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180 章 心神堅(上)

第九十章 皮肉軟 心神堅(上)

次日一早,缪泰愚與吳遷送早膳來到祝臨雕房中,卻見他早已更衣坐在窗邊,遙遙望向鹿獅樓對面的土坡。

吳遷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那土坡光禿禿的,上面殘留着舊時村落的痕跡,但怎麽看也有幾十年沒人住過了。

缪泰愚提醒道:“師父,請用早飯。”其實是他自己餓了。

祝臨雕心不在焉地在食案前坐下,一言不發。

吳遷好奇他是在期待趙之寅的到來,還是在回憶往事。

不,應該和趙之寅無關……祝臨雕的眼中,分明存有一絲不可言喻的恐懼。那個土坡上什麽都沒有,卻讓他如此正襟危坐,以致面上毫無血色。

過了一會,心月狐便來問早安,還帶來了一個消息——“探子連夜回報,說無度門今日便到。”

祝臨雕道:“如此一來,我們也該悉心部署,不能再放走他們了。”

心月狐點點頭,卻又心事重重地問:“無度門竟是最後到的,不覺得很奇怪嗎?”

吳遷咽了口唾沫:心月狐問得不錯。無度門在驚雀山與木荷鎮設下迷局,令同生會無功而返,分明就是要把人引到鹿獅樓來。既然已經發出了挑釁意味如此濃厚的戰書,為什麽反而是最後到達的呢?更何況,人數少的一方更應提前到達,先布下天羅地網,才有以少勝多的可能。如今直接闖入兩個強大對手的包圍圈中,實在是以卵擊石的不智之舉。

紀莫邀不至于犯下這樣一個淺顯的錯誤,也難怪心宿會有疑慮。

缪泰愚倒是直腸直肚,“管他早來晚來,都是自取滅亡。就他們那麽幾個人,能耍什麽陰謀詭計?”

吳遷心中暗笑——想不到自己也淪落到成為了紀莫邀陰謀中的一環。

他不知自己算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內奸,但肯定早就不是忠臣了。

“即便對手人少,也不應輕視。更何況,當家命我們這次必須斬草除根,不能放走任何一人。敢問祝掌門打算如何應對呢?”

面對心月狐的疑問,祝臨雕只是說:“心宿可否将此次到來的星宿一一告與我聽?我也許并不了解各位的長處,但知道一下,謀劃起來也便利許多啊。”

心月狐恍然大悟,“昨日不曾立刻告知祝掌門,是我之過!”她随即寫下在場的所有星宿:心月狐、張月鹿、畢月烏、危月燕、奎木狼、鬥木獬、胃土雉、壁水貐、星日馬、牛金牛。

參水猿下落不明,房日兔已經在返回登河山的路上,女土蝠與轸水蚓則是暗通無度門的紐帶——此四人的行蹤,需要向同生會保密。

祝臨雕反複看了幾遍,問了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

心月狐看得出,他很想問為什麽參水猿不在其中,卻又不好開口。

無論姜骥和同生會是否懷疑參水猿是內鬼,他都不應缺席此次會戰。如果還相信參宿是自己人,姜骥就不會不派他來重演當年的勝利;而如果已經對參宿生疑,就更不應留他在登河山,而該放他出來,好讓星宿們和同生會合力抓獲。

姜骥越是懷疑參宿,就越是需要同生會幫自己揪出叛徒。

這一層意思,在壁宿僞造的通信中早已埋下伏筆,因而祝臨雕此刻欲言又止的詫異,也在心月狐意料之中。

“這樣,”祝臨雕放下名單,“無度門想必也只有寥寥數人,不會主動和我們正面沖突。我們也不要一上來就趕盡殺絕——所欲求者,只是紀莫邀的項上人頭。其餘人,能活捉就活捉,也好供日後向呂尚休問罪,也能給你們當家親自處置的機會。”

心月狐點點頭,“無度門沒了紀莫邀,群龍無首,唯有束手就擒。我們只要想辦法将他單獨引出來,其餘都好辦。”

吳遷好奇了,問:“心宿有何妙計?”

