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長清覺得,她好像喜歡上了這個男人,是以,幾個月後,她突然接到來自伏魔宮中的使者命令,說公主大發慈悲開恩赦免她的時候,她只覺得聽到了一個噩耗。
自然不肯答應。
使者在她身後高深莫測的微笑,“這是公主的命令,姑娘若不回,吾等有的是手段叫姑娘改口。”
……在霧月山,雲翹的命令是無人能夠違背的。長清幾日不從,還是在奄奄一息時被帶回了神宮,自然不再有太子妃的身份,遑論被承認是葉岚的君後。
她成了一個戴罪之身的奴婢,大多數時候被人時時監禁着。
偶爾,她會聽到一些議論自己的聲音。
“聽說這個女人便是神君從前的君後……,如今竟落到了這般下場……”
“誰讓她是魔界的奸細呢,就是她害死了老神君!”
“可是看起來,她不過是一個凡人而已……”
“凡人?哼,凡人就不能是魔界的奸細麽?咱們伏魔一族莫非就沒有叛徒。”
長清默然聽着,沒有一句意圖反駁的話。宮裏的許多花開了,花瓣處處飛落。她卻連拂開的力氣也消失了一樣。
雲翹喜歡叫她做些端茶倒水之類的事,又嫌她手腳粗笨,要責罰她。無人站在她身邊,這時,反倒是那個叫慕雲的侍衛,三番兩次和雲翹對着幹。雖只是神君的侍從,可卻有和公主叫板的勇氣。說公主乃伏魔一族的後裔,堂堂神女,不可苛責下人,免得世人恥笑。當着阖宮之人,雲翹果然為了面子,沒有當衆責罰她。
只是,或許雲翹實在偏恨她曾是葉岚的女人,雖未在慕雲面前責罰她,卻是在她身上安排了一出好戲。
暮春将過,神君外出射獵的時節到來,與衆臣屬在抱山閣中舉行夜宴,她和衆多奴仆一起在外聽從吩咐。
大約是因不招公主待見,衆奴仆都怕長清連累自己,俱是離她離得遠遠的。
長清獨自站在一旁,氣色陡然差了許多,好似一片被霜打了的秋葉。
自回到神宮,她便好似害了怪病,渾身上下乏力得很。整個人不光失魂落魄,還總是有些神不守舍。為了不被雲翹身邊的人找茬懲罰,她撐着眼皮站樁。
驀然間,卻聽得身邊有人調笑,笑聲遙遙傳來。是一個青袍人在說話,“今日我替公主打了一只鹿,公主說要給我賞賜,我便向公主讨一個人如何?”
滿殿寂靜,雲翹聲音揚起,自然應允。那人便向外一指,“我便要……這個奴婢!”
一聲如霹靂當頭砸來,長清險些将頭栽到石板上,冷不丁醒了。
那青袍人乃是公主身邊的人,從前她不知,被赦免回來後,才知道原來公主還有面首。其中最有名身份最大的叫喬魚兒,行事最是無畏放蕩。
喬魚兒亦為神山中的世家一族,家中老父據說是某個神宮長老。此人向來奢靡浮華,喜歡在宮內摟着女子輕薄。長清還未反應過來,身上便如風筝一般脫了線,被誰帶着往殿閣去。
走進殿中,她恍惚看見一道水色垂簾,那垂簾之後,是一個穿着神君常服的身影,輪廓俊朗。此刻,那身影斜坐在王榻之上。
長清遲鈍地轉過頭,看見喬魚兒一只手摟着她,另一只手已是勾住了她的下巴。
“……”她早知自己害了病,卻不料會陷入這樣的荒唐事。
被葉岚一道命令打發到無妄島時,她沒有哭,可這時候,長清忽然慌張了。“不……”,她祈求地看向能夠救自己的人,滿座沒有一張可信的面孔。
閣中的神宮長老們有的神情閃爍,不住将目光往殿上張望。也有的面帶笑容,仿佛在看一場好戲一般。
喬魚兒湊近到了長清的耳邊,輕聲說了一句話。
她攥起手指,手臂發抖,可手腕卻被他死死拿住。随即對方便如石頭一般将她壓在了柱上,她心裏恐懼,因為喬魚兒對她說的乃是一句叫她不懂的話。
“不要害怕,你一定會愛上我的。”
她眼中朦胧,掙紮間眼前的喬魚兒瞬間變幻了另一張面孔,是那個臉上都是疤痕的家夥……
殿內銅首明燭閃爍,依稀在動蕩中成了一盞搖晃的熟悉油燈,耳畔風浪滾滾,她好似回到了等待那個人回來吃晚飯的那天。
有個聲音在心底問自己,怎麽到了這兒,怎麽又見到了他,唉……,他好像還在生病。于是忍不住問,“你怎麽還沒有好?”
可是她還沒有開口問出這句話,這人卻是眼神幽暗的低下頭,強硬的,冷酷的堵住了她的聲音。
唇上熾熱,長清手肘一屈,被死死地壓在了兩人的間隙。一只手順帶掌住她的腰。
随即,這個吻更是無所顧忌。
長清想推他,可卻無論如何推不開,推不開也罷了,她聽到他的喘息,他病了是不是……,手上的動作不自覺放下,長清擡手,憐惜而輕柔地撫上這人的臉頰。
正是這時間,在無與倫比的錯亂之下,耳畔突然爆發驚天動地的一聲怒喝。
“滾!”
