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169 章 門牆空(下)

第八十四章 因果錯 門牆空(下)

“這麽好的曲子,居然沒有填詞,真是奇了。”胃土雉感嘆道。

行在路上的這幾日裏,心月狐已經聽同伴們用無數種不同的方式來哼唱這首曲子了。

好聽是真的都挺好聽的,可一天沒聽到《亂神志》,心月狐始終覺得沒底。

奎木狼又來勁了,“要不我們都來試着填一下?”

心月狐打趣道:“你們自己填着玩玩就行了啊,可別喧賓奪主,傷了曲子原本的氣質。”

奎木狼反問:“可我們若真的寫了一首好歌出來,難道還不能傳唱麽?”

危月燕又來做和事佬,“心宿是擔心,我們改編的曲子風頭蓋過了她童年的回憶,到時後世之人都沒辦法領略原本的旋律了。”

“可藝樂詩歌,本就不是一成不變的。”奎木狼反駁道,“如果更多的人喜歡我們改過的曲子,就是我們的造化。難道還要因為比原曲傳唱更廣而蒙受非議嗎?”

心月狐很想說,這首曲子是拿來救命,不是唱來玩的,更不是誰的童年回憶——真是的,都要憋死人了。

“當家也是奇怪。”張月鹿打水歸來,将水壺分發給各人,同時也無心插柳,替心月狐轉移了話題,“如果擔心參宿他們難當大任,當初就別派他們去啊。現在不放心,要我們做後援,但又不能輕易現身,搞得跟做賊一樣夜行晝伏,真是憋屈。”

畢月烏坐在樹上替地上的人放哨,但也沒耽誤她跟大家搭話——“要我說,那一行人能出什麽事?我看根本就不用我們出手。”

“也是。”胃土雉點起篝火,“不說別的,有鬥宿和壁宿在,一百個紀莫邀也不怕。”

奎木狼順勢問:“說起他們……其實壁宿是知道的吧?鬥宿那點小心思,應該無人不曉了。”

“誰知道呢?”張月鹿笑道,“可能她就是喜歡看鬥宿無可奈何的樣子。”

奎宿揉了一下鼻子,“女人真可怕。”

危月燕坐在火邊啃起了幹糧,“如果剛好在日間開打,女宿不就白去了?”

心月狐終于插了一句進來——“我估計,他們會故意挑晚上現身,不會傻乎乎地在大白天追擊無度門。何況如果我們都能想到這個問題,壁宿又怎麽可能想不到?”

“也是。”危月燕點點頭,順手掰了一半烙餅,分給身邊的奎木狼。

與趙晗青見面兩日後,吳遷離開了塗州,往驚雀山進發。

他沒有再去醫館,也幾乎沒有去想趙晗青跟自己說過的一切。

他亦沒有跟祝蘊紅正式道別。

主要還是因為……沒什麽好說的。

他甚至想過,等自己回來之後,就結束這段婚姻。但他知道不可能。就算自己決意如此,長輩們也只會覺得他瘋了。

難道要等到自己成為同生會掌門的那一天嗎?

他從未觊觎掌門之位,但如果只有得到那個位置才能随心所欲,那他別無選擇。

對比缪泰愚躊躇滿志的興奮模樣,吳遷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死了——此刻心裏的感覺,确實跟死了無異。

好羨慕小青。

羨慕她在身邊有人愛護,在遠方有人惦記。

而自己,正在為不值得的人,前往一個不想去的目的地,事後再返回一個沒有人真心愛自己的家裏。

他沒法改變自己的處境,但他可以為趙晗青做些什麽。

幫助她,是如今唯一能給吳遷帶來安慰的事。

“吳遷,你父親跟我說,你昨日調動過醫館那邊的人手。”趙之寅在出發前問他,“那丫頭是不是又為難你了?看你耳根軟,欺負你老實?”

“沒有,師父誤會小青妹妹了。”吳遷急忙解釋,“只是派去守門的師弟們不懂事,不會跟老人家和女孩子相處。我怕此行路遠日長,他們會生出事端。這才稍作調動,讓大家都舒服些,我們也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趙之寅點點頭,“确實,我們門下啊,總有一些不會說話的人。”

“師父不必憂慮,我都安排好了。”

“沒事,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只是問一下而已。”趙之寅了了這個話題後,卻還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吳遷知道他想問什麽,便幫了他一把——“師父不用擔心小紅。她從小就是這副脾氣,過幾天就跟沒事一樣了。等我們回來,她肯定都等不及要跟我們團聚呢。”他也是佩服自己,這麽違心的話,居然也能用如此寵溺的語氣說出來。

趙之寅如釋重負地笑了,“我、我也不是說擔心什麽……主要是年輕人太易沖動,我們又太嬌慣她。我怕她總是這樣對你,你會心生不滿,到時真傷了感情,就不好了。”

“師父多慮了,我又怎會責怪小紅呢?”

