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花園裏,我不争氣的睡着了。
我是說,陽光那麽好,為什麽不能在那裏睡一覺?
醒過來的時候,我覺得渾身疼得要命。可能是我的傷口突然發作,總之我覺得有一陣陣的劇痛正朝着我襲擊,每一寸肌膚都好像被一雙手撕裂,一道又一道口子裂開,一秒接着一秒不斷。
我想呼叫求救,卻出不了任何聲音。我的喉嚨好像被什麽無形的手掐住了,死死掐着。我的腦海裏閃過孟德爾醫生對我陳述病情的時候說過的話,我的傷太複雜,由于神經被破壞,我後續會突然出現什麽致病症狀難以預料。
我忽然想大笑:這就是其中的一種發病征兆,對嗎?
大概是由于我這幾天表現得很好,兩個負責看護我的護士已經不再緊緊貼着我了。她們此刻正站在幾米外,背對着我閑談,我不可能立即引起她們的注意。而這個花園角落裏,目光所及的地方也沒有別人。
我會這樣死掉,也許會快一點,也許會挺慘的掙紮很久才倒下。這就是我的命,我認命了,繳械投降不過花了一秒鐘。
我渾身抽搐的樣子一定很奇怪,不過沒人看,也就無所謂了。
我咬緊牙關,閉上眼。
梅林在上,請保佑我下一次投個胎,變成個男人。只是,千萬別長黑頭發,別長黑眼睛。
也別讓我再愛上不該愛的人。
我快失去意識的時候,忽然覺得有誰一下子抱起了我。他搖晃我的身體,讓我與梅林的親切交流立即中斷了。
我真不想睜開眼,我害怕。我害怕活,不明不白的活。我也害怕死,無精打采的死。
我擡頭,和來人對視。
黑發黑眼的男人,蹙着眉的男人。
我又閉上眼,可是我的眼皮馬上被粗砺的手指強行撐開。為什麽老要管我?連死也要管?我真想和他吵一架,可我張了張嘴,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看着我,不要睡。”
他舉起一個魔藥瓶,硬塞進我的嘴裏,那種液體的味道我之前沒嘗過,真是太苦口了。可我只能任由它源源不斷流進我的喉嚨裏,我想做垂死掙紮,拼命擡手,抓住了他拿着魔藥瓶的手腕。
“全部喝了,一口不準剩!”他的聲音嘶啞而幹燥,好難聽。
我搖不動他的哪怕一根手指頭。我也沒法回應他的命令。
我決定換個麻瓜的方式對他表達。
我看着他的眼睛,舉起手,對着他,豎了個中指。
然後我覺得那股液體流進了我的胃裏,像是火山熔岩,在融化我似的,把我熱昏了。
我失去了知覺。
這一次,我一口氣又睡了一星期。
醒過來的時候,我聽說安德魯來過,因為我的昏迷,他又不得不暫時回去了。
我氣得不行,不是為了安德魯,而是為了那個可惡的人——又把我救活的人,又把我救活之後一句話不說就消失的人。
他從來不尊重我,他怎麽好意思不經過我的同意就救我?
他甚至裝作他并沒有來過,所有人都裝作他沒有來過。沒有人願意跟我談我在花園裏快死的時候,到底是被誰抱起來,喂了一肚子藥。
我想又一次絕食,可我沒力氣組織行動。理智告訴我只有暫時忍耐,積蓄力氣并且等安德魯再來。
我去不了花園了,由于一周前的驚魂一幕,我不得不開始多吃好幾種魔藥,每天躺在床上,等着孟德爾醫生次數越來越多的看診。
我偷偷問過護士這些新開魔藥的價錢,然後深吸一口氣。
我甚至幻想了我在古靈閣有一筆巨款,或者家族墓地裏能挖出一個寶箱,裏面裝滿了金幣。
可這都不可能,我又不是傻子。我知道,再這樣下去,也許他會欠上他一輩子還不清的錢。而我會欠上我一輩子還不清的——
我必須趕快逃離這裏。這家聖芒戈醫院,對于我和對于他,都一樣,是個無底的黑洞。
又是漫長的等待,十天後,安德魯才來。
我知道他帶來了我想要的東西,他一定有辦法做到,他那麽聰明。
當他從衣袋裏掏出那塊最近令我朝思暮想的東西時,我一下子哭了。
這是喜悅的淚水。
“這是你要我找的,你确定要用這個?我查了下古書裏記載的功效,它的副作用太大了,而且會上瘾。”
安德魯是我最好朋友的另外一個原因,是不論他多麽疑惑,他永遠會為了我做我請求他做的任何事。
“只要它能幫我離開這裏,哪怕一秒鐘,我也願意。”
“你為什麽要離開這裏?你這樣撐着會出大事的!”
