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苒
大年初一,清晨,這座城池緩緩蘇醒,施粥的攤位上,人聲的喧鬧,粥飯的香味,交織在一起。
馮悅兒召集城中富戶,設立了十幾個粥攤,不分貧富貴賤、男女老幼,都能領一碗熱粥喝。
一個滿臉滄桑,走路有些跛腳的老人捧着粥碗慢慢汲了第一口,眼裏攢着的淚珠再也忍不住掉下來。
“這粥稠的像飯。”他只說了這麽一句。
亂世裏,曾經常安也有人市,一個幼童能換一斛米。賣兒鬻女,不知凡幾。
家不家,國不國。
……
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入了年關,匈奴境內大雪覆地,深達一丈。烈風吹雪,叫人面頰皲裂刺痛,大布縫衫又冷又重。
匈奴連連吃了好幾場敗仗,過冬的糧食只有往年的四五成,家家戶戶竈冷鍋清,無米下鍋。
鐵多是個普通的匈奴男人,靠打獵為生。冬天大雪封山,他接連一月只打到一只雪兔、兩只草雞。
粗犷的匈奴漢子立在門垣前,雙手抱臂,并不讓人看出他的愁悶神色。他招了招手,叫來他的兩個孩子。俯身跟阿豹和阿花說,你們去田地裏撿來別人不要的菜根。
孩子們很聽話,一溜煙跑去了。鐵多看見他們蘆柴棒似的小身子,幹裂的烏紫色的唇,不聽使喚地哆嗦着。
傍晚,鐵多的妻子問他,孩子們怎麽還不回來。她的聲音很平靜,淚卻從眼眶裏流出來。
鐵多抹了一把臉,他站起身,我們去找找吧。夜晚起風了,風沙迷住了眼,他們過了很久才找到這片田地。
貧瘠的土地上乍看空無一物,零星的幾顆菜根也像石頭一樣深深嵌入了土裏。他們尋找着,妻子叫喚起阿豹和阿花的名字!
忽然,妻子像是被人狠狠推搡了一把,跌倒在地上,怒號的狂風卷起她的紅色頭巾飛上了天際,遠遠地,只見一片紅……
鐵多抱住妻子,把她拖回了家裏,不住撫摸她的兩頰說,只要有你,還能再生兩個小孩子的。
女人高高的顴骨聳着,粗糙暗紅的皮膚在燈火下閃,淚痕是失語時的叫喊。鐵多抱着她的腿彎馳騁,又像一個孩子一樣依戀她……
第二天,他去了田地裏,撿來一些骨頭,細細小小,有的都碎掉了。再除了幾片似曾相識的布料,沒有別的。
妻子說,我餓了。鐵多把兩條腿拉開,他從竈火裏掏出肉,給妻子煮湯喝。
喝着喝着,妻子掉下來淚來:“這不是我的阿豹和阿花吧。”
鐵多安慰道:“不是,是我與人換的。”
妻子點點頭,不再說話。她喝完了一碗肉湯,還要再來一碗。她的小腹,細看之下,有些微微的隆起,像一枚蠶蛹。
宣菱來到匈奴境內時,就被随機傳送至了這片田地旁,她眼看見兩個孩子被拖拖拽拽,當即現身震懾那些賊人。
身負皎潔光輝,挽起那把複合弓,繃緊弓弦,微微陷入指腹。
他們竟然再神明面前行了兇,皆是惶恐不安,抖如篩糠。“月神娘娘饒命,我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都是他們的父母,要把孩子賣給我的,都怪他們啊!”
宣菱深吸一口氣,她聽聞過荒年會有人賣兒鬻女,甚至易子而食。可當這一切真正發生在她眼前,她還是覺得無比可怖,從內心深處升起厭惡和憤恨。
系統告知,這幾人是慣犯,從不得已用人肉充饑,到喜歡上這股味道故意誘人賣子,實屬罪無可赦。他們已經突破了為人的底線,甚至稱肉嫩的小孩為和骨爛,年輕女子為不羨羊。
她恨人性之惡,她恨亂世人命如草芥。
焉知從前的匈奴人每攻下一座城池,會有多少漢人被當做糧食!
