婦人制止了——
“今天是我在外做生意的夫君回家之日。東主有喜,就不收錢了。”
“那怎麽好意思?”
“別了,我馬上就要去城外迎接他們。他們若知我今天還做買賣,一定會嫌我貪財的……”她憨厚地笑着,為他們裝了滿滿一袋糖餅,又親自把人送出門,“今日有幸相見,已是樂事,姑娘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嫏嬛忙點頭致謝,“娘子,我叫溫嫏嬛,住在驚雀山,有緣再見。”
“有幸認識溫姑娘,叫我絨嫂就好。”說完,她又匆匆合上了店門。
嫏嬛和子都捧着滿手的點心,還沒來得及從甜美的香氣中蘇醒,就見紀莫邀鬼鬼祟祟地從街角冒出來,低聲問:“見到店家了嗎?”
嫏嬛遞了一塊芝麻餅給他,“見到了,你要嘗嘗她的手藝嗎?”
“她長什麽樣子?”
“就是一個普通的婦人……圓圓的,很可愛。”她忍不住笑了出來。
子都邊啃着甜餅邊附和着點頭。
紀莫邀抓着嫏嬛遞給他的芝麻餅,凝望已被絨嫂關上的店門。
“她說她叫絨嫂。”嫏嬛道。
紀莫邀的眼神閃爍了一下。
“怎麽,認識她嗎?”嫏嬛接着問。
紀莫邀不置可否,而是問:“她既然沒有開店,為什麽還給你們糖吃?”
“她說今天是她丈夫從外頭經商回來的大喜日子,所以不做生意。不過見我們誠意拳拳,就送了我們一些。”
“她瘋了。”紀莫邀細聲道。
“你說什麽?”
紀莫邀搖頭,“沒什麽。你們先回去,我還有事。”
“要幫忙嗎,大師兄?”
“你們兩個都回去。”
兩人不曉得紀莫邀在想什麽,便意興闌珊地啓程返回。
紀莫邀繼續立在絨嫂的店前,愁眉緊鎖。
究竟紀莫邀與這個笑面婦人有何淵源,而葶苈又能否成功帶祝蘊紅離開塗州,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