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離日歡 聚時恨(上)
溫嫏嬛與陸子都回到祝家時,葶苈正站在門口,望眼欲穿。
“大師兄呢?”
“他說他還有事。”嫏嬛順手也給葶苈遞了一塊餅,“這個好吃,拿去分點給小紅吧。”
葶苈臉色一沉,接過餅便緩緩向祝蘊紅房間移動。
嫏嬛這才留意到,府中氣氛有些不對。
兩個侍女神色匆匆地從祝蘊紅房裏出來,與等候在外的吳遷說了幾句話,便又鑽回屋裏去了。
葶苈見狀,又慌忙折返,“我還是先等大師兄回來吧……”
嫏嬛正要問他出了什麽事,就見吳遷迎面趕來——
“真對不住了,還請客人們回房時盡量小聲些。”他叮囑道,“小紅突犯頭風,正在休息。我要立刻出門去請醫人。”他剛辭s別衆人要推門外出,卻被葶苈攔住。
“神醫已經來了!”
吳遷不明所以,問道:“我還沒出屋,是哪位神醫未蔔先知?”話音剛落,就見一個頭戴帷帽的人立在門前,“這位是……”
“在下姓季,禾子季,我是來給祝小姐看病的。”
葶苈一見,立刻高聲大呼:“啊,你、你難道就是傳說中的季神醫?”
“季神醫?”吳遷皺起眉頭,“我怎麽沒有聽說過閣下?”
“怎麽,要你聽說過的醫者才能濟世救人嗎?”
“不是這個意思……”吳遷依然有些狐疑,“可葶苈你是怎麽知道季先生的呢?”
“啊,你有所不知,這位先生是位雲游的神醫,行蹤不定,但能妙手回春。我早聞他大名,得知他如今恰在塗州,就……”
“嘿嘿……”季醫人從喉嚨裏發出讓人毛骨悚然的笑聲,“再浪費時間去讨論我的虛名,就不怕耽誤了診症嗎?你要是真信不過我,就去問問塗州本地的名醫,如果有誰覺得自己的醫術在我之上,我立即讓賢。”話畢,他徑直從吳遷身邊經過,朝葶苈命令道:“還不快帶我去祝小姐的房間?”
葶苈背脊上一陣惡寒。他本想将這人看得真切些,可還沒跟“季神醫”對上正眼,就被吓得縮了回去。
嫏嬛和子都站在遠處看“季神醫”一步步進入祝家內院。
“吳遷居然就……信了。”嫏嬛細聲道。
子都表情僵硬地說:“你說葶苈知不知道那個就是……”他被嫏嬛捂住了嘴。
“雖然不知道他們有什麽陰謀,姑且配合一下吧。”
葶苈帶着“季神醫”來到祝蘊紅的閨房——房前挂着一個小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彤華宮”三個字。“大師,不——醫師、神醫、季神醫,這就是祝小姐的房間。”
兩個一看就知道是雙胞胎姐妹的侍女見到“季神醫”,也喜出望外,連聲嘆道:“想不到竟能在塗州見到神醫本人!”
吳遷一路跟來,心中本有疑慮,但聽兩個丫鬟這麽一說,似乎确有此人。“豆苗、豆芽,你們也認識這位先生?”
“認識,季先生可是個名揚四海的漢醫聖手啊。”
“大小姐有他診治,定能痊愈!”
吳遷見狀,也不再糾結,朝醫者道:“那煩請請神醫先生入內為我表妹診治。”
那人幹咳兩聲,與兩個婢女推門進屋。閉門前,他最後地瞥了葶苈一眼。“別讓任何人進來。若是走漏了風聲,你十條命都不夠死。”
那是懸在葶苈心頭上的究極警告。
于是他立即像封條一樣,貼在了緊閉的門上。
季神醫進入祝蘊紅的房間,見她十分入戲地躺着裝病,發出陣陣呻吟。
“好了,丫頭,接下來聽我調遣。”
葶苈在祝蘊紅房前虔誠地守候,卻久久聽不出裏面的動靜。
吳遷向祝臨雕通報過後,又飛快趕了回來,小聲問:“怎麽樣了?”