當真正的亂世呈現在她面前,她才發現自己天真得可笑。
她利落地射出一箭,直接穿透了幾人的喉嚨……鮮血迸濺,神女面若冰霜,毫不留情地奪去了他們的性命。
小男孩怯生生問:“神女娘娘,您是來救我們的嗎?”“哥哥,我想回家……”
宣菱搖了搖頭,“吾會送你們去一個新的地方,在那裏,你們能吃飽穿暖。”
至于骨頭和破布,是宣菱特意扔在地裏的。既然那對夫妻已經賣了孩子,全當親子緣分斷了,宣菱将二人傳送回常安的婦幼堂,傳音叮囑馮悅兒照料,便繼續着她在胡人地界上的游歷。
一路上,宣菱見到了很多人。破敗漏風的茅草屋裏,一個人餓得奄奄一息,卻緊緊懷抱一條骨瘦如柴的老狗不舍得賣掉;一戶家裏人丁凋零,只剩下老母親獨倚床邊,望天等待着死亡;一戶人家的男子死在戰場上屍骨不存,思婦每日辛勤勞作也無法填飽幼兒和自己的肚子……
宣菱默默在他們的屋外放下物資,袋裝大米、面粉、肉罐頭、水果罐頭等,還有禦寒的棉服和棉被。
她所能做的,也僅僅是這樣。眼前一隅便已經如此,可想四海之大,煎熬之衆更多更甚。
然而,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權貴富人,壓榨百姓之人,往往是生活最滋潤的,炊金馔玉,燈紅酒暖。
匈奴貴族們所居住的房屋,以花椒和泥塗抹四壁,地面上鋪着厚厚的氈布,擺放着炭盆,足以禦寒取暖。
“阿母,你看我這件新做的袍子,漂亮不漂亮?”
少女向婦人撒嬌,轉圈展示身上的新衣。銀色的妝花緞子制成的袍服,脖頸上圍着一圈雪白狐毛,與額間點綴的藍松石額飾很是相稱。
婦人彎起唇角笑道:“我們須蔔真是越長大越漂亮,穿什麽都好看,像天上的雲彩,地上的花朵。”
陪伴妻女的呼延罕,臉上也露出罕見的笑容。呼延罕有許多兒女,先前欲和親的蘭是其中之一。但是他最疼愛的掌上明珠,還是原配妻子所生的須蔔居次。
因為戰敗積聚的連日陰雲,微微散去。這時,門外侍衛匆忙通傳,來了一位貴客,呼延罕看清後卻瞠目結舌!
眼前女子打扮看似随意,只着素雅長裙,長發垂落,可那熟悉的絕色面龐,卻令呼延罕膽戰心驚。
屋外是漫天飛雪,不知神女從何處走來,烏發、長裙上不見一片雪花,潔淨無瑕。隆冬大雪,天寒地凍,祂卻能只穿着一層單薄紗衣自由行走在天地間,豈是人力所能為。
宣菱暗暗給身上貼的暖寶寶點了個贊,熱騰騰的,一點也不冷,加上貼身毛絨內衣,她此刻還有些出汗。雪片一接觸到她的身體,就被收入系統空間。
月神施施然入內,環顧四周,玉手輕擡,指尖一撣,便用雪水将炭盆熄滅。
随之又憑空變出一臺立式空調,放到了屋子一角。空調制暖開始,很快便令室內溫度升高。
“吾不喜煙塵味道,遂用仙器替代,汝可介意?”
呼延罕怔愣片刻,低頭道:“不敢。叩見月神娘娘,不知月神娘娘大駕至此,小王有失遠迎!”
“叩見月神娘娘……”婦人和少女亦屈膝跪地,戰戰兢兢。
呼延罕心中千萬種猜測,難道是因為假日神之事,月神娘娘來尋仇問罪了?!
他率先一拜一叩,“小王之前被騙子蒙蔽,相信有日神之說,不敬月神娘娘……求神女恕罪!”
宣菱道:“吾并非锱铢必較,此行吾有一事交待。”
她眼眸若初春融雪,純澈清冷,正對上少女小鹿一樣害怕又好奇的目光。
“汝名須蔔?”