“我必須走,這裏的醫療費太貴了。”我彎了彎嘴角,“我沒錢付賬,一分錢也沒有。”
“我還以為是魔法部在負責——那現在是誰在替你交醫療費?”
“是他。”我不想說出他的名字,我還在生氣。
“那你為什麽這麽着急?我想他應該對自己的存款心裏有數。”
“我對于他的存款,心裏也有數。”我暗道,畢竟我做了他的助手五年,還會有什麽不知道的?“他早就付不起了,我住院的時間太長。而且,如果我還要住下去,他會這輩子都還不起這個帳。”
“我可以幫你——”
“別傻了,你又有多少錢拿來燒的?”我看着臉憋得通紅的安德魯,笑了笑。
“可是——”
“如果你不答應繼續幫我,我們就絕交。趁着我沒死的時候,先把關系斷了。”我平靜的說,“然後你一走,我就繼續嘗試自殺和絕食,不管用多少次才會成功,反正我也沒事幹,閑着也是閑着,總有一次能有機會讓我把事辦了。”
安德魯震驚得很久沒開口回應。
然後他走了。當然,他選擇了繼續做我的朋友。他真夠意思。
那天,我從他那裏拿到了五塊手指長度的、尖銳的寶貝,它們長得就像一根根的梭子。我小心地把它們塞進我病號褲的屁股兜裏。
第二天晚上,在查房的間隙,我在被窩裏悄悄用了第一塊。
它的使用方法真奇葩,我一度懷疑我看的那本古書是在開玩笑,但現在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我用這個類似于礦石質地的藍色物體上最尖銳的一頭,猛地紮進了我的左手手臂。
一秒之內,一種極度冰涼的感覺從手臂直接竄進了我的心口,然後遍及全身。
我覺得渾身更疼了,疼得要命,或者說疼得不要命。這種疼痛甚至超過了在花園裏我犯病的那次。我感覺我像是被急凍住了,所有器官在一秒內凝固成了冰塊。
我想掙紮,卻依舊是毫無辦法,而且我不能讓這件東西暴露在聖芒戈的任何人那裏,這可是兩百年前就明文規定的禁品啊!所以我只有沉默。
我總覺得這一次,他不會來救我,所以我會死得很快的。
我感覺這塊比鑽石更堅硬的東西正在一點點的融化,它在我的手掌心裏越來越小了。然後我感覺我的手臂越來越沉,接着是全身。像是輸入魔藥似的,它鑽進了我的身體裏。
“一枚金幣,兩枚金幣,三枚金幣……”我做着口型,卻并不發出聲音。這樣數數還挺好玩的。
然後,疼痛慢慢減輕了,直到我發現手掌裏的東西徹底消失,就好像水分全部蒸發了一樣。
我忽然覺得輕松了起來,完全沒有了疼痛,只有一種徒然而升的快樂。
我偷偷用了這種禁品之後的第二天,孟德爾醫生很驚奇地對我說:“你的情況似乎一下子好多了!”
他把突破的來源放在了最新給我試用的兩種魔藥裏,他堅信他終于找到了治好我的辦法。我也這麽覺得,并且給了他更大的信心。
“這樣下去,也許只要一個月,我就可以出院了。”我笑得很燦爛。
這件被古書上命名為蠍石的禁藥,一周用一次。我慶幸,我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沒讓別人發現。他們沒想到我會自己找到辦法治病,更沒想到我會讓安德魯帶禁品。
我每用一次,就覺得自己又好了一點。孟德爾醫生也這樣認為。我能下床自己走路了,用拐杖而不用輪椅,也不需要別人扶着。我可以獨自在花園裏散步三個小時,然後直到護士跑來叫我吃飯。
我也不需要再被隔離,因為我的身體沒有那麽虛弱了,來自于聖芒戈醫院結界之外的那些病菌并不會一下子擊倒我。
所以我迎來了一大幫朋友的集體看望。那天我等來了麥格教授、弗立維教授、斯普勞特教授和海格。
在醫院裏隔離了這麽久,能看到幾張熟悉的面孔真是太好了。我興奮得不行,而且非常高興于有個人并沒有來。
“西弗勒斯這幾天有點忙,他是這麽跟我說的。”麥格解釋道。
我跟他們聊了一些關于霍格沃茨重建的事情。雖然我每天能看到《預言家日報》上面的消息,但是畢竟沒有他們直接告訴我來得爽快。
弗立維說:“等你身體恢複了就回來吧,塔塔。霍格沃茨這段時間,一直把古代符咒研究的課程空着。”
我正在喝水,聽到這句話差點被嗆着,猛咳了七八下才緩過勁來,整個肺都在抽筋。
我估計把幾個老同事吓壞了,麥格和斯普勞特一前一後架住我,給我撫胸推背。
我制止住想去喊醫生的海格,然後又喘了好幾口氣才開口:“誰說的,我,我要回——霍格沃茨?”
