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22 章 憶舊年(上)

第十一章 訪烏宮 憶舊年(上)

即便已經跟嫏嬛坦白了一切,葶苈的心情依舊無法平複。分別多年的親姊近在咫尺卻無法相見,如今更是安危未蔔,怎不如一塊大石懸于心上?正躊躇時,就見祝蘊紅氣紅着臉朝自己奔來,走到中庭的臺階前還狠狠地“呸”了一聲。

他這才發現,階下黑壓壓地跪了一片同生會的弟子,一個個都垂頭喪氣的。

“葶苈!”祝蘊紅沖了上來,挨在他身上嗚咽道:“帶我走吧,葶苈,求你了。”

“怎麽了?”

“這些廢物!信誓旦旦地說能奪回寶劍,竟然還有臉空手而歸!一群沒用的東西……”她抓着葶苈的衣袖,淚水沾濕了他的前胸。

葶苈言不由衷地安慰道:“都是身外物,不必勞氣。”雖然在他心裏,祝蘊紅不像是會為死物落淚的人。

祝蘊紅反複搖頭,“我才不會為這些家夥哭呢……是我爹,他居然為了那個姓葉的女人罵我!明明昨天已經被他教訓過了,今天還要再責怪我一遍!說我沒大沒小、丢人現眼……我到底做錯什麽了?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葶苈不曉得如何回應,只覺得無論幫哪一邊都會說錯話,只好輕拍女孩的肩膀,“別這樣……”

“葶苈,要是我們兩個再加上表哥一起去追賊,怎不比那些廢物強一百倍?”

“我們三個?”葶苈傻了,“能從你們家偷東西的,肯定不是等閑之輩,我們怎麽可能——”

“連你也這麽沒志氣嗎?”祝蘊紅從他手中掙脫,“表哥可不會說這種話。”

葶苈無計可施,只好兩手一攤,坐了下來。

祝蘊紅似乎也沒打算走,揉揉眼睛,道:“葶苈,我不想再呆在塗州了。我爹太蠻橫,做什麽都會招惹他。”

“他真的這麽糟糕嗎?離家可不是小事……”

“不單是為了這兩天的事,其實我一直都想走,但又不可能一個人就這麽跑掉。葶苈,等你回去之後,我就被打回原形了。”

葶苈苦笑,“可我能帶你去哪裏?驚雀山嗎?去哪裏都不是長久之計吧?”

“這個鬼地方……”祝蘊紅把頭埋到膝蓋裏,但立刻又擡起頭來直視前方,“不對啊,葶苈,你大師兄不是個足智多謀的人嗎?他會有辦法帶我離開這裏的吧?去驚雀山也行,哪怕只是很短的一段時間也行。葶苈,只要能讓我出去透透氣,去哪裏、去多久,都無所謂。”

葶苈一怔,與祝蘊紅殷切的目光相接,艱難地閱讀她一臉的懇求之情。

“葶苈,你會為我去求你的大師兄嗎?”

葶苈不敢再看着祝蘊紅的眼睛了——她的眼睛太漂亮、太攝人心魂。再望下去,他就會完全喪失拒絕的能力。

“小紅,你真下定決心要離開了嗎?”他下了最後通牒。

“絕不反悔。”

“那、那你等我一下……”葶苈不想讓祝蘊紅覺得自己是在敷衍她,“我會和大師兄商議的,明天再答複你,好嗎?”

祝蘊紅抿着嘴站在原地,細聲道:“我等你消息。”

夜已深,可葶苈沒有半點睡意。明日就要給小紅答複,可他該怎麽向紀莫邀開口?他再次經過後花園,見空蕩蕩的秋千在獨自搖晃——正如他的心一樣。

葶苈坐了上去,緩緩蕩了起來。

如果一姐可以突然出現就好了……

思緒不受控制地回到了前一夜,秋千也不經意地越蕩越高,仿佛飛到最高處就能見到一姐。可後花園除了自己外,再無他人。

小紅,如果我沒辦法帶你走,請不要怪我。我又何嘗不希望與你朝夕相處?

葶苈不曾如此為一人陶醉過。自第一眼起,他就覺得祝蘊紅是天底下最可愛、最可愛的女孩。

如果可以,我真想和你、和你……老天,我怎麽像個傻子一樣想着這種事?

他果然是真的喜歡祝蘊紅。

秋千突然停了下來。

“一個人在嘟囔些什麽呢?”

“小青!”葶苈幾乎從秋千上摔下來,幸好女孩一手穩住了吊繩。

月光下,她全身罩着淡藍的光。“你看起來很是郁悶,有心事嗎?”

葶苈低下頭,“沒什麽……”

小青不買賬,“還騙人。你明明心事重重,難道還是為了昨夜裏那個人嗎?”