“那就好、那就好,我也不多嘴了。”

外頭有人來催,這下是真的要啓程了。

小紅知道我将遠行,估計都要高興壞了。但願她得知小青被我放走的時候,不會氣得一把火把塗州燒了。她曾在小青不知情的幫助下離開過塗州,如今我以丈夫的身份替她還這個人情,不算過分吧?

出城路上,沈海通還親自來送行,與缪泰愚交談的時間尤其長。

“吳遷,自古少年英雄,無不是一戰成名,名留青史。此番興許就是你的機遇,千萬要珍之重之!”

吳遷無力地笑笑,謝過對方的好意。

一戰成名,也許吧。但名留青史,就太自欺欺人了。

沈海通是真的不知道同生會是為何而戰嗎?還是說他不在乎?

他遠遠看着隊伍最前方的祝臨雕和趙之寅,竟有些想笑——你們根本不知道……不知道前方等待你們的是什麽。

“老師,如果我能帶上你一起走就好了。”

“別胡說八道了,我又幫不上忙。”

“不是幫忙的問題……”趙晗青抱着老者,“我只想讓你盡快見到毓心。”

缪壽春拍拍她的後背,“你此去又碰不上她們,這都是後話,別想這麽多。”

最初收到吳遷密信時,其實兩個人都持懷疑态度——故意調班?制造無人看守的短暫區間,好讓趙晗青趁機逃走?這是真心相助,還是一個陷阱?

但趙晗青最終決定相信他,相信那個仍願意對自己溫柔的遷哥哥。

何況除此之外,她沒有更好的辦法。

“你說,如果我早點把真相都說出來,你和小紅會不會就不至于……”

趙晗青握着老人的手,不住地搖頭,“老師,不要再內疚了,這不是你的錯。”

“我總覺得我耽誤了你們一輩子……”

“耽誤我們的人多着呢,輪不到老師你。”

缪壽春被逗笑了,親昵地撫上少女的發梢,“路上小心。見到溫葶苈,就不要再放手了,懂嗎?”

趙晗青含淚點頭。

“毓心的事,不要太着緊……我知道你很想有所作為,但此事非你一人所能掌控。就算結果不盡人意,也不是你的錯,懂嗎?”

“知道了,老師。”

“孩子,你雖然跟我不算久,但我已經沒什麽可以教你了。”缪壽春笑着為她裹上披風,“不要懷疑自己,你已經是獨當一面的醫人了。”

“不,我還有很多要學……”

“我也有很多要學啊。學無止境,孩子。你如果等到什麽都會的時候才開始治病救人,那老死也盼不來那一天啊。”

缪壽春推開無人看守的後門,見一人一馬已久候多時。

“準備好了嗎?”絨嫂問。

趙晗青毅然點頭,“有勞操持。”

絨嫂笑着晃了晃挂在馬鞍上的布袋,“都是你最愛的品種和口味,夠你路上吃了。千萬別虧待自己——趕路自然要緊,可遇到好吃好喝的,要舍得花錢。你的路費,綽綽有餘。”

趙晗青撲到她懷裏,極力不要哭出來。絨嫂的擁抱柔軟又溫暖,一旦陷進去,就不想解脫。

“我也好想親眼見證,澈流沉冤得雪的一刻……”

趙晗青擡頭s,見絨嫂眼中似乎燒着一團火。“一定會的。楚公的努力沒有白費,絨嫂一家的犧牲也并非枉然。”

她不知道自己能兌現多少諾言。背負別人的夙願,是何其沉重而珍貴的使命。一想到此行不單單是為了自己,她心中既緊張又振奮。

最後一次謝過二位長輩後,趙晗青便頭也不回地騎馬遠去。

一行人中,只有溫嫏嬛母女沒有來過鹿獅樓。

小瑜初初降生,去過的地方自然非常有限。

而嫏嬛初涉此地,竟一點也不覺得陌生。仿佛在夢裏已經游歷多次,如今不過是來印證夢境見聞而已。

紀莫邀帶她來到鹿獅樓正對面的土坡上,“這方圓幾裏地,我都轉過一圈了,只有這個土坡最符合我母親的描述。她當年應該就是站在這裏,俯瞰樓前慘像。”

嫏嬛凝望坡上剩餘的矮牆與土堆,“也就是說,你就在這裏出生?”

“紀尤尊離開前把穩婆拍死在屋裏,估計後來有人替他收拾了。”

嫏嬛又把頭轉回來,“你覺得他們為什麽沒有一把火燒了鹿獅樓呢?事發當時不燒,是不想招人注目,這很合理。可都過了這麽多年,在這樣一個渺無人煙的地方放一把火,根本不會有人知道啊。最詭異的是,有人既然把紀尤尊的屍首都收走了,卻還是留着鹿獅樓伫立不倒。”

紀莫邀冷笑,“鹿獅樓不倒,就跟楊浦君能抱着子都躲在樓頂不被發現一樣,都是未解之謎。”

“你覺得收走紀尤尊屍首的會是誰?”

“趙之寅吧。”

“這麽肯定?”