“回月神娘娘,妾正是須蔔。”
少女又要行禮,宣菱便阻止了,跪來跪去,話都說不完一半。
她掌心攤開,幻化出一條鑽石項鏈,寶石不含一絲雜質,亮白光澤耀眼奪目,鑲嵌工藝複雜精細,在他們眼中便是天工之作。
須蔔的眼睛立刻黏在了鑽石項鏈上,人造寶石雖然在現代并不值錢,可在制造工藝尚未出現的古代,簡直就是絕世奇珍。
“太,太美了……”她不禁贊嘆,若是能擁有這條項鏈,她願意付出所有的積蓄!
呼延罕頗為吃驚,可他對寶石首飾不感興趣,須蔔喜歡,他才稍微留心幾分。
“此物為吾閑來鍛造,名叫鑽石,鑲嵌之後做成飾物戴在頸上,可大大增添女子光華。吾與居次有緣,便贈予汝。”
須蔔乍一聽聞,心花怒放,情不自禁接過了項鏈,腦中滿是其他貴族少女對自己豔羨嫉妒。
呼延罕并未掉以輕心,他更加謹慎道:“月神娘娘恩德,小王和女兒永不忘記。敢問月神娘娘是有何事交待?”
宣菱輕笑:“三日後,汝召集匈奴王孫貴胄、商賈巨富,吾屆時會舉辦一場別開生面的宴會。”
宣菱心道,通過這個産品宣介會,她既能大賺一筆,又可以借此提出自己想要的那個條件……
……
……
“單于所言可是真的?”
“我也有幸能月神娘娘舉辦的宴會,說出去多是一件美事啊!”
“不知道神女會拿出什麽樣的仙器寶物呢?”
在衆人的期待目光和議論聲中,宣菱緩緩出現,她身着盛裝,華貴更勝。有心者發現,她佩戴的飾物,光芒璀璨,工藝繁複精美,嘆為觀止……而一看單于的女兒須蔔居次,脖子上早就戴了一條鑽石項鏈,這些貴女們才突然了悟,她們竟然落後了!
“不行,我也要打聽打聽,居次是怎麽得到這件寶貝的!”
宣菱拍了拍手,侍女魚貫而入,舉着的漆盤上盛放着一件件精美的首飾,有紅寶石耳墜、綠玉手镯、歐泊戒指……
“若汝等喜愛,吾自可予之,不過凡人承受不起吾的因果,奉上對等的財物才可化解。”簡而言之,想要就給錢。
宴席上,還是有許多貴婦小姐們暗動芳心的,當場就将真金白銀成箱獻給月神,月神不曾多看一眼,只是揮一揮衣袖,那成箱的銀子就消失了。
這些人造寶石首飾只是前菜,宣菱真正割韭菜的還在後頭。
接着宣菱又展示出人造皮革,人造皮毛披風,這些東西流水線生産,标準更高,皮革規整,皮毛油亮,而且毫無動物的氣味。呼延罕也買了一件黑狐大氅,摸起來毛絨絨的,手感極好,穿在身上貼心又暖和。
冬日北方寒冷,炭盆改良後,宣菱直接拿出制暖空調替代,因為系統的金手指,在保質期內空調不需要電也可以運轉。
宴席正式開始時,宣菱準備了白灼蝦、紅燒肉、梅菜扣肉、麻婆豆腐、孔雀開屏魚、腐乳紅燒豬蹄等等大菜,她提前在系統裏購買好,只待裝盤上桌。
色香味俱全,呼延罕從來不知道,一道菜也能勾魂銷骨,讓人回味無窮。
第一次吃加了各種調味料,用盡各種烹饪方式的大菜,其他匈奴貴族,富商巨賈也是顧不上體面了,埋頭苦吃。
“這肉軟爛入味,太好吃了……”
“炸雞香酥透骨,沒想到能這麽做!”
“簡直是太奢侈了,居然放糖,簡直是暴殄天物啊,可是真的很鮮……”
最終,宣菱順利賣出去了食用油精糖精鹽味精十三香等等調味料、烹饪用具和菜譜,代價是匈奴境內被奴役的數千漢人和俘虜。
她通知張璇無和斐璟負責接應,做完這一切,她勉強能松一口氣,忽然倦了。
曾經現代宣揚的人道主義救助,在亂世中,又是否适用呢?
對錯能否有一個恒定的标準?
永遠沒有勝者的戰争,什麽時候能夠結束呢?