“西弗勒斯說……天啊,他沒問過你嗎?”麥格有點詫異地問。
我搖頭。“我大概還有一周就能出院,那個時候,我應該會離開英國。我本來以為不需要寫辭職信的,畢竟大戰之前我就被學校開除了。可現在看來,斯內普校長好像誤解了我的意思。大戰的時候我回學校并不是要再度求職,只是幫忙而已。我要給他寫封信,我最親愛的米勒娃,請你幫我帶給他吧。”
最後,我寫了一封很簡單的信,裏面只有幾個字。
霍格沃茨最尊貴的斯內普校長——抱歉的通知你:
我即将走了,離開英國。
此致最誠摯的祝福。
塔·埃法。
我想他不會讓我還醫藥費,反正我也還不起。所以,我拍拍屁股就走人,也沒什麽不妥。
而且我也知道,我才不想繼續回到霍格沃茨呢,盡管我很愛那個地方。
我應該離開英國了,回到我的家鄉去,北歐是個更冷的地方,夜也特別長,可那裏有世界上最美的海。
我的家族裏面已經沒有人了,留下來的老房子如果要重新住人,也許會花費我很多心血。我還真有點擔心,這種事情會很累。所以也許我會先旅游一段時間,自我放松——比如先去格魯吉亞看安德魯。
可是我真的很天真。
兩天後的一個無所事事的下午,我半坐在床上看書,病房門被推開了。他走了進來。
我還以為他會一直對我避而不見,這樣其實也挺省事的。能用筆解決問題,就不需要動嘴。
沒想到他還是來了。
我看着他一步步走近,站到床邊,一臉嚴肅。
我不知道怎麽設計我的言行舉止,才比較鮮明的表達我的态度。快速地想了一下,我默默地縮回被窩裏平躺好,無視他的目光,把書蓋在了自己的臉上。
我一下子想起第一次和他吵架的時候。那時候我在魔藥學的課上看漫畫,他走過來把書從我手裏搶走,扔到地上。
然後我當着全班同學的面,走過去把書撿起來。然後我就對着他,舉起了自己的中指。
“斯內普教授,很抱歉的告訴你——你的課是我上過最無聊的。”
我還記得他當時的表情。
罰禁閉的時候,我用筆在牆上畫畫,畫他沒穿褲子的樣子。我給他畫了個全世界最小的雞雞,還叫來皮皮鬼一起欣賞。
啊,青春真好!一轉眼,我好像就老多了。
我胡思亂想了很久,沒再聽見他的動靜。沒有對手是很無聊的事情。書頁都被我吐出來的氣息打濕了,然後頑固地粘在了我的臉上。
于是我微微擡眼,瞥他。
他站在原地,依舊目不轉睛的看着我。天色沉下去,房間裏黑漆漆的,我看不見他的黑眸裏藏了些什麽。
我好像每一次面對他所呈現出來的失敗。都是因為自己沉不住氣。
“有事嗎?”我把書放到一邊,無奈地再次半坐起來,假裝不尴尬。
“你的聘書。”他擡起手,把一張羊皮卷扔到我的床上,一點不優雅。我聽得見他粗喘着氣,他生氣的時候就會這樣呼吸。
我聳肩道:“可我已經辭職了。”
“你欠我很多錢。”
我抽動了一下嘴角,“你……”
“你想一直欠一輩子,還是還帳?”他低聲繼續說,“如果你跑了,就是膽小鬼。”
“那你要我怎麽還?”我氣得抽了一口冷氣。
“你在霍格沃茨收入的五分之四。”他說,“我算了一下,也許八十年後,你能還清這筆錢。”
我想确定他是不是開玩笑,可他那張老臉還真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意思。
“那我……選擇欠一輩子錢。”我說,“我很懶,懶得還。”
“我會上訴到魔法部,限制你出境。”他說,“你工作也好,不工作也好,你都不能離開我的視線範圍。”
我吃了一驚,他什麽時候開始有這種撒潑打滾的對角巷流氓作風了?
記得上一次耍流氓,主角還是我。我使勁兒粘住他,還記得我甚至扯掉了他胸口的三顆扣子。
真是風水輪流轉。
“你——”他忽然趁我發愣的時候,快速抓住了我的手腕,力道很重,捏得我生疼。“我還是不太相信,孟德爾說你的傷真的快好了。”
他掏出魔杖在我的手上摸索,魔杖頂端發着藍光,他表情很認真的盯着,像是要找到确鑿證據。
我猛地抽回剛被他抓住的左手。“嘿,性騷擾啊?”
他無語地瞪住我。
“別碰我,以後都不準碰我。”我告誡他。
我是認真的。
他沒有回答,沉默着收回魔杖。
“出院那天,我送你回霍格沃茨。”他轉身,飛快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