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皮肉軟 心神堅(下)
三人來到關押吳遷和缪泰愚的房間,鬥宿一進去就将缪泰愚拖到隔壁屋中,留下吳遷一人。
心月狐和壁水貐直接上前為他松綁。
吳遷錯愕地望着二位星宿,默然不動。
“不逃嗎?”心宿笑問。
吳遷搖頭,“我難道能逃出去嗎?二位真風趣……”
心月狐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臉,道:“我就知道你最好說話,比那大老粗好對付多了。”
壁水貐又問:“你們此次前來,是要為紀尤尊和邢至端報仇的吧?”
吳遷答道:“這是二位師父的願望。”
“那你的願望呢?”
吳遷擡頭,與壁宿四目相接——他不經意間露出的破綻,對方竟然立刻就能洞察。
壁宿繼續問:“吳遷,如果你師父曾經犯下天理難容之罪,你會為他開脫嗎?”
吳遷想了一陣,道:“視乎他最終會承擔什麽後果……我不想跟他處在對立面上。”
心月狐大笑着晃了晃他的肩膀,“好小子,你的意思是,只要他不能跟你秋後算賬,你就會毫不猶豫地把他賣了,是不是?”
吳遷苦笑,“我、我畢竟不知道你們說的是什麽大罪,自然不能輕率許諾任何事。人世間的道義黑白是一回事,但回到同生會中,則又是另一套規矩。恕我不能不為自己留足後路。”
二位星宿也不跟他繞彎,老實跟他講了鹿獅樓曾經發生的一切。
吳遷事先知道紀尤尊那罄竹難書的罪孽,對他的所作所為自然不感到意外。但他得知二位師父為了鏟除異己而屠殺無辜時,內心竟也毫無波瀾。
他居然不覺得有哪怕一絲絲的驚詫與惋惜,甚至可以說,有一丁點……釋然。
原來,他們是這樣的人啊。
那難怪被他們養育成人的自己,還有兩位妹妹,從一開始就不可能有圓滿完整的童年。
也難怪無度門會拼了命去讨回公道——這種事情,但凡是心智正常的人,都不可能視若無睹。
心月狐拍拍膝蓋,道:“我們要說的就是這些,你有什麽想法就開口,不用跟我們客氣。”
吳遷思索良久,最後說:“我……沒什麽想法。”
壁宿抿抿嘴,道:“我不接受這個答案。你聽了我們的敘述之後,至少要有一個判斷——你的二位師父是否有罪?”
“有。”
心月狐捏住吳遷的肩膀,道:“我沒有理由相信你在說實話,可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你不會騙我們。”
壁宿冷笑,“你不在乎你的兩位師父,不是嗎?”
吳遷搖頭,“直接承認也許很卑鄙,但也是事實。”
“不卑鄙。”心月狐松開手,“他們不在乎你,你自然也不需要過分在乎他們。”
吳遷仔細觀察她們的神色,鼓起勇氣問:“你們為什麽看起來,一點也不驚訝?”
壁宿反問:“你聽我們說起當年慘案的時候,不也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
“那、那是因為……”吳遷眨眨眼,似乎開始明白了,“是不是……有人告訴你們,我是個一心二用的小人?”
壁宿微笑,“她平安到達了。”
吳遷面上竟也不自覺地浮出笑意,“那就好。”
“但她沒有說你是小人,別多心。”心月狐站起來,開始在窗臺上拉筋,“我們也沒什麽不可告人的目的,只是想印證一些猜想罷了。現在知道你的想法,我們也可以放心地不去傷害你了。”
吳遷聽罷,默默流下了一滴眼淚,卻趕在二位星宿覺察前抹掉了。他清了清嗓子,又問:“你們跟無度門設計将我們拿住,最終的目的,也是要讓二位師父償命嗎?”
心月狐側身倒在腿上,背對吳遷答道:“償命多沒意思——脖子一抹,人就沒了。說實話,我們現在就可以上去動手,誰也不會攔着我們。但那樣痛快速死,不是害死二十七位星宿的元兇應有的懲罰。他認不認罪,我不知道。但我想讓他至少可以親身體會一下那種無路可逃、生不如死的絕望。”
吳遷道:“給他們更多的時間,也很危險吧?”
壁宿欣慰地彎起嘴角,問:“那你覺得我們最需要防備的危險會是什麽呢?”
心月狐和壁水貐都以為自己是在明知故問,卻怎麽也沒想到,吳遷竟說出了一個闊別多年的名字——
“沈海通。”
“這人不是……”心月狐兩眼一亮,“被寧孤生打斷腿的那個?”
