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171 章 三英老(下)

第八十五章 關外靜 三英老(下)

趙之寅與祝臨雕等了半天也不見缪泰愚回來,開始覺得不對勁。

祝臨雕嘆道:“早知應該讓他留在外頭,讓吳遷進來。”

趙之寅則依然盯着那根木樁,“會是誰放在這裏的?無度門的弟子裏,也不像有能力拔千鈞的狠人啊……”

“能來一個龍卧溪,只怕不止是無度門自己的人在山中。”

祝臨雕話音剛落,就聽得頭頂上一個洪鐘般的聲音喝道:“何方小賊,敢在我院中妄語!”

二人仰頭一看,見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手持雙劍立于屋頂之上。

“洪機敏。”趙之寅自語道,“他們三人不愧是結拜兄弟。”

此番相見,兩方都不多廢話,只求一戰方休。

洪機敏縱身一躍,雙劍在空中劃出兩道白虹。

祝臨雕抽出蘭鋒劍,與趙之寅兩面夾擊。

雙臂抵過四手,白頭不遜黑發,洪機敏身上似有無窮之力,劍劍震肌,聲聲如雷。祝臨雕與趙之寅圍着他打了三十餘個回合,也絲毫不見疲态。

祝臨雕情知缪泰愚已遭不測,心急想要去一探究竟,便虛晃一劍,丢下趙之寅與洪機敏單打獨鬥。可他剛一回身,就見眼前飛過一個身影——一下還分不出是人是獸。

“祝兄,小心!”

多得趙之寅提醒,祝臨雕一個閃身,才沒被呂尚休抽腿絆倒。

可呂尚休哪會罷休,兩下又鑽到祝臨雕背後,每每從他視線死角處挑釁。祝臨雕明明見對方兩手空空,自己揮舞長劍,卻連一根毫毛也碰不到。

“二位不請自來,已是不對。”呂尚休上蹿下跳,有如一只發酒瘋的猿猴,說起話來卻像個娓娓道來的老學究,“還要跟老人家大打出手,實在不成樣子。”

趙之寅罵道:“呂尚休,你為老不尊,縱徒行兇,實在可惡!我們替死者讨回公道,來你山中要人,乃是名正言順。你又有什麽面目來責備我們!”

呂尚休放聲大笑,“姓趙的,有筆舊賬,我還想跟你清算叻!”話畢,他不知從哪裏掏出一條流星錘,飛旋着朝趙之寅壓來。

一時間又變成了祝臨雕與趙之寅在夾擊呂尚休,而洪機敏則不知去向。

吳遷聽到裏面傳來刀劍之聲,可在牆外根本看不到內裏态勢,只能幹着急。

這時,有個師弟從東面匆匆跑來報道:“遷公子,缪護衛怕是出事了,在裏頭呼救呢。”

正要移步去看,又見另一個師弟從西面氣喘籲籲地趕來,高呼道:“遷公子,缪護衛被抓了,我們快去救他吧!”

吳遷懵了——這兩個人守衛的位置在無度門東西兩端,但缪泰愚怎麽可能同時出現在兩個地方?

“不、不要輕舉妄動,只怕有詐。”

有幾個大力的弟子一直在山門前想将木樁往裏頭推,可硬是一寸也推不動。

無度門裏究竟有多少虛虛實實的把戲,竟能令一百多人束手無策?

祝、趙二人與呂尚休鏖戰未休,又聽到牆外衆人從四面八方呼喊缪泰愚的名字。如此死活分不出勝負,兩人已十分煩躁,又見弟子們騷動四起、陣腳大亂,頓時戰意全無。可若是打到一半認輸,剛才那番慷慨激昂的痛罵又算是什麽?

呂尚休見對手無心戀戰,便将流星錘一收,跳到木樁上,笑道:“二位如果不能專心應戰,再打下去也沒意思。你的弟子們雖進不來,你們出去倒是小菜一碟——不送了!”

祝臨雕指着他鼻子罵道:“呂尚休,你将缪泰愚藏到哪裏去了?”

“師父!”

所有人擡頭一看,竟見洪機敏正單手拎着被五花大綁的缪泰愚,立于屋頂。那陣仗,就跟提着只待宰的土雞一樣。

龍卧溪也跳到木樁上,朝四周喊道:“快點讓你的徒弟們滾蛋,我們再考慮放人。當然,你們也可以不走,那缪護衛就歸我們了啊。”

趙之寅瞥了祝臨雕一眼,見對方不語,便咬牙對門外吼道:“吳遷,快帶人退回山下!”

“領命!”

吳遷高興得都快能唱出歌來了——但願師弟們不會發現自己反常的雀躍吧。

過了一陣,四周恢複寂靜如初。

呂尚休踩在圍牆上,往外看了一眼,道:“行了,你的徒弟們都走光了,現在跳出去也不會丢人現眼。”

龍卧溪附和道:“等你們也下山了,我自會放你徒兒。”

祝臨雕恨恨道:“你、你們實在欺人太甚!”

