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168 章 門牆空(上)

第八十四章 因果錯 門牆空(上)

“遷哥哥,你真的要為紀尤尊這樣的人讨回‘公道’嗎?你要為他‘正名’嗎?”

看着趙晗青聲淚俱下地講述紀尤尊的罪孽,吳遷心中大受震撼。

他不是不相信對方的話——在他眼裏,紀尤尊本來就是一個恃才自傲、心術不正的人。如今确切得知他奸淫男女,殺人如麻,實在一點也不值得驚訝。

但即便在心中劃清了是非的界線,吳遷仍無法斬釘截鐵地說一個“不”字。

“小青,我非是為了紀尤尊而去。”

“你是為了祝蘊紅,不是嗎?你最想做的,就是帶她離開同生會,去一個沒人認識你們的地方,過神仙眷侶的生活。但祝伯伯和父親都視你為繼任不二人選,絕對不會放手,而小紅她……也沒有興趣跟你雙宿雙栖。”

吳遷瞪着她,但并不是在發怒,更像是在掩蓋某種無法名狀的悲哀。

“她就算再恨我,甚至恨葶苈,也不意味着她會真心愛你。只要葶苈在,她就不可能完全斷掉念想,你是清楚這一點的。這種同床異夢的日子,你們都過得很辛苦。”

吳遷不懂了,“我以為你恨她,不會在乎她過得如何。”

“她要殺我,我自然是忌憚她的,也不可能跟她和解。但造成她痛苦的人,難道真的只有我和葶苈嗎?遷哥哥應該比我更清楚答案。”

吳遷強忍悲憤,低聲道:“你只在乎她快不快樂,也不問問她曾令我多痛苦難耐。”

趙晗青冷笑,“遷哥哥,那一紙婚書在你手上,家門的鑰匙在你手上,冷冰冰的鋒刃也在你手上。是,你們都痛苦,但你們手中的力量是不對等的。相比起來,她那一點小姐脾氣,哪裏能真正威脅你、傷害你呢?你還能選擇是否加入這不義之戰,她卻連家門都踏不出。而既然你明知邢至端和紀尤尊不配,也依然願意參戰,更證明了你想借此機會,暫時逃避小紅的陰陽怪氣,同時一勞永逸地斷絕她的後路。試問她能改變什麽,而我的話又哪裏有錯呢?”

吳遷看着她,半張着嘴想說什麽,卻在出聲前退縮了。

“遷哥哥,你答應過不會再插手我們的生活……我沒想到一次虛僞的征讨,竟成了你背信棄義的借口。”

吳遷捂着臉低下頭。他不想辯駁,他累了,而且趙晗青說得沒錯。

“遷哥哥,我求求你……”趙晗青跪在他面前哀求,“求求你不要傷害葶苈。殺了他,不會終結你和小紅的痛苦,絕對不會。”

“小青……”

吳遷的心仿佛被利刃剖開,熱血在他胸腔中肆意橫流,所到之處,盡是燙傷的劇痛。

看着趙晗青流淚懇求自己,吳遷卻完全沒有高高在上的快感。她越是無助地低頭跪拜,吳遷就越發感到卑微。

曾幾何時,吳遷也無比疼愛她,疼愛到令年幼的趙晗青芳心暗許。誠然,他對小青的感情跟祝蘊紅完全不同,卻也無比真摯。如果自己的心沒有一早被祝蘊紅完全占據,也許會為趙晗青悸動,也不一定……

他在想什麽?

他并不是突然愛上了對方,他知道自己沒有。但如果不是愛,此刻心中滾燙的感覺又是什麽?

“遷哥哥,你讓我做什麽都可以,求求你放過葶苈……”

他懂了。

厭惡拘束、熱愛自由的小青,飽嘗艱辛、撥雲見日的小青,胸懷大志、心系生靈的小青……這樣一個違背了同生會所有規條戒律的“逆女”,如今竟為了在乎的人,甘心抛棄得來不易的一切。

她願意為所愛之人,犧牲自己。

吳遷心裏流淌的,不是愛慕的血,而是敬畏的淚。

小青回來,是為了缪壽春、為了溫葶苈、為了驚雀山的哥哥姐姐們。她是那樣由衷地愛着他們,又是那樣由衷地被他們所愛。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都承載着令吳遷豔羨的重量。

那一刻,他是多麽渴望能夠得到她的勇氣,哪怕只有千分之一也好。他更渴望,能夠體會被人發自內心地愛護的感覺,哪怕稍縱即逝也好。

可吳遷知道自己不可能成為趙晗青。

他沒有救死扶傷的理想,沒有舍己為人的魄力,甚至沒有為愛付出的膽量——說起來,自己又為祝蘊紅做過什麽呢?

