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聽說了嗎?神君那天後半夜竟去了那個娘娘的宮裏。”
“哪個娘娘?”“還有哪個娘娘,自然是玉華宮裏的那位娘娘!否則,你不見今日白榛夫人氣得在宮裏打丫頭出氣?……多半是擔心神君不再寵愛她了——”
竊竊私語自宮牆另一邊傳來時,玉華宮中竟聽得分毫不差。長清昨夜憂了一夜,此時拿起一盤酥皮月餅的手頓了頓,不由得便是冷笑了一聲。節慶之日,霧月各宮都送了糕點。她居然也收到了好幾盤。記得過去這個時候,她沒有收到什麽月餅,單是和朦月在宮裏吃了頓幹巴巴的餐食。
因那天夜宴結束後她闖了蘭宮,失魂落魄回來,就聽說白榛的大宮女說她突然闖進去驚吓到了自家娘娘,當夜白榛吓得做了噩夢。又逢鎮守在外的白将軍寫信過來慰問愛女,為了表示神宮對其的看重,尤其雲翹公主那邊也得知了這樁事,便親自發話,要讓她這個凡人懂些規矩。
為着這件小事打罵她自然是沒有必要,因而就罰了她的份例。連帶着宮裏的宮人們都要受罰。
是的,白榛并沒這個心思餓死她,多半只是想激她宮中的人上下不睦。到時她自然會吃些苦頭。說不準還得求到雲翹那兒去。
可長清硬着頭皮打發了半數的宮人,也并未去雲翹還是白榛那裏求爹告娘。
她想,不過是縮減葉岚給她的賞賜,她本來也死了心,又何必要他的賞賜。便是連一句告饒的話都沒有說。待得每天送飯的宮人懶洋洋地來,給她一碗冷菜冷飯。長清心裏除卻憤怒便是愈發難過了。
連續半個月都是這種情形時,她終于鼓起勇氣,在伏魔殿外等了一天,見得葉岚一面。
見那一面,她心裏死灰一般,但還是真心實意地說,“如今我也看分明了些許,你不喜歡我,喜歡那位白姑娘,我在你的宮中,日子過得要說多難……也算不上,只是……終歸沒有我在自家那麽自在,今日來見你,沒有別的因由,無非是霧月神宮的廚子大抵都是給像你們這樣的神族準備飲食的,我在這裏,常是挨餓,如我這樣一個每日都要吃吃喝喝的凡人,興許還是回去方好些。”
她對葉岚說,還是放我回去罷。
回想起初她對着葉岚沒有那麽客氣,因內心總有妄想,覺得他和自己有些虛幻的難以捉摸的情分。雖然這情分不過如水中月鏡中花一般。
可大抵她那時退化成了浮黎山下的猴子,竟是把水中月鏡中花都當了真。是以活成了一個笑談。人人都說她來巴結葉岚。
而今她再沒報這樣的妄想,對着葉岚,自然就客氣了許多,克制了許多,也疏離了許多。
雖然按現今的情況說來,在一個神宮中住着竟然吃不飽飯乃是令人聞所未聞之事,可事實确然如此。長清還是說得較婉轉了幾分。她婉轉地表明了希望葉岚放她走的意思,豈料擡起頭來,竟見葉岚一雙琉璃般墨瞳裏眸光幽沉,含了幾分不知是惱怒還是惱羞成怒。
他只惱怒地沉聲對她道,“宮裏的事早該來向我禀報分明,他們這般對你,你為何現在才來與我說?”
“……”
長清當時興許是太震驚了,不知道這人為什麽還能倒打一耙,她額頭上青筋跳了一跳,終于是忍不住開啓了一番冷嘲熱諷,她想說,“葉岚,你這話也未免太是好笑,你身為霧月的王君,為着一個面子娶了我,娶了也就罷了,竟還讓我挨餓受凍,你無能如此,掌不了一宮之權,無情既無義,枉費我當日對你的相救之恩,如今竟還責怪我,莫非是連三歲小兒都懂的道理也不懂?”
她想說,“你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長清想的是拼着葉岚要她受死也要說出這番話,然而,大抵是被他氣暈頭了,早上又只吃了半片朦月從廚房順來的雪花糕,她頂着風在伏魔殿外侯了一日。長清冷笑一聲,還未把這番話倒出來,自己便先直挺挺倒了下去。
那伏魔殿外的臺階百尺高。
臨滾下臺階的時候,不知誰眼疾手快撈了她一把。她手腕依稀被死死握住,只覺掌心傳來一股溫暖莫名的熱流。
她很失望自己在那時竟然在葉岚面前餓暈了過去。
她餓暈這件事後來鬧得還挺大,聽說葉岚在朝堂上當面提了一番,說他的正牌夫人差點餓死在自己的宮裏,問滿殿的臣屬,此事該如何處置。
如何處置的,長清沒有機會聽人細說。只知道白榛的父親那位鎮守在外将軍大老遠地從白池趕回來,這位将軍仿佛也不過三百歲,然而大約在外勞苦功高,看起來也頗為見老。
長清沒想到,白榛被她父親領着來給自己請罪。
她當時在床上躺了幾天,幾天之後醒了,想到沒把那番話罵出去,心裏極是耿耿于懷,就如被一塊大石壓在心口一般,墜得她難以起身。朦月端來一碗濃濃的燕窩,她看着燕窩,心裏想葉岚正該受唾棄。
正是難受的時候,聽聞有人來見她。
誰會來見她?