“祝臨雕很少會單獨行動,他要是離開塗州,總要有一番陣仗。趙之寅則低調很多,同生會也對他單獨行動見怪不怪。更何況事關鹿獅樓,除了他們兩個,也信不過年紀更小的來處理。”

正說着,馬四革舉着一張地圖走了過來,“方便打斷一下嗎?”

紀莫邀斜看了他一眼,“你都已經打斷了,還問方不方便?”

“行,那我下次就不問,直接打斷。”馬四革在二人面前展開地圖,“鹿獅樓方圓十裏的地形,都在這裏了。所有的高低起伏、陰溝巨石,我都有标注。”

嫏嬛仔細看過之後,道:“如此說來,除了鹿獅樓,就屬這個土坡最高。我們不能丢了這個制高點。”她又扭頭問紀莫邀:“你覺得還有哪些要害之地必須守住呢?”

“鹿獅樓和墓地。”紀莫邀在地圖上指出各個位置的方位,“且不說同生會和姜骥急起來,會有毀屍滅跡的沖動,單論位置,此二地與土坡三點圍成的這片空地也至關重要。地通關地勢平坦,敵衆我寡時,最忌諱在這種一馬平川的環境正面對抗。我們如果要出奇制勝,必須要在這個範圍的外圍——在亂石小徑、荊棘叢林、斷壁殘垣這些地方作文章。”

嫏嬛又道:“如果一切順利,那登河山的人首先會從西邊出現,幾天後同生會就從東邊襲來。一邊一敵,我們的策略也會有所不同。我們不知道登河山的隊伍會由哪些星宿組成,如果能夠預先知道他們的部署,那姜芍就能教我們如何一一擊破。”

馬四革一邊聽,一邊還不斷地在地圖上增加備注,“那要怎麽預先知道呢?”

“一姐,前哨的重任就交給你了!”

溫枸橼一路往西,腦中不斷想象自己遭遇星宿後該作何反應。

焉知将如此重任交托與我,我若有什麽差池,只怕滿盤皆輸。

只是星宿人數衆多,應對的策略也必須有所不同。

如果能夠遠遠看清他們的模樣和裝束,足夠讓姜芍辨認,那自然最好。可那便意味着要在白天行動,這不是她的強項。再說了,如果自己能看清對方,對方肯定也能看清自己。星宿們但凡有一個眼神好的,就會打草驚蛇。

如果是那條老泥鳅的話,一定會有萬全之策。

想起自己曾經趾高氣揚地挑戰龍卧溪,溫枸橼真恨不得立刻鑽到地裏。

我當年怎麽就那麽幼稚呢?

而且這個“當年”,也并不是很久遠的事情啊。

自己的心境在短短兩年間,原來已經發生了這麽大的變化。

十二三歲開始叛逆時,母親就提醒過自己:“在你這個年紀,不要輕易發誓,也不要輕易有什麽堅定的信仰——否則等長大了,有你後悔的。”

母親那時是以開玩笑的口吻勸誡自己的。話她是記住了,可偏偏沒有付諸實踐。

真的,現在回憶裏的每一個畫面都羞恥到讓人想扯斷頭發。

這是往西行進的第二天,時至黃昏。

如果來到這裏還沒碰到登河山的人,那就意味他們距離地通關還有兩天以上的行程。也就是說,她無論在什麽時候遇到對方,都有足夠的時間返回地通關通報。

時間趕得上。

溫枸橼心頭落下一塊大石——出發後一直不曾停步,也許這是一個稍作休息的時機。她于是蜷縮在樹上,卻不敢放松入眠,只能間中閉目養神。

如果有人馬從我附近經過,我一定能聽到。

一直到四更天,周圍的樹林也沒有異樣——還是那麽吵雜繁忙。

子夜的樹林,其實跟日中沒有太大的分別。所謂一入夜就萬籁俱靜,不過是沒熬過夜的人在幻想而已。親身在野外過夜,就知道夜晚遠比白天更加生機勃勃。

溫枸橼沒有刻意去觀察,但那晚,她所處的大樹下至少有三只野獸成功捕到食物,其中不乏一番追逐撕鬥。

大家都不容易啊,就為了找口食糧。

溫枸橼覺得有些餓了,便掏出幹糧在樹上吃。

不遠處竟傳來車馬之聲。

是他們了。

她胡亂将吃到一半的面餅塞回行囊,鑽入樹冠,遠遠觀望。

有多少人馬,她看不太清。但其中有一架馬車,這毋庸置疑。

為什麽呢?

來打架,大家各自騎馬不就很方便了麽?

有馬車,是否意味着有人不便騎馬?

而且半夜才在樹林裏停下歇息,未免也有些奇怪。正常人不都會日出而行,日落而止嗎?

這是為了遷就誰嗎?

她一下就想到了女土蝠——雖然在漆頭村的會面非常短暫,但如此奇士,見一面便終身難忘。加上姜芍多次提及女宿異于常人的習性,如今結合所見,想必她一定在這支隊伍之中。

那就好辦了。

究竟溫枸橼有何打算,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