“還在裏面呢。”葶苈托腮坐在門外。
吳遷輕嘆一聲,道:“小紅身體一向很好,也沒有舊疾。不知為何今天忽然犯頭風,還犯得這般嚴重。”
葶苈別有用心地說道:“我聽說,有些人在一個地方待得太久了,就會熬出病來。因此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去一個清幽的地方靜養。”
“可那也多是上了年紀的人吧。小紅自幼就住在這裏,換了別的地方,她還不慣呢。”
正說着,“季神醫”突然開門,葶苈一個後仰摔倒在屋內。“季神醫”毫不理睬,大步邁過他的身子,走到吳遷面前道:“祝小姐犯的頭風,不是什麽怪病,有得治。”
葶苈從地上爬起來,小心翼翼地合上門,問:“那要怎麽治?”
“季神醫”将寫好的方子交到吳遷手中,“不難,平日以太子參、浮小麥水煎服補身便可。但這只能緩一時之症,往後複發機會很大。”
吳遷又問:“那請問該如何根治?”
“季神醫”一路往外走,一路解釋道:“犯頭風的人,畏光畏聲。若能在陰暗寧靜的地方休養一段時日,再稍微戒口,往後複發的機會就能大大減小。”
“那不難,”吳遷答道,“只要将小紅的房間用幕簾圍住,就不會透光了。”
“說是如此,”葶苈打岔道,“但府內每日這麽多人出入,加之市集喧鬧、蟲鳥嗡鳴,怎麽也難以安靜下來吧。”
吳遷苦笑,“可哪裏會有連蟲鳥的聲音也聽不到的地方?”
葶苈脫口而出——“驚雀山啊。”
三人同時停下腳步。
吳遷靜靜想了一會,挽住醫者道:“今天真是有勞季神醫了,還請随我來見上姑父一面,也好交付診金。”
可“季神醫”只是擺擺手,“季某一介游醫,只求名聲,不收診金。代我向祝掌門問聲好,就此拜別了。”
吳遷見他推托,只好作罷。“神醫慢走。”随後又向祝臨雕回話去了。
葶苈陪“季神醫”走到門外,聽對方小聲提醒道:“你叫那丫頭繼續演下去,若是祝臨雕要找我,就說我在外未歸。記住,如果那丫頭露了餡,你要負上十倍的責任!”
葶苈怯怯地點了點頭。
紀莫邀以本來面目再次回到祝家,一進門就被吳遷請到了書房裏,見到了等候多時的祝臨雕。“有勞祝掌門在此久候,不知所為何事?”
祝臨雕起身解釋道:“閣下有所不知,小女今日染上頑疾,頭痛欲裂。醫人說是頭風,需靜養方能完治。我思量塗州無論如何也算不上一個清靜之地,小女在此只怕難以痊愈。聽聞驚雀山地靈水秀,是個清修養身的好去處,便考慮将她送到貴門去休養一陣子,不知你意下如何?”他見紀莫邀沒甚反應,立刻補充道:“小女起居所需都由我提供,也會派仆從跟随,只是希望貴門能騰個地方給她休息。說起來,我還是尊師的晚輩,多年來也不曾上門拜訪,這次順便也帶上一點心意,以表敬意與酬謝。”
“祝掌門多慮了。”紀莫邀笑道,“酬謝什麽的實在不敢。只是驚雀山偏僻之地,不受教化,祝掌門就放心将女兒交給我們?”
“尊師德高望重,還能替我多多管教,我如何不放心?就是小紅她生性頑劣、嬌生慣養,若是沒幾個随行之人,怕是有些不便。”
“不怕,只需貼身侍從跟随照顧便可。若再添人員,反為不美。掌門愛女心切,乃人之常情。如若還不放心,大可以派人定時上來探望。”
“那倒不必,我當然放心。”祝臨雕看起來還有些猶豫,“那、那就這麽定了?”
紀莫邀點點頭,告辭的話還沒說出口,又被祝臨雕将話搶了回去——
“還有一件事,雖有些失禮,但祝某不能不與閣下明言。”他面上還挂着和藹的笑容,“閣下與葉蘆芝交情可好?”
“祝掌門為何會對這個感興趣?”