她還摟着她愛的人,卻是忽然被另一只手拉扯了過去,環住她的是個盛怒的年輕人。她腦子裏混混沌沌,明明應該認得這年輕人的,卻是一時間喊不出名字。
良久,她終于想了起來,“葉岚——”,卻是已經晚了,眼前的身影狼狽地飛了出去,她眼睜睜看着葉岚一腳把醜八怪踢出了數丈之遠。
長清心中極氣,且又有點莫名其妙的茫然,不知怎麽一時在船上一時又在宮裏。
還回不過神,忽地天旋地轉,竟是倒在了層層水色紗簾的床榻之中。身上觸到沉軟的床榻,面前葉岚的臉驀地放大。她在他眼中看到了沉痛和幾乎揮不去的憤怒。
“看着我,長清。”
她茫然看着他,并不知自己的衣衫從肩頭脫落,眼中染着刺眼的水光。
未意識到自己被喬魚兒施了幻術,只覺得葉岚欺負了她喜歡的人。是以,她看着他,眼裏有些憤怒。甚至,還帶有幾分涼涼的恨意……
可這恨意似乎更刺痛了葉岚,他捧起她的臉,決然的,在眼淚淌下來之前深深将她吻住。
彼時在幻術中,她并沒有多餘的力氣思考那時葉岚的舉動,只是如案板上的魚肉一般任人處置。對長清而言,她從未想過葉岚會來親近她,也沒有想過兩人會有夫妻之實。
大抵是覺得自己神君的地位受到了挑戰,無法忍受一個下屬當着他的面胡作非為,于是呵斥喬魚兒滾了出去。
震怒的一聲響在閣中,雲翹面上陰沉,殿中的歡聲浪語也全然休止。
長清在迷茫中想,葉岚為何會惱怒,是因為不忍心她受到傷害,還是因為,她曾經是他的妻子,而他是一個神君。
一個神君,是不容人輕易冒犯的。
長清認為自己想得沒錯,是以當葉岚從喬魚兒手下将她奪過來,斥退了所有臣屬,将她按在床榻上的時候。她發自內心地認為,他的所作所為,是出于一個神君的自尊心。
他的自尊無法忍受這樣的事。
可是,更出乎于長清意料的,卻是葉岚凝視着她,問她在想誰之時,她驟然看清他眼底的疼痛,因為耳畔的這道聲音是那麽的熟悉,微微變換的語調像是海浪卷來,沉緩,深沉。她猝然擡起眼,久久地無法言語。
怎麽會這樣……
難道,這所謂的伏魔宮全都是瘋子,所有人都在戲耍她……
掙紮出最後一點力氣,她攥住了葉岚的手,手背上甚至隐現出了青筋。
“你騙我。”她睜大眼睛,不讓眼淚流出來一滴。她想這個人不值得讓她流淚。就這麽瞪着他,瞪着,而後看到他擡手,那兩根帶着玉戒的白皙手指貼上額頭正中。須臾神光閃爍,于是,變化的刻有疤痕的臉便真真實實地浮現了出來。
不同于喬魚兒的幻境,這個人真實得連發絲都那麽分明。
長清甚至看見了滾落他脖頸上的汗珠,從鼻子眉毛到眼睛,他的呼吸,真真切切。
“是我,長清……”
沒有人知道,長清恨他。
在那日之後,霧月天翻地覆,埋葬了八百年的魔骨欲噬人而出,她與葉岚在白池相見,長清毫不猶豫,毅然決然地刺出那一刀,離不開的,也許就是那一時刻對葉岚的恨意。
恨意如翻覆的潮水,将岸上的沙礫席卷到無盡的汪洋中。霧月山的種種往事,在她跳下白池,斬除了天海下試圖複生的魔骨,以及,撥開了重重好似迷霧一樣在她眼前看不清的灰暗時。她終于明白,原來這凡間一切,神山一夢,是上天對她歷練。
她所知道的葉岚,是一個公子哥一般倜傥的青年人,第一次看見他,他被只威風的犀牛精追趕,模樣可憐又好笑。于是她出手救了他。
葉岚說要娶自己。她當真了,只是在當真之前,或許她應該想一想他當時的囑咐。他叫她等他。
為什麽,他要讓她等他呢。
下界歸來後,長清大約也想得到,迎她回來的是浮黎山的兩位仙人,一位浮黎,還有一個便是她的師父。
兩人禦風而來,立于白池水面,看着長清傷痕累累的凡人之軀即将蛻變,此次歷練,她滅除了心魔,道心可保,得證成仙。尤其是,還立了一功,滅掉了無生的魔骨。
只是,雖是修成仙神,她在凡間的一切卻無法忘懷。
“待她醒來,還會記得這一切嗎?”浮黎望向身邊的男子,身側,錦辰帝君面上若有思忖之色。
片刻之後道,“忘了也罷,不過是場歷練而已。”
于是封印了她的記憶,就此将她帶回上界。
這便是長清與葉岚的過去。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本站無彈出廣告,永久域名( xbanxi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