吳遷點頭,“他早前還來塗州看過二位師父。”
壁宿追問:“他雙腿殘廢,早就不事武功,你為什麽覺得他很危險?”
吳遷深吸一口氣,道:“二位星宿不知道有沒有想過,同生會為何初出茅廬,便能成為雄踞一方的勢力。塗州雖小,但也算富庶。更有不少世代生活在此的高門大戶,少說也已在塗州經營了上百年,見證了不止一次改朝換代。然而我的二位師父,一非塗州生人,二對塗州無尺寸之功,卻仿佛有一種神力,數年間便輕松取得當地豪強的擁戴,從此門庭興旺、富甲一方。我生在同生會中,以前從未思考過這個問題……但經過小青提點,如今又賴二位星宿醍醐灌頂,我開始有些明白,我的人生為何會是這副模樣。”
心月狐轉身坐到他旁邊,道:“洗耳恭聽。”
同生會一個顯而易見的準則,就是傳男不傳女。門下弟子皆為男子,門中也沒有女子擔任任何要務。如果說無度門沒有女子拜師學藝,更多是受孫遲行舊時惡名的影響,而非呂尚休本人有意為之,那同生會只收男徒弟,則是祝臨雕與趙之寅刻意造成的結果。
然而這只是第一層的表象。
拜師的弟子不僅僅只能是男人,而且只能是漢人。
漢人與胡人間的恩怨由來已久,絕非只言片語所能說清。即便皇親國戚中從不乏各族身影,對此側目之人卻從未消失。畢竟,漢人諷胡人為蠻夷,胡人笑漢人被奴役,都是有人确切經歷過的惡意。
曾經的仇恨根深蒂固,各地的經歷又有極大偏差,而塗州便是這樣一個仍活在過去的地方。要論戰禍,塗州要算幸運,從前也只被路過的軍隊滋擾,沒有過什麽嚴重的劫掠。有賴于此,城中百姓才得以世代紮根,免去了流離失所的命運。其中略有些本事的,就成了人人擁戴的所謂一方豪傑——龔家、葉家、吳家,都算是佼佼者。
然而戰火過去,天下複歸太平,偏安一隅的好處不再,百姓們也開始為生計流動起來。塗州開始出現外邦人的面孔,出現了陌生的音樂和語言,出現了風情迥異的器具和花紋。集市變得熱鬧,但曾經的名門大家卻日趨冷清。
而在這時,祝臨雕和趙之寅出現了。
原本,塗州的名士是看不起這些舞槍弄棒之人的——畢竟自己手無縛雞之力,也已經活得不錯,實在沒必要過流血流汗的肮髒日子。但人不可貌相,這兩個年輕人一開口,便撩撥了許多沉郁已久的心弦:
“語胡語,不如不語。整日惦記着學說蠻夷的語言……難道為了幾個臭錢,便如此輕慢祖宗嗎?”
“好端端的華夏血脈,竟娶蠻夷為妻!又或是,試想你家的女兒,嫁了一個粗莽蠻夷,生一群粗莽的小蠻夷,你不是欲哭無淚嗎?”
“我家世代都是中原漢人。我要是收徒弟,也不能收外族之人。”
換了別的地方,人們大概只會一笑置之,不會把這些荒謬厥詞放在心上。但塗州的望族卻奉若至寶,只覺得每一個字都說到了他們心坎上。
如果有人能幫他們把那些外人趕出去,實在是最好不過。而随着外族——哪怕是混血之人——逐漸從塗州消失,同生會也逐漸壯大起來。
雖然,同生會從來不能清晰地說出“我族”與“他族”的分別,也沒有明确解釋如何分辨弟子們的血統。要查到祖上哪一代,才算是血統最純正的漢人呢?
各族通婚已有數百年之久,很多後人已經完全習慣漢人的生活——說着漢人的語言、遵循漢人的禮儀、烹饪漢人的飲食。你突然要他們按照祖先的習慣做事,人家還未必情願。再者,所謂“外族”也不是一個統一整齊的群體,而是許許多多不同的族人被強行歸納到一起的稱呼。這些不同的人,跟中原來往的歷史長短不同,彼此的關系也錯綜複雜,根本不應被粗暴地歸為一類。
在長安、洛陽這些大城市,随處可見高昌、波斯、天竺、東瀛等地的商販、僧侶與學生——但那不是同生會願意見到的未來。
讓外族人在本國的土地上賺錢學習,是s何等的恥辱。更有甚者,有些外族奉行主母當家的習俗,這風氣也有南漸之勢。若果有一天,女子都能騎馬參軍,乃至行文從仕,又是何等的可怖!