祝臨雕面不改色,“葉蘆芝其人與我已無瓜葛,我只是替閣下擔心罷了。此女心眼頗多,最會奉迎,一旦近了她,便會泥足深陷、難以脫身……年少氣盛之人,莫要被她迷惑,蹉跎了青春啊。”
紀莫邀笑道:“祝掌門的關切之情,紀某收下了。只是閣下至今毫發無損,我實在不明白她有什麽可怕。”
“閣下是聰明人,應該清楚自己在做什麽,我想我不必多言。”
紀莫邀沒再理會他,轉身離去。
祝臨雕當時的表情,沒人見到。
是夜,紀莫邀坐在房前,嚼着薄荷葉。
嫏嬛過來坐到他身邊,“我問你啊……”她的聲音漸弱。
“我以為葶苈已經将全盤計劃都告訴你了。”
“我不是說小紅裝病的事。”嫏嬛抱住膝蓋,望向明澈的夜空,“我是問絨嫂。”
紀莫邀低下頭,“你想知道什麽?”
“你果然認識她……”嫏嬛遞上絨嫂送的糖糕,“要麽?”
紀莫邀搖頭,“她瘋了。”
“為什麽這麽說?她不是挺和藹可親的嗎?”
“不……”紀莫邀繼續搖頭,眼中罕見地充滿憂憤,“她是不是跟你說,她的丈夫今天從外地回來?”
“是啊。”
一陣晚風吹過,紀莫邀撥了一下額上的頭發,“可她的家人早在十一年前就已經死了。”
十一年前,絨嫂是在紀莫邀家中得知噩耗的。
她因廚藝與紀莫邀的母親梁紫硯結緣,時不時會帶着親手做的糕餅點心串門。雖頻繁出入紀府,但絨嫂從未親眼見過男主人,就連府中的小郎君也甚少會面。而梁紫硯則像被囚禁在大宅裏的小鳥,從來無法出門回訪。
那天跟過去無數個日子一樣,沒什麽特別。
少時的紀莫邀沒機會與同齡人追逐打鬧,只是終日将自己關在屋裏寫寫畫畫。耳邊是圍牆外的孩子拿着粗糙棍棒追逐打鬧的笑聲,書頁上是用朱墨畫成的一支三股叉、兩只飛天鳥。
絨嫂丈夫楚澄與一對兒女楚任s、楚冉在家中遇害的消息傳來後,梁紫硯怎麽也不肯放她回家——“你覺得兇徒會放過你嗎?”
可絨嫂不願獨活。
“絨兒,聽姐姐一句話:好死不如惡活!你若死了,誰還會記得楚先生?誰還會記得楚任和楚冉?将來還能靠誰的一雙眼睛來見證楚家沉冤得雪?你又沒有錯,為何要白白赴死?”
紀莫邀的記憶裏,母親終日生活在四伏的危機中,對周遭變化敏感得讓人心寒。絨嫂争不過她,被她安置在府上的客房裏,等待合适的時機再走。
但合适的時機又是何時?
如果一切支柱都崩潰,未來生命所有的快樂與美好都一一隕落、燒盡、化作煙灰,那合适的時機還會到來嗎?如果整個世界已經覆滅,還會有所謂合适的時機重生嗎?丈夫兒女已與自己陰陽兩隔,旁人則連安慰的話都不忍心說——這種時候,一切的安慰都是虛僞。
絨嫂獨自蜷縮在房間的角落,家人的音容笑貌不斷浮現眼前,卻又飛快地消散。這個生來爽朗大氣的女子,也許馬上就要變成以淚洗面的行屍走肉。
而上天卻向她投出了眷顧之意——一個少年推開了她的房門。
府上沒有別的小孩,因此絨嫂即便沒見過幾面,也認得門外的人是紀莫邀。伴随他的,是一陣誘人的香氣。
紀莫邀走到絨嫂身邊,向她遞上一塊芝麻餅,“要吃嗎?”
絨嫂揉了揉哭紅的眼睛,定眼望向跟前這個瘦小的孩子,問:“這是我送給你家的,你不吃嗎?”