系統小光團又出現了,它主動把軟乎好捏的身體放到宣菱手邊。【宿主,壓力太大的話就休息一下吧,是否調整世界流速】
宣菱點了點頭,她想看看順其自然的結果。于是調整世界流速為“快速”。
……
數月後
月神軍終于攻破了匈奴最後一座城池,深入王庭,擒獲單于呼延罕,俘虜數千匈奴士兵,遷回人口、牲畜過萬。
據說攻破都城時,城中匈奴貴族和富人還在不分晝夜地宴飲取樂……
從揮鞭北指,到勒馬燕然,張璇無率領月神軍完成這一切,只用了不到一年。
斐璟曾言:“阿璇可知,封無可封,功高蓋主之輩往往都是什麽下場?”
而病體痊愈,重回朝堂的蕭微言也斷斷不能放任張璇無繼續在常安做大。
一封任命,明褒實貶。征召張璇無入京為官,擔任中央将軍,爵位如舊。
前來傳旨的太監聲音尖細,一掃浮塵,“這可是上上榮寵,武侯大人您可接好了!”
見張璇無怔愣片刻,他兩眼一橫道:“武侯怎的還不接旨,難道是想抗旨不遵嗎?”
“将在外,軍令有所不受。恕臣,不能領命。”
張璇無喉頭發緊,聲音也顯得滞澀。
“匈奴已滅,外患卻還未完全除去。羯族、吐谷渾等虎視眈眈,臣不敢輕率離開常安!”
匈奴已滅,餘部四散而逃,或被其他胡人部落兼并,或偃旗息鼓茍且偷安。
然而張璇無坐擁常安為中心的大塊中原腹地,南有梁朝,更北有柔然、羯族,西北有西涼,西南有吐谷渾,可謂是群狼環伺,不敢掉以輕心。
亂世中,不是吃人,就是被吃。一方勢力的崛起,注定踩在一方勢力的消亡之上。
“可是陛下有旨,您不去,老奴總得有個交代,不然……”他話音未盡,卻被斐璟打斷。
身着錦袍的清貴公子躬身行禮,笑道:“公公,臣斐璟,願替武侯入京侍奉陛下。”
太監眼睛一轉,捏着嗓子道:“斐大人有文才,倚馬可待,咱家也有所耳聞。罷了罷了,斐大人既然願意替了武侯,那就随咱家走一遭吧……”
“可若是因為忤旨,引得陛下發怒,咱家亦是當擔不起!”
……
喧鬧散去,人後,燈火闌珊。
斐璟陪了一天客,眉宇間染上幾分疲憊,他略微露出倦怠,又很快被揉眉心的動作隐去。
他聲音淺淡,如同墨跡在紙面暈開,“将軍還需隐忍,暫避鋒芒。”
回身望去,山高水長,仿佛盡在眸中。
只道,“願君保重。”
“保重。”
張璇無若有所感,心頭湧出一味淡淡的悵惘,不知來處,不肯歸去……
踯躅的步,藏鋒的劍,打碎的酒。片片光影紛飛,而與此同時,處斬呼延罕的刑場上,人聲鼎沸,上演着激烈的一幕。
大片污血染紅了青磚地,血水浸透磚縫裏,帶來幾天幾夜也消散不去的血腥氣。
呼延罕被押上斷頭臺,脖頸向前一伸,劊子手握緊大砍刀用力一砍……血液四濺,一顆匈奴單于的腦袋就骨碌碌滾到了地上。
圍觀的百姓有的閉了眼,有的吓得連連後退。“啊呀,大快人心!”
“這作惡多端的野蠻人,終于死了,啐!”
“別看了,別看了,小孩子趕緊回家去。”
蕭莜迩混在人群中,有些格格不入。被人們推搡着到了前排,她的眼睛死死盯住了地上那灘血,一動不動。
她小小的肩膀微微抖動,像是害怕,又像是興奮過度。
她永遠也不會忘,被當做奴隸,被當做牲畜地黑暗日子。她喃喃自語,早已淚流滿面。
“母妃,呼延罕已死,您終于可以瞑目了……”
匈奴被滅,這些被欺辱的梁朝皇妃、公主有的自戕,有的被迎回。
連蕭莜迩也被接回了南梁宮中,拜別婦幼堂諸姐妹,她不再是有兒,而是蕭姓長公主。
【滴!恭喜宿主,僞裝神明進度:95%】
【心系天下的月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