為保證那個噩夢一樣的未來永遠不成為現實,同生會在塗州應運而生,仿佛他們才是華夏最後的希望。
他們的願景與主張是否符合實際,外面的人是否把他們當笑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同生會乃“華夏男兒”的最終歸宿,而塗州的父老們對此渴望至極。
“當局者迷,我一直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妥……只以為,這就是天底下理所當然的規矩,以為所有人都會不假思索地站在我們這一邊。”吳遷苦笑,“我自然是錯了,而且錯得很愚蠢……”
明明答案一直就在自己面前,他卻是到了最近才發現。
同生會中的母親、妻子和女兒們,正是在這樣一個從來沒有将她們考慮在內的世界裏,一點點地被排擠到邊緣之外。
這哪裏是男兒的樂園?明明就是女子的煉獄。
但在二位師父眼裏,這都是可以接受的細微代價。
“沈師兄雖然殘廢,但在同生會依然頗有名望,缪泰愚和邢至端根本不敢高攀。我之所以說他危險……是因為他是同生會裏口才最好的人。師父甚至感嘆,他那張嘴能把死人說活。我以前沒有親耳聽過他慷慨陳詞,一直以為這是誇張。但離開塗州之日,沈海通在城門外說了一番鼓舞士氣的話,我立刻就懂了。”吳遷肅然望進心月狐眼裏,“心宿,他們都發自內心地相信那套說辭——沈海通的話,真的能殺人!我知道你們有足夠的理由去向二位師父問罪。但我更擔心的是,就算你要了他們的命,憑借沈海通的話術,也能将他們說成不死之身,同生會也依舊屹立不倒。這樣下去,你們的煩惱也會生生不息、無窮無盡。”
二位星宿面面相觑。
“那沈海通如今在哪裏?”壁宿問。
“也許還在塗州,也許已經回家,也許……”吳遷扶額,“也許會突然出現在這裏。”
心宿眼一瞪,“他若是來了,肯定也不是一個人。”
壁宿愁眉緊鎖,“穩住樓下一百多號人,已經很考功夫。如果沈海通再帶人出現,加上趙之寅和參水猿,還有天籁宮……”
“吳遷,你有辦法麽?”心宿問。
吳遷笑了,“我如果有辦法,就不會被你們當場抓獲了。二位星宿肯定有辦法,紀莫邀和溫嫏嬛也一定有辦法,我不擔心。”
心宿于是留下繼續看守他,而壁宿則到了隔壁跟鬥宿會合。
“缪泰愚可好對付?”
鬥宿笑道:“草包一個,不足為患。”
兩人走到門外私語。
“聽吳遷這麽一說,我開始明白當家和參宿當年為什麽下得了手了。”
鬥宿輕輕“哼”了一聲。
壁宿冷笑,“我總以為會是什麽不為人知的血海深仇,結果竟是……”
“是啊。可我們覺得荒謬有什麽用呢?他們心裏相信的,是一套完全不同的法則。他們覺得這是師出有名,是天經地義。”
“好了,先不跟你唏噓,我下去跟無度門報個信。”壁宿捏了捏對方的手,匆匆下樓。
鬥宿心滿意足地嘆了口氣,靠在緊閉的門上。
如果老當家知道自己為何而死,會不會覺得難以理喻。
正當同生會順風順水地在塗州壯大時,一個強勁的對手出現了——姜疾明。
姜氏先祖姜立義當年在登河山除寇時,身邊就帶着十四位童男與十四位童女,其中好幾人就有胡人血統。因此往後世世代代,姜家都規定二十八星宿必須盡量做到男女參半,而且不能以血統為由将外族排除在外。姜疾明不出意外,也非常忠實地延續着這個傳統。
同生會的出現,讓他覺得相當礙眼。
一開始他也沒說什麽——以他的聲望,攻擊一個剛剛出現的小門派實在有失風度。但私底下,他還是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氣。
“用人唯賢,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父親言重了。”姜骥勸道,“他們只是按照自己的喜好收徒弟而已,倒也沒什麽不對。”
姜疾明正色道:“千裏,這就是你與我的差別。你只看到了表象,覺得這是按‘喜好’促成的決定。但事實恰恰相反,他們的規矩,其實是源于‘仇恨’。”
姜骥眨眨眼,沒出聲。