紀莫邀搖頭,“我不喜歡甜食。但你喜歡。”他的眼神尖銳而犀利,即便在交換食物這種惬意的場合裏,也流露出一種步步為營的機警。
絨嫂知他沒有惡意,但也不覺得他是來安慰人的。“很脆口……”她幹枯的口舌已經嘗不出味道來了。
紀莫邀坐到她身邊,沒說話。
絨嫂靜靜地凝望他,嘗試去讀懂他那雙神秘而高傲的眼睛。
那目空一切的眼裏,不存在任何大驚小怪或嘆息遺憾。萬事皆是過眼煙雲,萬事皆不值一提。
絨嫂看着看着,心中某處似乎被打通了——如果自己死了,還有誰會願意去蔑視、去痛恨、去毀滅那些傷害自己的人呢?是,現在她确實痛不欲生,但卻能同時感受到生存下去的動力。她不能死,因為這不是她的錯。她要活着,活到大仇得報的那一天……
這個小孩對她的不幸只字未提,卻在無形之中讓她有了新生的力量。她說不出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感受。
“你還要吃的話,就跟我說。”話畢,紀莫邀就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走了。
他不将任何事當一回事,別人的不幸、自己的不幸,似乎都不被他放在眼裏。這是真的嗎?他真的輕視一切、不顧一切嗎?難到他僅僅是為了讓這個可憐的女人重拾信心,才強裝傲慢?有誰真正知道這個小孩過去、如今和未來的想法呢?沒人知道,也沒人敢知道。
“後來呢?後來你就沒再見到絨嫂了嗎?”
紀莫邀搖頭,“她在我家住了幾日後,便遠走他鄉了。我一直想象她正隐姓埋名,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生活,沒想到她原來在塗州……”
“難怪你連人都沒看見,只是聞到她店裏的香味,就認得是她了。”
紀莫邀沒說話。
“也難怪你覺得她瘋了……”嫏嬛不無唏噓地望着一輪圓月,“思念真的會讓人發瘋。”
馬四革背着蘭鋒劍,騎馬走在荒野的小徑上。月色朦胧,寒風陣陣。馬蹄聲節奏緩慢,催人入眠。
路的一側是幹涸的河床。一座失修的石橋橫卧其上,似在癡癡等待小河恢複生機的一天。
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了橋上。
“小安……是你嗎?”
“四哥哥!”安玉唯從護欄上跳了下來,沖上前牽住馬四革的坐騎,“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馬四革竊笑,“我看你是故意來與我相逢的吧?”
“哪裏……”安玉唯幽幽笑道,“我明明就不知道四哥哥你在這裏。”
“別裝了,你知我守孝期滿,正在回驚雀山的路上,這就是我的必經之路。何況,你要是橫下一條心,就算等上十天半個月,也根本不在話下。”
“其實我昨日才來到這裏,不想四哥哥這麽快就回來了。”
“別說客套話了,”馬四革索性從馬上下來,“你煞費心機候我是為了什麽?我又不知道師姐在哪裏。”馬四革知道安玉唯不會為了第二個人離開素裝山,因此直奔主題。
安玉唯苦笑道:“如果能待在一個地方等她出現,就算等到死,我都心甘情願。可我現在根本不知道她身在何處。她也像是故意躲着一樣,不與我們來往。”
“你都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
“此話當真?”
“我騙你作甚?”馬四革哭笑不得,“我要真知道她在哪裏,還會這麽悠閑地在這裏騎馬嗎?我們交情算不錯了吧?如果有她的消息,我會瞞着你嗎?何況她要是想躲着你,肯定不會向我洩露半點風聲。”
安玉唯輕嘆,“若是這樣,我寧願不要和四哥哥走得這麽近。”
“說什麽氣話呢?”馬四革從安玉唯手中奪回缰繩,“她躲不了你一輩子,該出現時總會出現。”
“看來只有一個辦法了……”安玉唯似乎并沒有留心馬四革的話,“師姐不是和姜骥有些交情嗎?”
“姜骥?登河山的姜骥?”
“四哥哥,我們不如去姜家堡碰碰運氣吧。也許他會給我們一個滿意的答案。”
馬四革猶豫了一會——登河山,小安居然真的跟師姐想一塊去了?這麽巧合嗎?“小安,你到底在打什麽鬼主意?”
安玉唯嫣然一笑,“你猜啊,四哥哥。”他俊美的劉海輕佻地彎在臉側。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