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
三年後
沉重綿長的鐘聲響徹宮牆內外,遙遙傳來噩耗。
“皇帝駕崩——”
“皇上,駕崩——”
陰雲蔽日,天底下一片哭嚎悲泣之聲。皇宮中妃嫔宮人早已一身缟素,淚如雨下。
沈寒姝身着素服,襯得面色冷白若玉。烏發松松挽起,為皇帝脫簪帶孝。
宮中沒有不透風的牆,即使盡力遮掩,還是隐隐傳出流言——皇帝并非病死,而是馬上風。皇上最後召幸過的,只有沈昭儀……
俄而,一隊人馬邁着大步走來,闖入了沈寒姝宮中。不由分說将人夾起,強迫她飲下鸩酒。
沈寒姝似乎早已料到結局,并未反抗,她從容赴死,即使毒酒後發作後有肝腸寸斷之痛,七竅流出黑血,容色不改。
她睜眼看蒼天,“我這一輩子,從來都由不得我自己做主。為人替身,為人棋子。如今,連死也是被賜下的。”
“可我不悔……太後娘娘,求您善待臣妾的母家!”最後一眼,是望向了壽康宮的方向。
“沈昭儀殁了!”
打更的太監又是敲打銅鑼,快步走遍四宮通傳。
……
史書記載,長公主于安泰六年還朝,帝征召斐璟入朝。帝起初器重斐璟,委以重任。
然帝日漸沉溺酒色,尋仙問藥,不理朝政,絲毫不顧臣子勸谏。王太後臨朝理政,重又打壓寒門,與世家為伍,加重賦稅,不得人心。
帝于安泰九年駕崩,谥號孝韞。寵妃沈氏殉葬。孝韞帝無嗣子,蕭姓皇室人丁凋零,王太後遂扶持長公主蕭莜迩登基,是為昭明皇帝。
昭明帝起于微時,不滿王太後攝政,韬光養晦,十年磨劍,終與門閥世家割席,将王太後遷居別宮,開啓乾綱獨斷。
昭明帝任命前朝尚書斐璟為相,推心置腹,寵愛非常。帝善用權術,世家不複往日風光,寒門常出貴子,天下文道大興。
昭明帝讀史,聞歷代帝王往往業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毀于随,深以為然。昭明帝在位期間,輕徭薄賦,倉廪豐足。為政以德,興教化,重農桑。識人善用,吏治清明。一心為民,不愛華服美飾,甚少大興土木,只為月神建廟立祠,以天下養之。
南北關系中,昭明帝以丞相斐璟為紐帶,與武侯交善,建安十五年,武侯恢複中原和北方大片領土,驅逐胡虜。胡人建國,頃刻颠覆。積年來,胡漢融合之勢愈顯,通婚、漢化,民族漸漸交融。
建安十六年,帝收北方十六州,設郡縣,重制輿圖,統一天下,梁朝疆域達到前所未有之盛。帝遷都常安,居天下之中,八方莫不來朝。帝遣長寧郡君馮氏出使西域,互通有無,揚我國威,後入朝重用,贈郡主。
帝禮遇武侯,加封威武大将軍,鎮守邊疆,特允其每年歲末入京參加宮宴。
張璇無與斐璟,一文一武,輔佐賢君,成就青史佳話。
帝初虛設六宮,建康二十年後抱回太女,以托社稷。
建康二十五年,遷居別宮的太後王氏壽終正寝,下葬妃陵。宮中秘史有雲,王太後生前作惡多端,謀殺孝韞帝及皇嗣,為昭明帝所惡,因此只入妃陵。
……
回望這些年,宣菱突然覺得恍如隔世。加速了世界流速的她并未感到時間太漫長,閑來打打游戲看看小說。
後來的她也很少現世了。即使故人求見,她亦避而不見。亂世之相已無,她真的不曾想象到,昔年無意中救下的女孩,竟然成了開創盛世的一代明君。
又是一年春。
宣菱問,“如今是什麽時候了?”
