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隔着幾個婀娜多姿，準備起舞的翩翩舞姬，長清清楚地看見白榛臉上僵住的神色，當下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不禁想，誤會了。
她想自己是不應該發出這樣一聲笑，笑得不合時宜，白姑娘定以為她在嘲諷自己。其實，從前的長清沒有這個膽氣，白榛提她的爹爹，長清的心思只在葉岚一個人身上，葉岚不理她，她有點難過，有點傷心。卻沒有別的膽氣招惹他人。
此時，她想起自己當時的難過傷心，心裏覺得好像過意不去，對自己過意不去，是以忍不住笑了。
白榛一雙漂亮的眸子，眸光冷冽瞥了她一眼，長清知道她是不會善罷甘休。果不其然，白榛遙遙一禮，便是委委屈屈地站了起來，眉間帶着幾分心酸，當着滿座的人，對着坐在上首的葉岚道。
“殿下，方才妾傷心爹爹遠在白池鎮守，是故失态，自知不對，可……可妾不知為何自己只是提了爹爹，便引得君後當場發笑，莫非是在笑妾思念家人，不該在中秋之夜提起此事，還是笑妾的爹爹一把年紀，早已該退居其位，不值得為霧月鎮守，還請殿下替妾向君後一問，妾着實不明白！”
長清自來赴宴，便是沒把眼光往旁邊放過一點，只憑着幾分餘光，瞥到葉岚今夜約莫是穿了身緋色衣衫，他們霧月尚白，平素約莫是穿白色亮眼些。但在特殊的節日，便也都愛穿喜慶之色。這身衣衫正是和她身上的配成一套。
只可惜，即便穿的衣服是同樣的，他們倆人也不是同樣的人。
微微偏過腦袋，她沒看葉岚，目光只落在面前的酒盞上。酒盞空了大半，看來方才葉岚一直是在喝酒。
長清等着他開口，想聽聽葉岚會不會因為白榛的話立刻把她趕回宮中去。正好坐夠了時辰，這個時候被罵走，她其實也覺得正中下懷。
是以豎着耳朵，就聽葉岚的聲音有些近地響起，“君後為何笑，依本君對她的了解，興許和你一樣，也是想到了家，你思念爹爹勞苦所以不忍，君後家中沒有爹娘，只是養着一窩雞犬，平素還在家的時候，雞犬打架甚是熱鬧，是故忍不住發笑，倒也是尋常。”
葉岚一番毫無道理的話響起時，長清撐着下颌的手臂差點就從桌上滑了下來。幸虧有人扶了她一把，長清坐穩了，感激地朝朦月點點頭，不禁把眼瞪得跟銅鈴一般大。
葉岚今日果是穿了身緋衣，愈發顯得姿容出衆，儀态從容，如流風回雪。他面上神情格外淡定，一雙神采動人的桃花眼察覺到了她的失态，霎時含了一點若有似無的笑意，微微垂眸看了看她。那神情竟然煞是——寵溺。
長清腦子裏飄着三個字，“中邪了……”
葉岚定是中邪了……！！
白榛的一番質問沒得到想要的結果，最後走的時候顯是被氣得暈了頭，差點就掉到了瀾池裏。幸得一個侍衛看顧着，将她從河池邊撈了上來。
滿座從熱鬧到喧嚣，一時人聲鼎沸得很。都在關切白姑娘的情形。
長清便是這個時候站起來準備溜回宮中。她心想待會說不定會接到白榛派人過來送的假消息，現在正好先回去侯着。哪知頭昏腦脹剛站起來，身旁卻有個宮女在她前面一擋，只聽得那宮女說，君上有話對她講。
“葉岚……有什麽話？”
眼見瀾池邊一番喧嚣，白榛被救了起來，葉岚卻還在座上沒動，眼裏卻看她一步步走了過來。
“……”
她心裏覺得方才葉岚約莫有點中邪了，可腦子裏又覺得他這樣子頗為熟悉。正是疑惑間，便見面前的葉岚擡手拉了她的袖子一下，嘴上輕輕道了一句，“還當你來了這兒吃不好睡不好，現在看來，倒也沒變什麽，只是這種場合，如何無故發笑，你且同我說說。”
這一句話說得極其順暢，葉岚輕拽了一下她的袖子，姿态也好似透着一股從容自然。
長清半響沒有說話，直直盯着葉岚，臉上的神色有些大白天見鬼的意思，嘴裏依稀就要晃出一句，“你腦子被門夾了？”
忽地短暫地和葉岚目光相觸，那雙桃花眼裏浮着的神色分明……一剎那間她似乎醒悟了過來。“你是……”
他不是葉岚，他是……
這世間還有誰會這般對她說話，除了錦辰，再沒旁人了！
長清差點就要叫出那兩個字。
幸而朦月适時地奔到她身邊，大約生怕葉岚是在憋着訓斥長清，便麻溜地跪了下去。
“殿下，方才娘娘不是有意的呀——”
一時間，白榛已是被救了上來，長清瞧着坐在王座上的葉岚，耳朵裏嗡地響了幾聲，嗡嗡之中，聽得座上人開口問道，“本君的愛妃沒事罷？你們如何看顧的，竟讓她無故落了水？馬上把夫人送回宮中，請醫官過來看望，若是愛妃出了事，本君即刻拿你們是問！”