不等心月狐開口,祝臨雕便打斷道:“這個的話,可以等他們來了再說。”

心宿當時就明白了:祝臨雕是在等趙之寅帶着必勝的法寶到來。在他心目中,只要司鐘能在地通關敲響《亂神志》,那一萬個紀莫邀也不在話下,根本就不需要額外的計謀。

讨論告一段落,心月狐離開祝臨雕的客房,上到三樓。

月曜三星此時正在外巡邏,剩下六人則留在三樓待命。

“情況如何?”一合上門,奎木狼便迫不及待地問道。

心月狐坐到衆人中間,道:“祝臨雕在等趙之寅帶援軍到來,我們不能給他們太多時間。無度門要盡快現身,而我們則要立刻控制祝臨雕。”

鬥木獬道:“下面的弟子倒還好辦……只是吳遷和缪泰愚恐怕不會輕易離開祝臨雕身側。不過,他們畢竟不是慘案的同謀,我們不好下狠手。”

奎木狼笑道:“管他呢,先活捉,別礙事就行。”

壁水貐提醒衆人:“真打起來,我們自然不會輸。難就難在如何在不傷害無辜之人的同時,保全自己……武功再高,無法張弛有度,也是枉然。”

“還請星宿們對遷哥哥……手下留情。”

這是趙晗青向轸水蚓轉達的唯一請求。

“是他放我出來的,他也知道此次同生會師出無名,并不會真心對無度門趕盡殺絕。”

轸水蚓眉頭一擡,反問:“那是他的說辭而已,真能盡信嗎?”

紀莫邀笑道:“轸宿s別吓唬她。你們本來不也沒有打算傷害吳遷麽?等你們抓住他了,看他有沒有護主之心,就曉得小青所言非虛。”

轸水蚓點點頭,“有道理,那我們就各自按計劃行動。如果那姓趙的突然現身,就全憑溫二娘子號令了。”

溫嫏嬛道:“多謝信任。”

轸宿臨走前,還繞到小瑜籃邊看了一眼,“自同生會來了之後,你們就躲在這裏。夜裏不能點燈,而孩子竟然也沒有哭鬧,真是奇了。”

小瑜睜眼瞪着轸宿,像在質問對方為何如此輕視自己的能耐。

紀莫邀笑道:“我家女兒自然不是等閑之輩。小小本事,轸宿不必稱奇。”

早飯過後,吳遷留下缪泰愚陪着祝臨雕,自己下樓去看看師弟們的情況。一路折騰了這麽久,輾轉了這麽多個地方,大家都疲憊不堪。但因為目标是臭名昭著的紀莫邀,士氣倒是居高不下,大有不達目的誓不還的陣勢。

吳遷在想,自己能否不動聲色地給大家潑點冷水。

他知道師弟中不乏野心勃勃之輩。尤其在邢至端死後,同生會的年輕弟子中便形成一股暗湧,就等着有朝一日填補他的空位。本來,這都不會威脅到吳遷——血緣和婚姻,是獨屬于他的“功績”,絕非一個普通弟子憑借自身努力所能超越。但沒人觊觎自己的位置,不代表他能獨善其身。

一般人已經沒辦法成為掌門的女婿,可如果能抓住掌門女婿的把柄,那在同生會呼風喚雨也就指日可待。

吳遷清楚面前這群恭敬的少年中存在那樣的隐患,因此一貫低調行事,恪守本分,從未在同生會中培植自己的勢力。他可以對祝臨雕口是心非,但他無法容忍別人對自己如法炮制。

“我們人多勢衆,照理是不會輸的。但真要打起來,也要懂得利用人數的優勢,千萬不要逞英雄。”