葶苈搖頭,答道:“這次是為了……一個身在遠方的朋友。她十分想去驚雀山與我相見,只恨家規嚴明,無法脫身。我想為她出謀劃策,可又毫無頭緒,因而苦惱。”

“虧你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原來是為了這點小事。”小青拍拍葶苈的肩膀,道:“不介意的話,賞臉來我這坐坐,說不定能想到什麽。”

葶苈還未及答話,就被小青從秋千上拉了下來,跟着她走進迷宮一般的花園裏。

“小青,你是這裏的園丁嗎?”葶苈問她。

小青笑笑,“不是。只有我門前的花草才是我自己的。”

盡管視線一片漆黑,但葶苈依然s能想象春臨大地時,花園中一派萬紫千紅、芬芳四溢的盛況。

花園的角落處,坐落着一間清雅小廬。

小青推開門,邀葶苈入內。點起燈,方照得屋內五髒俱全:尋常的書案坐席自不用說,還有一個兩人高的大書櫃。整間屋子彌漫着草藥的香氣。

小青将一碗濃郁的茶湯遞到葶苈面前,“先暖暖身子,辦法總是會有的。”

葶苈剛将茶送到嘴邊,便含糊不清地問道:“你有什麽想法?”

小青胸有成竹地看着他,答道:“我可以告訴你,但有個條件——你今晚要留下來陪我聊天。”

葶苈放下茶碗,探問道:“就這樣?”

“就這樣。”

葶苈一口答應:“成,只要你教我怎麽做!”

小青滿意地點點頭,轉身沿着一把梯子爬上書櫃。

葶苈注意到,梯子下有一雙做工粗糙的紅色布鞋,而小青似乎覺得礙眼,一腳将鞋子踢到了角落頭。

“我聽說驚雀山以鴉雀無聲聞名,此話可當真?”

“嗯,是挺清淨的,但也并非完全無聲。我們安靜時,雀鳥便能放心鳴叫;我們一旦高聲說話,它們就都吓得不出聲了。不過,我大師兄還養了一只八哥,它每時每刻都可多話說了,停都停不住。”

小青從櫃上挑出一本書,遞給葶苈,“你翻到講頭風的那一章看看——頭風發作的人,畏光畏聲,必須要靜養方能痊愈。你的朋友若是生在規矩森嚴的大戶人家裏,會不會避不開人來人往的動靜?就算不是大戶也無妨,住在鬧市之中也是一樣的。你就說,在這種環境中犯了頭風,永遠也不可能根治。反觀驚雀山,雀鳥無聲,清幽靜谧,最适合休養……”

葶苈有些明白了,“你是要她裝病,然後說服家人讓她去驚雀山靜養嗎?”

小青點點頭,“只要她住得離驚雀山不遠,就可行。如果住得太遠,那舟車勞頓就只會加重病情,反而得不償失,這樣就說服不了她家人了。”

“那她應該還不算遠。”葶苈綻開笑容,“這真是個好主意,你幫我大忙了!我、我明天就寫信告訴她!”

“且不管這辦法能不能成,你今晚還是要留下來的。”

“那還用說!”

燭光中,兩人并肩坐在席上,漫無目的地傾談着所見所聞。但葶苈覺得只有自己一直在說話,小青多只是聆聽。

“小青,我可以問你個問題嗎?”

“說吧。”

“你為什麽寧願和我這個陌生人促膝長談,也不出去與祝家人來往呢?”

小青笑道:“因為現在是晚上啊,大家都在睡覺。”

“這算什麽理由!你又不是鸱鸮,為什麽不在白天出去找人呢?你還說你不是園丁,那為什麽會一個人住在這花園深處?”

小青眼神冷淡,随之起身,在房間一角的雜物箱裏摸索了一陣,随後将一個木人偶放在了葶苈面前。“我前些年在院子裏開荒種草藥的時候,挖到了這個東西。”

葶苈借着燈光,将木人偶拿在手裏看,只見其四肢俱全,頭上雕刻了簡陋的五官,關節處夾着幾條絲線,似乎是人偶曾經與織物相纏的證據。但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人偶下腹部上密密麻麻的針眼。

“我挖出來時,木偶的衣裳已經損壞,紮在肚子上的針也掉了許多。但我也不是三朝小兒,還是明白些道理的。”她幽幽望向葶苈,似乎在等待對方替自己把話說完整。

而溫葶苈也并非毫無見識之人,“這難道是……厭勝之術?”

“溫公子,這裏所有的人都跟這個木偶一樣——心無熱血,幾近腐爛。”

葶苈背脊一涼,将木偶放下。“這、這是你藏匿于此的原因嗎?”

“其中一個吧。”

葶苈不說話了。

“那你呢?你和外面的人相熟嗎?”

“也不算熟,就是認識。”不知為何,葶苈從一開始就刻意繞開了祝蘊紅和吳遷,不敢在小青面前提及與他們的交情。

“是吧……”小青輕嘆一聲。

葶苈怕她懷疑,忙問:“我騙你作甚?”他的眼皮跳了一下。

兩個人都不出聲了。

和小青坐得這麽近卻一言不發,讓葶苈好生尴尬。可這種時候應該說些什麽才好呢?