祝蘊紅活得那樣痛苦,而自己在同生會、在吳家、在枕邊的地位,卻沒有絲毫動搖。每次他可以舍棄這些身份去成全小紅時,他總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保全自己。

看着趙晗青情真意切的淚眼,吳遷只覺得自己是如此的卑鄙醜陋。

當年那個寡言內向的小青妹妹,已經活成了他配不起的模樣——自己配不起她的款待,甚至配不起她的一個眼神、一句問候。怯懦又虛僞的自己,不配與果敢而真誠的她共處這個空間。

“小青,不要求我……”他伸手想去扶趙晗青起來,卻又不敢碰她,不敢用自己助纣為虐的手玷污了她披荊斬棘的身軀。“我不會殺他,我答應你。”

趙晗青擡起頭看他——她應是喜悅的,可漸漸風幹的淚痕裏依然有不信任的殘跡。“真的嗎?”

“我只能以我自己的名義答應你,別人的行為,我控制不了……”

趙晗青心中冷笑:在木荷鎮時,你也是這樣承諾的。

“反正他一定不會死在我手下,這一點我可以保證。”

趙晗青合上眼,似乎終于還是接受了他的許諾。“還有一事……”她扭頭望了一眼醫館,“缪泰愚是不是打算将龔雲昭母女從舒山帶回來?”

“這……他還沒做決定,但确實有這個心思。”

“不可以,她們不能回來。”

“小青,這是缪家家事,我們還是——”

“老師不想她們回來。”

吳遷愣住了,“可你怎麽能阻止一個父親去見自己的女兒呢?”

“你這話不對。”

“怎麽不對了?”

趙晗青艱難地吸了一口氣,道:“遷哥哥,你有否好奇,老師為什麽放着塗州的錦衣玉食不要,非要帶着那麽小的毓心在外過有一頓沒一頓的日子?”

吳遷不語。

“他最初并不曾走遠,只是在城外的村落裏種菜放牛。那時他還沒有想過要徹底斷絕孫女與父母的紐帶。缪泰愚和龔雲昭如果想見女兒,易如反掌。他所厭倦的,是同生會;所堅持的,是無論如何也s不能讓缪毓心在同生會裏長大的決心。正因他初時沒有走遠,我才能在離開祝家後,立刻投靠到他門下。我剛見到老師時,毓心已經被蘭鋒劍破相。我們都覺得塗州不能久留,這才趕着牛車一路往西南而去,沒多久便在摩雲峰地界安頓下來。閱星觀出事後,我們害怕被同生會發現,再次搬離……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你射傷葶苈,陸子都恰好又找到我為他診治。在那之後,我和老師就不可避免地回到了同生會的視野裏。老師自知無法脫身,只希望毓心母女能夠遠離紛争。這裏頭,有舊的原因,也有新的原因。”

“事情我都知道,但缪神醫究竟跟同生會有什麽仇怨?缪泰愚一向受二位師父厚待,一家人在塗州衣食無憂。老人家又何必劍走偏鋒?又為何會有什麽新舊仇恨之分?”

“遷哥哥,老師一生行醫,其中有二十多年是在塗州專心侍奉同生會。同生會中每一個人有什麽頑疾舊患,他都了如指掌。甚至替我們母親接生的女醫,也都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但也正因如此,老師被迫知道了一些……只有醫者才能洞悉的事實。”趙晗青觀察着吳遷,見他在極力掩飾等不來正題的焦急,“記不記得,祝伯伯是以什麽理由休掉葉蘆芝的?”

“無後。”

“而她被祝家趕走之後,盡管身邊不缺男伴,卻也真的沒生過孩子,不是嗎?”