老天見憐,長清在霧月過得如喪家之犬一般,哪裏見過這般陣仗。打開門的時候,看到一個打着赤膊的滄桑男人,約莫上了點年歲,背後伏着捆柴,身邊領着個臉都漲紅了的單薄姑娘,一時還以為自己走錯門了。
可她不是開門的嗎,長清愣得竟沒認出臉憋得通紅的姑娘是白榛。大約是因為那日她沒上妝,看起來倒有幾分虛弱的可憐像。
白榛一個字也說不說來,被老父親喝了一句,“還不跪下請君後責罰!”又說,他女兒任性妄為,不知天高地厚在宮中鬧事,差點害得君後丢了性命,只求君後罰他父女二人,他管教不力,自該先受罰。
說着一劍祭出,便捅了自己一個窟窿眼。霎時血流如注。一旁白榛花容失色,失聲大喊了起來,眼裏淚光凄楚。
附近宮人都忍不住冒了頭。這時,長清終于是清醒了。
她清醒地看着負荊請罪的父女二人,有那麽點不明所以地問了一句,“你們二人大約是搞錯了罷,我不過是個沒有地位的君後,在伏魔宮中沒有一點位份,生死從無人在乎。你們來向我請罪,是不是請錯人了?”
說着,便是将白榛扶了起來,又将白榛她爹扶了起來,請朦月把他們送出玉華宮去。
那時候,長清想不明白,為什麽白榛和她爹要在自己面前演這樣一出戲,後來想了很久,才大約想明白。還是那兩個字。面子,為了全葉岚的面子。
終歸她嫁了葉岚。雖然他不愛她,可旁人這麽對她,在霧月山的人看來,的确是駁了他身為神君的面子。
此事發生過後,她終于是不再挨餓了,只是愈發不愛出去見人。原先她去哪裏都有個讨厭的侍衛攔着,後來發現她沒了跑的人,也就沒人攔她。長清出入并不受限,可卻是哪裏也不想再去。
她想,原來籠中的鳥雀是這般,旁人讓她生就生,讓她死就死。如若葉岚不是為了那點面子大發雷霆,她真有活活餓死在這神宮中的一日。
只因她是個徹頭徹尾的凡人。
凡人……世間的凡人卻又有不同的命運,長清不知自己的命運為何走到了這般四面楚歌的地步,無言消沉了許久。她本想罵葉岚,可葉岚沒有來見她。
漸漸的,她覺得唾罵還是唾棄都失去了意義。因為她和葉岚,從一開始就不應該相逢。若不相逢,她依舊在雲山打獵,不會對一個素昧平生的人抱有期望,不會被幾句甜言蜜語就惑去一顆真心。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興許是回到了這個地方,長清覺得自己好似再次體會到了當年下界時的悲苦。她不知何時仰起了頭,看着一片開始昏沉沉的天。
夜色濃重,霧影重重。
長清喃喃嘀咕了幾句,一旁朦月端着月餅出來驚訝地看着她,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道,“娘娘,你怎麽哭了啊。”
她顫了一下,心想自己不會這麽感性罷?伸出手在臉上擦了一把,果然有幾滴水痕。她看着烏沉的天,很有經驗地對朦月道,“入夜記得關窗,約莫有一場大雨。”這雨水落得倒巧,絲絲落在了她臉上。
朦月記着叮囑,一入夜便将門窗關了。殿中亮着幾盞碧色琉璃燈,燈色比昨幾日亮了些,幾名宮人百無聊賴守在外頭。長清聽得雨勢愈大,便是叫朦月打發他們都去睡了。
與葉岚的事不過就是些恩怨情仇,沒什麽好揣摩的。只是不知如何解決錦辰的問題,她只想再思量出個結果。豈料說完這話,還見面前杵着個影子。
“娘娘,他們都睡了,就剩你和我,是不是——”
“什麽?”長清迷惑地擡起頭看這小丫頭。朦月一張白白嫩嫩的臉皺了皺,最後誠實地說,“近日宮裏都在傳,說君上似乎待娘娘和從前不一樣,奴婢擔心那白榛夫人……”
“你擔心她生氣,派人來暗殺我?”
長清一眼便看出朦月的擔憂,朦月這丫頭并非全無心眼,只是她的心眼在整個霧月神宮大約都排不上號,可以說算是老實巴交了。
以往長清面對八面玲珑善解人意的羽衣尚且能不在她手下吃暗虧,今日她不是昔日的那個任人耍弄的凡人,即便落入這颠倒之境沒了法力,也沒什麽好懼怕的。長清心說,白榛若是派了人來,正好,她也覺得一個人坐着沒趣。
安撫地在她肩上拍了拍,只道,“無事,我看她前天來認錯,倒是真心實意的。”
朦月比起長清算是個宮裏老人,此時便是撅着嘴道,“那可不一定。”
擡眼看見長清橫着眉毛,頗為威武。還是聽了長清的話,回到床上睡去了。只叫長清有什麽事定要叫她。
“行罷行罷!”長清答應了。倚在榻上,這榻上鋪的是淡紫的軟羅,一面霭霭的鳳紋青紗帳垂在旁邊。朦月做事不曾偷懶,門窗閉得緊,外面的雨聲便也聽不大分明。沒一會兒仿佛漸漸小了去。
長清手裏随意翻着本書冊打發時間,她沒幾分睡意,心裏想着是不是錦辰那兒有別的法子,硬撐着眼皮。許久,手中書冊掉在地上,地毯鋪得厚重,只如落在軟軟的棉絮上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