【建安三十年。】
宣菱點點頭,放下了手中的十字繡。她眺望着窗外的山川景色,“重新置換仙宮位置,目的地,常安!”
她都有些期待,故人久別重逢,不知是何種情景了。
常安春日,正是三月三上巳節,風和日暖,官民人等,聚集水邊,撩水于身,踏青于野。
這也是屬于少男少女的節日,總角之宴,言笑晏晏。
一個身着鵝黃色春裝的少女,眉眼間有七八分像馮悅兒,聲若黃鹂出谷。同伴們喚她勤勤,她正是長寧郡主的孫女。
馮悅兒受昭明帝征召,入朝為官,曾多次出使西域,互通有無。官至禮部尚書,告老還鄉後賜郡主爵位,位同王女。
馮悅兒年及而立方才婚嫁,但子嗣衆多,晚年也算兒孫滿堂,承歡膝下。
“祖母,您怎麽來啦?”
勤勤驚喜地看向不遠處,來人坐着一頂軟轎,款款而來。正是她的祖母,郡主馮悅兒。
馮悅兒年過半百,鬓發斑白,臉上也多了不少皺褶,可她神情祥和,看起來也是慈眉善目,從容老去。
“清晨起來身子乏力,想來是在家待久了,還是出來走動的好。”
勤勤攙扶起她,笑道:“祖母身體好着呢。”
馮悅兒微笑,拍了拍孫女的手背,兩人離了人群慢慢在河邊踱步……
“我這些年,真是常常做一個夢。月神從天而降,趕走狼群,救了我和娘。”
“我在想,年輕的時候遇見月神,究竟是不是我的一場夢了……”
“人老了,越發愛多思。”
勤勤俯首聽着,卻笑着寬慰道:“月神娘娘的神跡諸多,流傳至今,更遑論這些年仙宮的蹤跡雖然難尋,卻也有人曾目睹過。”
“唉……終究是我無福,不能長侍神女身邊。”
“祖母別擔心……天長地久,總有相見之時的。”
人們仍在臨水沐浴,撩水嬉戲,卻見微風吹拂水面,異象突現。
水流緩緩彙聚在河中央一處漩渦,游魚被驚動,波光粼粼的水面像一塊明鏡,依稀浮現出一張女子的姣好面容。
片刻,神女浴水而出,足尖輕踮立于水面之上,她周身不曾被滴水沾濕,散發出潔白神光。
“天吶,難道是傳說中的月神娘娘顯靈了?”
“月神娘娘保佑……”
月神的神像随處可見,千家萬戶沒有不認識月神的。而如今見到神女真容,比起神像雕刻的更為清麗高貴!
馮悅兒先是睜大了眼,很快淚水就模糊了視線,她喃喃着,“勤勤,你瞧,是不是真的是月神?我老眼昏花了,唯恐看錯……”
“是,是月神娘娘!”
一老一少跟随人群跪下叩首,馮悅兒手腳發顫,心裏卻湧起年輕時的狂喜。她仿佛還是那個受盡欺淩的奴隸少女,月神是她唯一的光。
月神風姿不改,發絲不見一絲半縷的霜色。三十多年時光荏苒,歲月不侵容顏。
宣菱道:“一別數年,故人安好?”
“回禀月神娘娘,老身,不,信女一切都好,多謝娘娘挂懷。”
“你似乎蒼老許多,還有了子孫。”
馮悅兒淚眼朦胧,肩膀不住顫抖,“月神娘娘與天同壽,然而凡人的壽數實在太有限,信女垂垂老矣,臨死前能再見神女一面,已經是無憾了!”