吳遷不明就裏地點點頭,“也就是說,她确實不能生育。”

“但她剛嫁進來的時候,不是這樣的。”

吳遷一驚,正襟危坐,不敢再言。

“祝伯伯想要兒子,這不是什麽秘密。他娶葉蘆芝,從一開始就是沖着她年輕貌美、豐腴多姿而去的。那樣一個活力四射的少女,應該輕易就能三年抱兩。可她嫁進來之後好幾年,肚子一直沒有動靜。她懷不上身孕,祝伯伯便逐漸疏遠她。葉蘆芝見祝伯伯嫌棄自己,她又是天性不肯吃虧的人,于是開始肆無忌憚地與同生會的年輕弟子乃至外面的男人偷歡。一時鬧得滿城風雨,祝伯伯也顏面盡失,打起了趕她走的注意。也就在此同時,葉蘆芝病倒了,這事你應該也記得。”

吳遷點點頭。

“最初說是月事不調,老師還專門去替她把過幾次脈,開過方子,但葉蘆芝還是病得越來越重。老師心生懷疑,最後花錢賄賂了祝家的侍女,才摸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有人将老師開的方子換成了毒藥,讓毫不知情的侍女熬成藥湯給葉蘆芝喝。老師親手檢驗過藥渣,知道那些藥不致死,但長期服用極為傷身。一般人尚且不能多吃,月事中的女子只會更受其害,甚至可能從此不能生育。可惜老師手段有限,沒辦法繼續調查是誰主使。葉蘆芝離開祝家後一直沒有生育,老師相信就是那些毒藥所為。”

吳遷有些明白了,“有人向葉蘆芝投毒?”

“遷哥哥可以去烏浩宮裏,找一個腹部紮滿針的木偶,那是我在院子裏松土時無意間挖出來的。初時只覺得詭異,并不曾多想。但如今看來,更像是有人為了保證葉蘆芝永遠也生不出孩子,不惜用上厭勝之術。相比起來,投毒又有什麽出奇呢?雙管齊下,總有一招奏效。”

吳遷只覺得背脊發涼,不敢相信身邊竟有如此險惡的用心。

“遷哥哥不覺得很奇怪嗎?祝伯伯已經決定要抛棄葉蘆芝了,甚至已經給她安了‘無後’的罪名,投毒不是多此一舉嗎?”

“這、這難道是因為葉蘆芝本來是可以生育的,師父他為了不讓她有辯駁的餘地,才故意搞垮她的身子,坐實驅逐的理由?”

趙晗青兩眼一亮,“一般人很容易就能想到這裏。可更奇怪的就來了——如果一開始葉蘆芝就可以生育,那祝伯伯不也是可以生育的嗎?別忘了,你娶的就是祝伯伯的女兒。可為什麽他們就是沒有孩子呢?”

“也、也對啊……我不懂了——如果一開始葉蘆芝的身體無恙,那她早該生下孩子;如果她本不能生育,那師父也沒必要做這種畫蛇添足、落人口舌的蠢事啊?直接把人攆走,不就萬事大吉了嗎?”

“如果說,是為了防患于未然呢?”趙晗青別有意味地朝吳遷笑了笑,笑得他毛骨悚然。

“這、這算什麽話?師父本來就有小紅這個女兒,葉蘆芝如果跟他都生不出孩子,難道跟別的男人就能生?”

“對了,就是這樣的順序。”趙晗青将眼前的果品由小到大擺成一列,以比喻自己論述的條理,“祝伯伯已經生了小紅這個女兒,意味着不能生育的人是葉蘆芝,也就意味着她離開祝家後也不可能和別人生育,也就意味着沒有人需要做到投毒這一步。然而投毒确确實實地發生了。你現在可以一步一步往回推。”

嫏嬛教她學過《九章算術》裏的方程,所以她明白,只要有足夠的已知之數,那未知數就只有唯一的解。

“往回推……投毒發生了,意味着葉蘆芝有可能跟別人生育,意味着她可以生育,意味着……”吳遷盯着面前的一排水果,恨不得一頭墜入深不見底的黑洞中,“不是,不可能,你的意思是……”

“試想葉蘆芝若是真的和別的男人生下孩子,祝伯伯該有多困擾。”

“小青,此等大事,口說無憑,不由得我們妄自揣測!”吳遷冒出一身冷汗,起身要走。

趙晗青沒有動身阻攔,只是冷冰冰地說:“遷哥哥,老師是醫人,這是一個不了解病人身體的全部真相,就無法解決問題的職業。他只憑一雙眼睛,兩根手指,就能令我們所有的秘密無所遁形。一個孩子的生父是誰,你覺得他真的看不出來嗎?你忘了我們最開始在争論什麽嗎?你說缪泰愚有權跟自己的女兒見上一面。我說你的話不對,因為缪毓心不是缪泰愚的親生女兒。而葉蘆芝之所以會被蓄意投毒,是因為祝——”

醫館大門驟然洞開,一個豔紅的身影飛撲入內,身影的最前端,是一把銀光閃閃的利刃——“我殺了你!”