“小青,我、我跟你講講我大師兄吧……”果然只有提起那個吓死人不償命的紀莫邀,凝滞的氣氛才逐漸緩和下來。

二人暢談至清晨。

不知過了多久,葶苈再次睜開眼時,見小青正側卧在榻上酣睡。他想盡快離開去與祝蘊紅言明一切,可又不敢不辭而別,因此躊躇無措。

小青的醫書躺在案上,他上前草草地翻了兩下,便将之放回書櫃。

“奇怪了,兩個飽受孤單煎熬的人,竟然沒想過要做個朋友……”想到小青那雙清澈而哀怨的眼睛,他內心湧起一陣同情。

“葶苈,你在做什麽?”

葶苈見她醒來,慌失失地将書塞進櫃子裏,答道:“我替你把書放回原位。”

小青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已經是早上了,你還不回去?”

“我是你的客人,不辭而別太失禮了。”

小青笑了——即使有陽光照着、即使是在笑,她的容顏總像是少了些血色。“你快回去吧,被人見到就不好了。”

“怎麽,他們不讓外人進來嗎?”

小青踮踮腳,“只怕有人不歡喜你來見我。”

葶苈遲疑了一會,問:“小青,你在這裏難道就沒有朋友嗎?”

“你就是我的朋友啊。”

“可我們才剛認識!我是說以前。”

“以前?以前也許是有的,可那也是以前的事了。”

葶苈見狀,不再追問,唯有告辭。他推門出屋時,才發現門邊挂着一塊小木牌,上面刻着三個字:烏浩宮。

待葶苈回過神來時,他已經戰戰兢兢地跟紀莫邀說了裝病的計劃——“那個,大師兄,你覺得這個辦法可以幫小紅離開塗州嗎?”

紀莫邀嚼着薄荷葉,直勾勾地瞪着他。

葶苈被他瞪得心裏發毛,“大、大師兄,如果實在不行的話,我也不會勉強……”

“這主意不是你想的吧?”

葶苈心頭一驚,立刻坦白道:“你說對了,真不是我想出來的。說來也奇怪,我在花園深處認識了一個叫小青的姑娘,她似乎對醫理十分在行。這是她跟我出的主意。”

“小青?”紀莫邀坐直了身子,“有意思……但你來找我是因為?”

“啊,就是、就是不知道大師兄你覺得,我們能不能靠這個辦法,帶小紅去驚雀山……”他的聲音越來越弱。

紀莫邀打量了一下葶苈的表情,突然“啪”地拍了一下書案,吼道:“溫葶苈,你被那個丫頭沖昏頭腦了嗎?”

葶苈吓得不敢說話,冷汗連連。

“你不事先問我一聲,就打算帶外人回驚雀山嗎?!”

葶苈恍然大悟,忙跪地賠罪道:“是我錯了,我、我該死……”

紀莫邀“哼”了一聲,冷笑道:“假如你真有能耐帶她回山,我是不會反對的。但她若惹出了麻煩,你可要十倍奉還。”他起身俯視葶苈,就如同盯緊了獵物的餓鷹,“明白了嗎?”

葶苈僵硬地點點頭,胃部微微抽搐着。

“行了,算你欠我一個人情,這點小事我還是能幫上忙的。”紀莫邀整了整衣領的皺褶,“你就讓那丫頭安心犯頭風去吧。”

“明、明白!”

就在這時,陸子都敲開了紀莫邀的房門。“大師兄,我們可以出發了嗎?”

葶苈往門外一看,見嫏嬛也在。

“葶苈,你這麽早在這裏作甚?”嫏嬛一腳邁過門檻進了屋,“你也跟我們一起上市集去走走嗎?”

葶苈忙後退一步,“不了,你們去吧。”他和紀莫邀交換了一個眼色。

紀莫邀徑直走出屋,道:“別管這小子,大人的活動不适合他。”

嫏嬛忍俊不禁,“你這個人,怎麽說話呢?”她再問葶苈,“你真的不去?那有什麽想買的嗎?”

葶苈來回擺頭。

嫏嬛還想繼續試探一下,可一轉眼紀莫邀已經消失了,“咦,他人呢……”

陸子都催促道:“大師兄已經先行一步了,我們還是快跟上吧。”

“啧,這個人,真是特立獨行得有些過分了。”嫏嬛與子都并肩沿着走廊往外走,“子都你也是的,什麽都遷就着他。明明你更早拜入師門,論資排輩,他也該是你師弟才對。”

“這個啊……”子都面上浮出了腼腆的笑容,“我可從來不覺得自己有資格做他的師兄。他不僅僅是我的師兄,還是我的伯樂。沒有大師兄,就沒有今天的陸子都。”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