趙之寅已經面朝山下,随時準備離開了,可還是問道:“我們要找的人,并不在山上吧?”

呂尚休冷笑,“他要是在,哪裏還有這等好待遇?”

趙之寅擡頭瞪了他一眼,又問:“你說我們有舊賬……敢問所指何事?”

呂尚休對這個問題嗤之以鼻,“那你不如先告訴我,當年為什麽沒有找到心月狐的屍首就離開了?”

趙之寅默然瞠目,眼珠仿佛一點點地陷入眼眶內,眉間擠壓着無法言喻的驚訝與恐懼——他應料到當年的事早就不是秘密,但也許沒有想到竟已暴露得如此徹底。

二人越牆而去。

龍卧溪一臉惋惜地走到被劈成兩半的棋盤前,“真是的,也不幫我們收拾一下再走,現在的人都不懂尊老了嗎?”

背後,洪機敏獨力将木樁推出山門,呂尚休則慢條斯理地将缪泰愚腳上的繩索解開,還不忘叮囑道:“能跑就行了,身上的就留給師弟們替你松開吧。我們畢竟年紀大了,萬一被你殺個回馬槍,可就吃不消了啊。”

龍卧溪差點沒笑出聲。

他其實很想告訴缪泰愚,自己終于遇到一個能感同身受的夥伴了。

當年二十出頭的自己,還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賊。仗着一身過硬的輕功,自以為上天入地無人能敵。每到一個地方,都要高調地偷走一件寶物——後來呂尚休跟他解釋,這只是他在彌補沒能從家人那裏得到的關愛而已。

結果有一天,他就栽了。

初時,他還以為自己遇到s一位金剛力士,帶着靈猴下凡捉妖來了。

後來他發現,別說是金剛力士了,自己連那只猴都打不過。

初出茅廬的龍卧溪哪裏受過這等奇恥大辱?只覺得好不容易找到的生存之道又被死死堵上,一時鑽起了牛角尖,數日水米不進。洪機敏與呂尚休也不管他,就把他綁在一邊,在一間看到兩男綁一男卻不知為何沒有報官的客店裏過了幾日。

他後來實在餓得不行了,終于放下尊嚴,氣若游絲地請求松綁,爬到食案前,拿起筷子就夾。

“喲,還是個扭擰的公子哥呢。”呂尚休笑道。

“你、你怎麽知道……”

洪機敏大笑不止,“小郎君,你的筷子都沒對齊,就急着要吃了?現在可沒侍從替你準備食具。”

每次想起這件事,龍卧溪就恨不得一頭撞牆上。

往日聽溫枸橼埋怨少年時難堪的經歷,自己總會吓唬她說:“你糾結三五年前的事情算什麽?我到現在還為四十年前的荒唐事夜不能寐呢!”

溫枸橼聽罷,會立刻裝出很害怕的樣子,然後又開始追問他二十歲時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龍卧溪每次都如實作答,然後獲得一句“好希望在那時就認識你”的感嘆。

他知道溫枸橼是真心遺憾未能跟自己出生于同一個時代,但他更想告訴對方,當年的龍卧溪根本不配——不配認識她。

“如果你認識了二十歲的我,就不想認識六十歲時的我了。這事……只有反過來才可行。”

畢竟,現在的我才是最好的自己。

龍卧溪猛一擡頭,見聲殺天王落在了自己肩上。

他居然盯着一個棋盤的殘骸,兀自陷入了如此矯情的回憶。

回頭,見缪泰愚已經沒了蹤影,而二位兄長也開始向自己走來。

“第一關算是順利闖過去了。”洪機敏轉了轉胳膊,“這缪泰愚還是有些斤兩,只怕明早起來會筋骨痛……還是老了啊,沒辦法。”

龍卧溪瞪了他一眼,“大哥這算什麽話?尋常人誰能單手拎起一個大漢?”

呂尚休開始撿起地上的黑白棋子,“大哥,回頭你讓阿晟從素裝山給我搬個新的棋盤來。你們找的工匠比我們這邊的要好,尤其是這些邊角位,雕工精細,又不紮手。”

龍卧溪聽着二位兄長說起老年人的家常,兩眼又望向山下,“你說他們會不會有後招呢?”

聲殺天王應道:“願為耳目。”

“那太好了。”龍卧溪放鳥兒下山去,回過身來,見呂尚休已分好棋子,正坐在地上發呆。“怎麽了,二哥?”

呂尚休神色恍惚,有如半醉,道:“想我家的孩子們了。”

“我以為……”洪機敏也坐了下來,“如果僅憑我們三兄弟就能退拒百人,他們若決定留下來,哪怕将同生會一網打盡,也不會太難。”

“可不止是同生會,還有登河山,難免一番惡鬥。他們是不忍心看家園受到哪怕半點損毀……”呂尚休說着就低下頭來,一手摸着空酒葫蘆,“我知道孩子們心中有數,無畏無懼。可越是清楚他們的想法,就越是覺得自己蹉跎了二十年光陰。這事本應由我們這代人了結,如今卻要讓無辜的孩子們以血肉相拼……我愧疚啊!”