宣菱淺笑,“生死輪回,有緣便能再會。且好好過你這一世吧……”
“吾借水澤之力現身,無法久留,悅兒,再見。”
她的身影漸淡,若鏡花水月般消散,只是片刻的美麗,便足以刻骨銘心。
宣菱通過系統得知,張璇無和斐璟告老還鄉後便居住在常安郊外一處莊園,他們二人都未婚娶,彼此相伴。
見到月神之時,斐璟正在學堂中教書,他已經是個白發蒼蒼的老夫子了,還是身着青色長衫,清雅削瘦。
他只怔愣一會兒,便好整以暇地收拾好書本,散去孩童,驀然回首,輕聲慢語。
“神女可還能認出我這副容貌?神女一別半生,分毫不變,只是世事無常,早已滄海桑田了……”
宣菱笑道:“吾記得。”
“伯瑛!欸——”這時卻院裏卻突然闖入一個熟悉又陌生的人,看着像個武夫,年歲和斐璟一般大,透出俊朗。
咚隆,他手裏的社鼓跌落在地,發出笨拙聲響。“月神,月神娘娘?!”
宣菱微微颔首,“吾攜一壺仙酒,與二位共醉,如何?”
只見院中石桌上現出一瓶白玉瓶兒裝的酒,打開來撲鼻酒香,酒液清澈如水。
宣菱在系統商城購買了上好的茅臺酒,據說常人一杯就倒。
三人娓娓敘舊,宣菱道:“當初年夜過後,吾受到天道感召,于四方游歷。天道授吾,其間不可插手人間事,因果有道,吾點化之人,自可結束亂世……”她借着衣袖遮掩,輕啜一口酒,其實澆灌到了系統空間的土地上。
酒入肺腑,激出淚花,斐璟咳嗽了兩聲,張璇無便攔道,“仙酒酒力猛烈,伯瑛還是少飲一些。”“無妨無妨,月神所賜,我定然不能推拒。”
見他們晚年安逸,不辍所好,宣菱也頗為欣慰。酒力上來了,張璇無只覺得臉頰發燙,眼前恍惚,他攙扶住斐璟,卻頓了一下。本在石桌旁坐着的神女,已來去無蹤……
斐璟輕按他肩膀,語帶笑意,“何必嘆氣,阿璇,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足矣,足矣……”
他奉陛下之命,修一部月神在世史,如今可以大成了。
月神降于亂世,正值生靈塗炭,水深火熱。祂挽大廈将傾,救凡人性命,人前顯聖,降下天罰,被梁朝尊為正神。神女着無縫天衣,姿容絕世無雙,只可遙觀,不可近睹。
神女挽弓射箭,掌神兵鐵鳥,震懾天下宵小,如冒頓、呼延篡之輩。匈奴僞日神,祂手掌翻覆之間天地色變。凡祂所在,戰必勝,人皆安。天下為神女刻像立祠,潛心供奉者無數。
神女亦慈悲為懷,賜下仙種于南北,活萬萬民衆,青鳥銜谷,百姓得活,路有餓殍之景象不複。孝韞帝求見,神女深論天下,指點江山,授大司農以農桑之術,廣為傳播,農業日興。定豐收之日為中秋節,祭祀月神,月神嘗于天畔起舞,光華流轉,美不勝收。
天寒地凍,神女賜棉花,制衣成被,無不和暖,祂以神力屢屢賜下物資,特設婦幼堂,心系蒼生。曾救孝韞帝一命,囑其勿食金丹。慈心善行,天地有知。月神以奇珍異寶貨與胡人,贖出梁朝百姓數千。
月神軍正因祂多次相助,方可化解難關,衣食有着,月神座下奉藥仙女嫦曦,授醫道保養之術,醫女一職從此處始,軍中傷亡大減。月神仙宮,初落于常安,凡有緣人可入內祈願,祂往往實現。璟與友嘗有幸得觀仙宮之貌,與祂共宴。
神女別于安泰六年初,逾三十年重回常安,玉容仙貌不曾稍加改之。俯仰天地,萬物一系,月神之功,可流傳百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