吳遷吓得一把抱着趙晗青躲開,兩人雙雙摔倒在地。

一劍落空,還有第二劍。

可祝蘊紅殺性再狂,又怎敵得過吳遷的身手?就在她對準趙晗青要再刺一劍的時候,吳遷一躍而起,徒手将她手中長劍擊落。“小紅,你在做什麽?”

祝蘊紅仍死死瞪着趙晗青,“我要殺了這個搶走葶苈的賤人!”

“你瘋了嗎?你不是不在乎溫葶苈了嗎?他們和你沒有任何關系了,我們不要再……”

“我不在乎他的人,可我在乎這口氣!我今天要是不殺了這個女人,我死不瞑目!”她一邊高聲叫罵,一邊要從吳遷手中掙脫,“你放開我!她又不是你什麽人,你憑什麽要護着她?”

門外的弟子們看得目瞪口呆,卻也無一人膽敢插足。掌門兒女的家事,豈容他人置喙?這種吃力不讨好的活,誰都不會幹。

就在弟子們背後,吳處道也偷偷探了個頭出來。

吳遷明白了——是吳處道通風報信的。

他就不該跟父親下那盤棋。

祝蘊紅見他不肯放手,眼神變得更加兇狠,蒼白的臉上莫名浮出一種血腥駭人的色澤——也許是映出了她衣裙的顏色,也許是因為別的。“我懂了……”她用了一種明明早就知道答案卻非要裝成是恍然大悟的語氣,“連你也被她迷惑了,是不是?現在你為了這個有夫之婦,已經全然不顧你送我的那些山盟海誓了嗎?別忘了,你從小到大對我有多專情。鞍前馬後,無微不至,生怕我有一丁點的不快!現在呢?現在就變臉對我冷言冷語了,是不是?”

“小紅,夠了,我們回家再說。”

“我偏不回家!就在這裏說清楚!溫葶苈為了她抛棄我,我也就認了,可你、你明明一直都向着我的。就算我不理你,你還是會把我捧在手心裏疼……可如今、如今連你也敵不過這個女人的甜言蜜語、橫陳玉體嗎?”

她話音剛落,吳遷竟“啪”地扇了她一個耳光。

“夠了!”吳遷喘着粗氣,臉上也不知是汗是淚,“你反正也沒有在乎過我,我就算移情別戀,你又有什麽好傷心的!小青是個磊落之人,我與她清清白白。請你不要侮辱她,也不要侮辱我。”

祝蘊紅按着被掌掴的臉頰,呆如泥偶,一動不動。

吳遷盯着自己打人的手,瞬時湧出一身冷汗。他一下抱住依舊木讷的祝蘊紅,幾乎顫抖着懇求道:“我、我不是有心的,小紅。我一時沖動,我不是故意要打你的!小紅,原諒我,我不會再打你了,我們回家,好不好?”

祝蘊紅像一根木頭般被吳s遷摟在懷裏,她的神色,跟當日被帶離婚宴時一樣。

趙晗青與那熟悉的眼神對視。她知道這遠不是終結,但至少自己已經把要說的話都說了。

也正如大婚那日,吳遷橫腰抱起如同熟睡的祝蘊紅,狼狽地邁出了門。

吳處道忙上前來迎,嘴裏還絮絮叨叨:“我、我都說你應跟祝小姐說一聲,你看現在……”

“閉嘴!”吳遷瞪了父親一眼,“我的事,輪不到你管。”

吳處道愣住了,眼中發自本能的惱怒逐漸被順從的黯然替代,“我也不是怪你,我就是……”

“不要讓我說第二遍。”

吳遷從來沒想過自己會這樣呼喝父親,更不敢正眼去看他錯愕又悲哀的表情。他曾經以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一定能帶來無上的快慰。但現在看着師弟們恐懼的眼神,與父親仿佛越縮越小的身影,他只覺得惡心。

他惡心,自己竟變成了命中最讨厭的那個人——變成了父親曾經的樣子。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