弟子們出發前夜,呂尚休就着半壺酒,問自己的大徒弟:“在出生之地殺死親生父親,會不會覺得很匪夷所思?”

溫嫏嬛挨在紀莫邀肩上,亦朝他投以好奇的目光。

紀莫邀緊緊握着嫏嬛的手,想了一陣,答道:“也說不上匪夷所思……畢竟我對初生之日也沒有記憶。鹿獅樓所有的寓意,都需要我用意念強行賦予。因此那裏的一草一木,不會給我帶來太多震動。”

嫏嬛問:“那他現在死了,你覺得輕松些了嗎?”

“他不能再傷害任何人,我肯定是釋然的……但也有遺憾——縱容他胡作非為的人還在,認為他無可指責的人也在。而他本人,也說不上有多少悔意。”

呂尚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這輩子就沒有碰到幾個非議自己的人,确實不能指望他在瀕死之時幡然悔悟。”

“這也是矛盾所在。我心裏其實更想看他飽受活罪,讓他被千夫所指,悔不當初,生不如死,以警後世。但和我抱同樣想法的人太少,根本不足以維系這樣的懲罰。我唯有速殺以絕後患。可這世道,不應如此……師父以為呢?”

呂尚休點點頭,“說得不錯。速死不足以解你心中憂憤,亦不足以報令堂血淚之仇,終究只是你權宜後的無奈之舉。”

紀莫邀輕嘆,“我至少能一舉成事。世間無力者衆,又有幾人大仇得報?”

呂尚休勸道:“存此心志,來日方長。你們這麽年輕,無需過早嘆息。飲恨抱憾這種事,留給我們這些冢中枯骨做就行了。”

“前輩這話說得……”嫏嬛細聲道。

“為世之少數,并不可怕,你們已經非常老練了。但照這樣再堅持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才是真正有價值的考驗,也是我教不了你們的課業。”呂尚休提着葫蘆起身,“過去,我能教你化恐懼為力量。今後,要靠你們自己化遺憾為不移。”

紀莫邀點頭,“受教了。”

“好了,明天還要趕路,你們早些睡吧。”呂尚休又将葫蘆晃到紀莫邀跟前,“還剩一口,要不給你喝了?”

紀莫邀用一根手指将葫蘆彈了回去,“鬼才要喝。”

呂尚休轉身離去,背後傳來嫏嬛在紀莫邀懷中“咯咯”直笑的聲音。

“師父,不能就這樣走了啊!”

吳遷很想捂住耳朵,将缪泰愚的嘶吼聲隔絕在外。

“無度門真是無人,實在不用怕那幾個老家夥!就該一把火燒了驚雀山,永絕後患!”

居然還有這麽多師弟在附和,真是……煩死了。

祝臨雕與趙之寅見群情洶湧,一時也不知如何回應,畢竟他們自己也動過這個想法。

“師父,都不用勞煩你們移步,就讓我缪泰愚帶人——”

只見吳遷一步上前,厲聲打斷道:“師父,萬萬不可燒山!”

所有人齊齊望向吳遷,讓他莫名又緊張起來。可話已出口,收不回來了。

“我知大家心有不甘,無度門也确實欺人太甚。但如若此時燒山,便是犯了大忌!”

祝臨雕盯着他,道:“願聞其詳。”

吳遷于是解釋:“我們此行師出有名,是為了懲戒弑父者紀莫邀。若在人沒找到,還未能當面坐實他的罪孽之時,就貿然燒山,他不是立刻就能指責我們無端毀其家園、殺其師長?如此一來,非但使我們陷于理虧之地,更會加深兩方仇恨,實在無益于使紀莫邀之流伏罪,亦有違此行本意。還請師父三思。”

趙之寅聽罷,眼中竟有一絲釋然,道:“吳遷說得有理。”

祝臨雕幹咳兩聲,問:“缪泰愚,你可有反駁的理據?”

吳遷心中竊笑:有就奇了。

大家見吳遷說得在理,二位師父又毫無責難之意,便知燒山不可取,紛紛倒戈。

吳遷為免缪泰愚難堪,又道:“缪護衛所言亦不無道理,只是時機未到而已。試想若是拿住了紀莫邀等人,再押到驚雀山上向其師長問罪,定能警醒江湖,又可揚我威名。到時若還想抵賴,燒山滅門不就合理多了嗎?”

缪泰愚立刻笑道:“遷公子說得不錯,真不錯。”

一行人收拾心情,重新出發。

下一個目的地——木荷鎮。

離開前,吳遷最後一次回望驚雀山。

“你說山上真的只有那三個老東西麽?”身邊的師弟們小聲議論着。

“肯定不止吧!就只有三個老頭子,哪裏弄得出這麽多花樣?”

當然能了。吳遷心想。

三位耆英,一雙禽獸,足矣。

地通關大戰迫在眉睫,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