這已經是他能說出的最叛逆的話了。

“你們資歷尚淺,不要妄想憑一人之蠻力打敗無度門。”

如果邢至端還活着,應該已經嗅出了他話語中的蹊跷。

幸好他已經不在了。

吳遷說着說着,發現大家的目光漸漸從他身上游離——是覺得他的話已經不着邊際了嗎?不,他們是在往我背後,往遠處,往土坡方向看……

他猛地轉身,見土坡上冒出一騎——長發飄飄,黑袍糾糾。

“紀莫邀……”

弟子們瞬間沸騰起來,不敢相信一路追擊的目标竟然獨自騎馬現身。

“你們不要離開原地,讓我去通知師父!”

他立刻返回鹿獅樓,卻在踏上樓梯的那一刻,聽到頭頂上傳來一陣讓人毛骨悚然的叫聲。

這是狼嚎還是鳥鳴?還是兩者的混合?還是根本不止這些?

他倒在了臺階之上。

鹿獅樓中有奎、胃二宿,外有張、畢、危三宿,近有紀莫邀的胡琴聲聲震耳,遠有溫嫏嬛的琵琶陣陣激蕩。

土坡上的火焰與日光同時燃燒。

《亂神志》的旋律再一次響徹地通關內外。

心月狐帶領不需歌唱的星宿們立刻将吳遷拖進房中,跟缪泰愚一同綁了起來。随即沖入祝臨雕的房間,将毫無防備的他撲倒在地。

祝臨雕雙手被綁,被牛金牛一手按在書案上。他不曾完全失去神志,被伏擊時還一直問:“星宿們這是何故……何故啊?”

星日馬一馬當先,揪着他的衣領問:“姓祝的,參水猿是不是跟你們合謀害死了前代的二十七位星宿?”

當是時,為免受《亂神志》影響,星宿們全部都堵上了耳朵。

既然如此,在音樂停止之前,不應有人嘗試跟祝臨雕交談——祝臨雕眼看就要昏厥過去,未必能聽到這個問題自不用說,就算聽到了,星宿們也聽不到他的回答。

然而星日馬卻……

心月狐當即覺得不妙,一把将星日馬拉開,擺擺手,示意讓他稍安勿躁。

可直覺告訴她,自己錯過了很重要的信息——她沒有聽到星日馬的問題。

星日馬知道,除了祝臨雕,在場其他人都沒辦法聽到他問了什麽。也就是說,這個問題的時機與措辭,都是星日馬精心挑選的結果。

心月狐對星、牛二宿的懷疑從未止息,就怕他們為了保全姜骥而出賣全盤計劃。如今星日馬只是在将要失去意識的祝臨雕耳邊吼了一句話,她也如臨大敵。

為了這句話,他們也許要在不久的将來,付出難以估量的代價。

樓下,馬四革、陸子都、溫葶苈和溫枸橼皆已出動,守在入口,監視着在《亂神志》影響下紛紛倒地的同生會弟子。

眼前一百多人,個個年輕力壯,居然全無招架之力。可以想象,當年被害的諸位星宿是經歷了何等難以言喻的絕望。

與此同時,星宿們将祝臨雕拖上三樓的房間,想開窗将他半身推出去,卻發現樓後的大榕樹伸了一條彎彎曲曲的長枝上來,正好卡在窗扉外。如此一來,祝臨雕頂多只能露出半個腦袋給樓下看。衆人正糾結要怎麽辦,忽然撲面聞得花香四溢。

只見姜芍從屋頂跳到高枝上,正好将那枝條壓低一些。她飛入房中,順手按着祝臨雕的腦袋将他推回屋內,随即又朝心月狐點了點頭。

心宿于是獨自回到二樓,将缪泰愚和吳遷的腦袋推到窗外,讓樓下的弟子都能看到。

二樓的窗戶一開,《亂神志》便停了下來。

同生會的弟子們逐漸恢複神志,可還沒等他們開口謾罵,就聽得姜芍從三樓叫道:“各位稍安勿躁,如今你們掌門與二位師兄都在我手上。若敢有半點動作,傷了師長的性命,爾等可擔當不起!”