“明明站在一馬平川的康莊大道上,卻非要把自己描繪成走投無路的亡命之徒。明明只要努力上進,就什麽都可以得到,卻非要演一出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鬧劇。自己若是足夠出類拔萃,根本費不上踩壓別人來一展雄風。這麽簡單的道理,卻有這麽多人看不明白。”姜疾明緊接着,随口打了一個讓他付出生命代價的比方——“你看參水猿,就是不折不扣的漢人,父母都是書香門第、士族之後。而心月狐的祖父是胡人,從小又過着漢人的生活,和你我無異。但你要問我這兩個人孰強孰弱,我肯定還是要眼見為實,不能單憑他們的身份背景而妄加揣測。”
他并沒有評價參宿與心宿孰優孰劣,卻沒想到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姜骥轉頭就跟參水猿講了這件事。
要說姜骥和參宿為什麽從一開始就有這種無話不說的親密關系,實在是姜疾明看走了眼:他批判着遠在塗州的同生會,卻不知道在自己屋檐下,同樣的詛咒也在上演。
他從未覺察到,自己的獨生子,還有那個能力不俗但在星宿中也确實算不上拔尖的參水猿,都發自內心地認同祝臨雕之流的信仰。
他怎麽也想不到,由有胡人血統的星宿們撫養長大的姜骥,內心竟也燃燒着無法熄滅的怨念。他以為自己只是像普通父親一樣,在訓斥中磨砺兒子,卻不知每一句教誨在姜骥耳中都是一種剝削。
覺得父親輕視自己的姜骥,和覺得星宿們輕視自己的參水猿,成為了一對見不得光的親密主仆。他們不敢讓外人發現這一層建立在深深不忿之上的關系,生怕東窗事發,便會永遠地被登河山所抛棄。
盡管姜疾明和星宿們從來就沒想對他們做什麽。
在姜家堡找不到認同自己的人,他們最終還是向那個遙遠的“桃花源”送去了祝福——諷刺的是,他們還不敢直接跟同生會來往,生怕姜疾明一朝發現,會暴跳如雷。
但伶牙俐齒的紀尤尊似乎是個不錯的信使。
至少,姜疾明還沒開始讨厭他。
姜骥在同生會找到了自己心靈的歸屬,而同生會則在姜骥身上,看到了扳倒姜疾明的曙光。
誰都不喜歡被一個名滿天下的江湖長者久久地踩在脖子上。若姜疾明垂垂老矣,也就罷了,等幾年把他熬死就能出頭。可那時的他年過半百,健步如飛,看着像能活到一百歲——祝臨雕和趙之寅可等不起。
而夾在中間不亦樂乎的紀尤尊,向兩家提出了一個大膽的計劃:如果沒有等待死亡的耐心,那就提前将死亡送到對手門前。
簡單粗暴,淺顯易懂。
可姜疾明就算死了,二十八星宿又當如何?他們一定會起疑心的——
那就把他們也鏟除掉。
可自己有這個本事嗎?
而紀尤尊接下來的一句無心快語,卻提醒姜骥找到了制勝的法寶。
“典籍裏看過一首叫《亂神志》的曲子,說是聽者失魂、聞者落魄——可惜失傳了,不然就算來二百八十個星宿,我們也不怕。”
就是這句話,啓發姜骥第一次向疏遠了近二十年的親生母親寫信。
一切一切,都是為了“奪回”他從未失去的東西。
紀莫邀坐在馬背上,百無聊賴地在胡琴上彈着小調。
偶爾,若是風向合适,嫏嬛還會在土坡上用琵琶回應。經大鐘擴張,弦音更勁,層層外傳亦無疲态。
但他知道,這份惬意不會持續很久。
姜芍控制了祝臨雕不錯,但此時此刻,他們還有未曾現身的敵人。
他遠遠望着鹿獅樓下的那群年輕人——他們的年紀,不跟自己差多少,甚至還有比葶苈年紀更小的。
為了祝臨雕這種人,值得嗎?
不,他們并不是為了這個人而出現在這裏。
肉身可滅,信仰不死。
只要将一個危險的想法不斷注入他們的熱情之中,就能鑄造出堅不可摧的服從與崇拜。就算祝臨雕、趙之寅之流死盡,依然會有人繼承衣缽,煽動更年輕的人。
到頭來,紀尤尊确實是更容易消滅的對手。
胡琴的旋律開始變得焦躁,像在跟這個毫無章法的世界争吵。
他們沒有時間去逐個點化對手,卻又出于本能地不忍心痛下殺手——是,同生會恨透了自己,估計打起來也不會有過多的猶豫。但紀莫邀真心不希望他們逼自己出手。
總有人要死在鹿獅樓下,他只盼自己能選擇是哪幾個。
鹿獅s樓下哀風起,地通關外索魂急。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