一番有模有樣的嚴厲呵斥，衆人立刻擡着落水的白姑娘回了她的寝宮。而長清欲走又欲留的一時間，便聽得葉岚開口說道，“先回去歇着罷，待這裏的事完了我再來看你。”
長清已是确認了此人定是她的師父，雖不知為什麽他竟成了葉岚，她在這名義上的夫君面前一禮，便是跌跌撞撞地回宮了。
只怕再晚走一步，她就要拉着如今是葉岚的錦辰問個清楚。……葉岚怎會被錦辰取代？如若葉岚被師父取代了，那麽真正的葉岚又去了哪裏？
長清特地藏着葉岚的魂魄，便是擔心那幾縷魂絲保不住，莫非，在他們掉入颠倒之境時，葉岚就已魂飛魄散了麽。
深夜的玉華宮燈火幽微，宮人們也都輪班退下，朦月不知什麽時候睡死了，長清看她趴在桌邊，便是用一只手把朦月扶到了殿旁邊的小床上。
而後她也不睡，而是摸出了一盤棋，滿心動蕩中，自己和自己下到了半夜。半夜将過，天光極濃黑時，便要臨近黎明前的破曉時分，臨近破曉了，興許錦辰也睡了罷。
她摸着棋子，正是掂量着該收了這盤棋局，忽地門口風簾一動，只聽得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一道身影便走了進來。
到了殿裏頭，來人還是緋衣華冠，和在宴上看到的一樣，還是那張似笑非笑的面龐，生得一對分明的桃花眼。
長清一時不知該叫他什麽。嘴唇徒勞地動了一動，便見對方走到自己面前，盯着她上下打量一番，便在她腦袋上和藹地揉了個亂七八糟。
“見了師父怎麽反倒呆住了？”見她如玉的指尖夾着顆黑子，便道，“為師來後，便執白，你我下完這局棋罷。”
這局棋下到天真正到破曉，黎明方起時，錦辰與她打平，嘆着說了一句，“你跟浮黎學得不錯，他下棋一向是比為師厲害。”
長清看着風卷殘雲般黑子一力壓過白子的棋盤，勉強笑了一笑，“師叔一向只跟師父對弈，自然知道師父的弱點在哪裏，徒兒好學，追平一局自是不難。”
眼尾擡起，又看着錦辰道，“何況師父一直在與徒兒說話，自然未曾盡心盡力，如此當是師父承讓了幾分。”
長清自認不會說好聽的話，可在錦辰面前，無論說什麽她這個師父都是一貫愛聽。是以她雖不會說好聽話，卻也并不怕自己言辭惹得錦辰不高興。
下這局棋與錦辰打平，長清心裏一喜，卻是喜得不多。
清澈瑩亮的眸子裏透出幾分憂慮之意，她想到方才錦辰對她說，在西海出事時，他為了保護自己的元神，以合身訣将二人元神凝聚在一起。此法是為了保證他們不會分別落入不同的時空。
錦辰所思不錯，他與長清一起回到霧月。可陰差陽錯占據了葉岚的軀體，乃是在合身訣施展之下，葉岚那幾縷魂絲依附在了他的元神內。因而，他不得已進入了葉岚的軀體。
這個意外的發生，不光是葉岚的魂魄不似長清那般獨立，也因錦辰的真身還在天上，此時若強行分離，他的元神亦是沒有落腳之處。如此，只得無奈寄身于葉岚。
然而……
事情若到這一步，倒也還在錦辰的掌控之中。只不過，頂着葉岚的那張臉，錦辰略帶了幾分思忖與她道，“此具身軀畢竟有主，我雖元神較他更為強大，但有時也不能保證從頭至尾這具身軀都由我操控。”
長清目光盯着棋面，乘勝追擊吞了錦辰一步棋，因而就只聽了個大概。當時嘴上回道，“師父，你的意思是有可能葉岚還會出來？”
見錦辰似乎點了頭，她還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只随意地說，“那也無妨，葉岚我還是能應付得了的。”昔日葉岚死在她刀下，今日不過是重頭再來而已。她自然不會讓葉岚再欺負自己。
可說完這話，她才須臾想起來，這個時空之中的葉岚與自己多有糾葛，她甚至還同葉岚有了真正的夫妻之實。
如若錦辰被困于葉岚的軀體，萬一自己與葉岚的命運按從前那般走，豈不是将錦辰也牽扯了下來。
手中棋子猛然落在棋布上，她最後一顆子便是倉惶按下了。
心裏只道，萬不能如此！
一局棋下到天快亮的時候，長清把師父送了出去。步伐似乎有點匆忙。
待得送走了錦辰，長清便是一頭砸在床上了。錦辰與葉岚共用一副軀體，這可如何是好？她心裏如同被只手捏着，幾乎一整天也沒進水米。待得腹中傳來饑餓時，長清忍不住顫了一下。
她一直認為自己回了霧月，乃是以自己的原身，可原身萬萬不該感到饑餓的，……長清此時驀地一悟，她進了颠倒之境乃是不由自主，是以颠倒之境的法則也禁锢了她。
她動用不了自己的仙術，因仙身也被此境替換了。
長清想清楚了此事，不由得便是徒然一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