弟子們親眼見三人被挾持,不得不慎重其事,于是全部坐在原地,不敢挪動。

姜芍見樓下安頓好了,便走到神色恍惚的祝臨雕面前,一腳踩在他胸膛上,道:“姓祝的,你當年在鹿獅樓做過什麽,從實道來。”

祝臨雕微微擡眼,道:“少當家是受何人蠱惑,才做出如此荒唐之事?”

“人證物證俱在,你就算緘口不言,我照樣能定你的罪!快快從實招來,我們還能酌情姑息。”

祝臨雕冷笑,“少當家此言謬矣。我既無罪,如何認罪?”

姜芍掏出一封信,念了起來:“賢兄在上,愚弟尤尊再拜如晤。早前來信,得知兄長心中有事。愚弟不才,願為賢兄解憂。思當年登河山二十八人,你我亦未曾有分毫恻隐,又何況楚澄一身?況殺人者乃一胡域刀客,來去無蹤,何人能追?賢兄請萬萬放心,大不必為此憂慮。待紀某來日親自登門,以慰尊顏。”

話音落時,祝臨雕依然面不改色。

“這是紀尤尊寫給你的信。你方便解釋一下,裏面說的是什麽事情嗎?”

祝臨雕淡然道:“我沒有收過這封信,不知他所言何事。”

姜芍并沒有失去耐心,繼續問道:“你的意思是說,紀尤尊杜撰了這封信裏的內容?那他又是為了什麽?”

“他文采飛揚、天馬行空,說過不少不着邊際的話。”

“他如果只是一個信口開河的瘋子,你為何又将他奉為座上賓,還要為他報仇?”

祝臨雕大笑道:“我願為知人行大義,他瘋與不瘋,又有何幹系?”

姜芍靜靜呼吸——她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一條何等狡猾的老狐貍。鹿獅樓慘案最大的遺憾,就是除去當年尚不懂人事的紀莫邀與陸子都,其餘目擊者已經全部過身。如今在世者,只剩下當年的兇徒們。

來到這一刻前,姜芍想象過很多種審問祝臨雕的方法,但真正面對這個沒有絲毫動搖與畏懼的僞君子時,她才發現,再巧妙的話術都會變得蒼白。

她可以用證據說服星宿們,是因為星宿們仍然信任自己,內心還有接受新想法的餘地。

但她能拿祝臨雕怎麽辦呢?

是,無度門堅信他有罪,大半的星宿也清楚他有罪。但如果他的弟子們不信,如果天下人都不信,就算鐵證如山,又有何用?

姜芍不是沒往更下作的方向想過——如果用祝臨雕最在乎的人來威脅他,也許他就會害怕了。

可她下不了手,而且更重要的是,她也找不到這樣一個人。

祝臨雕在乎的人,真的存在嗎?

姜芍沒法想象祝臨雕會為祝蘊紅而放棄、妥協、退讓,正如她無法想象姜骥會為自己作出任何讓步一樣。

但如果不是人,他有沒有別的在乎之物呢?

名譽?財富?武功?

她對自己的對手一無所知。

姜芍來到窗邊,隔着縫隙看樓下敢怒不敢言的同生會一衆。

如果在這群人面前公然羞辱祝臨雕的話,估計只會更加堅定他們的信念。到時,他們非但不會幡然醒悟,反而會更加熱情地奉祝臨雕為某種意義上的殉道者。

“制服身軀和說服意志,是完全不同的事。”

那是她跟孫望庭說的話,本來是在說星宿們s,如今看來,似乎更加适用于同生會。

心月狐見姜芍似乎陷入死角,便上前在她耳邊低語。

姜芍聽罷,點點頭。

心宿于是帶着鬥宿和壁宿下到了二樓。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