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156 章 庭滿花(上)

第七十八章 玉無瑕 庭滿花(上)

嫏嬛睜眼時,恍如隔世。

酸楚遍布全身,仿佛任何一個細微的小動作,都可能讓身體的哪個部分掉出來。

“焉知……”

幸好還能看到他。

“我睡了多久?”

紀莫邀躺在她身側,答道:“快四更天了,但我沒留意時辰。”

“大家都去睡了?”

“對。絨嫂和小青就在隔壁屋,孩子在你姐姐那裏,如果要她們過來,我替你叫。”

“不用了。”嫏嬛細聲道,“有你在就行了。”

兩人對視了一陣,又笑了起來。

笑得有氣無力,但已經是他們近乎虛脫的身體能夠發出的最狂野的笑聲了。

“真把你吓到了吧?”

“吓到了,真吓到了。”

“不是哄我?真的吓到了?”

“平白無故,怎麽可能預見自己突然有一個女兒?”

嫏嬛有些心疼地抱住他,“我這個玩笑,沒有過火吧?”

“說什麽呢?”紀莫邀将她拉入懷中,“我不辭而別,丢下你一個人承受這諸多辛苦,才是過火的那個。”

“沒事,我又不是不曉得你會走,也從來不是孤單一人。何況你走時,我們也不知道這許多……”

“我如果知道……”紀莫邀輕吻嫏嬛額頭,“就不會走了。”

“如果知道了,我更要趕你走。不然我們什麽都做不成。”

“道理我都懂,只是……”紀莫邀松開手,仰天扶額,“母親說過,雖然沒人能選擇誰來做自己的父母,但她希望每一個孩子出世,都是母親由衷的選擇。我就是覺得……”他長嘆一聲,“我剝奪了你選擇的機會。”

嫏嬛伸手替他按摩太陽穴,“你情我願,說什麽剝奪不剝奪的?我們都沒想到生兒育女那麽長遠的事,确實是挺突然的——現在想來也還是很錯愕——但既然都生了,便不是壞事。”

紀莫邀依舊望着房頂,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也是……”

“又在想什麽呢?”

“在想……不能說是在想,更像是在害怕。”

嫏嬛抱緊了他。

“焉知,我怕我不知道怎麽做人父親。甚至連‘父親’這個稱呼,在我腦裏都……帶有貶義。”

“沒關系。”嫏嬛握住了他微微顫抖的左手,“你知道一個稱職的母親是什麽樣的,就足夠了。你有疑問時,就想想你的母親會怎麽做。孩子我已經生下來了,接下來的職責就由我們共同分擔,無分父母。”

紀莫邀笑了,“所謂父職母職,想來也都是些生造出來的說法,何必過分糾結?只要覺得合适,就該一起做。”

嫏嬛見他的左手一直不消停,索性牢牢握住,問:“是截泉掌的寒氣侵襲嗎?”

“不。”紀莫邀轉了個身,自行壓住左臂,“是扶搖喝呼掌……我擰斷紀尤尊四肢經脈時,耗力過度,導致筋骨內損,才會一直顫抖。不怕,這都是掌法裏提到過的隐患,母親也警告過我。只要慢慢休養恢複就行了,不會落下病根。”

嫏嬛面對着他,眼眶又紅了,“就在前幾天,我還想起她了。就毫無預兆地……突然想起她,然後想起關于她的所有事。你那時還問我,她會不會恨你。”她捧着紀莫邀瘦削的面孔,“也許她曾經恨你,也許她并不如表現出來的那般愛你,也許你永遠也沒辦法知道她真實的想法……但能看到你親自将紀尤尊送入陰曹地府,她一定發自內心地感到自豪。”

紀莫邀失笑,“給出致命一擊的是你姐,不是我。”

“我知道。”

闊別十月,兩人相互都有太多太多的話要說,太多太多的秘密要交到對方手中,而不敢與第三人言。

他們都很清楚,紀尤尊的死固然關鍵,也是所有人急需解開的第一個心結,但二十年前的慘案遠未結束。

紀尤尊只是一人,是慘案的謀劃者,手中握着所有參與者的把柄。如今他死了,那些曾經活在他控制下的人面對從天而降的自由和突然消失的安全感,将會陷入一種恐慌與癫狂交織的狀态。紀尤尊活着時,一直不遺餘力地堵截真相大白的渠道,幾乎要将當年慘案天衣無縫地封印。如今他雖然不能再威脅任何人,卻也意味着事件不再是秘密。而掌握了真相的紀莫邀,乃至于整個無度門,必定會成為衆矢之的。

“比起将來要面對的,我們往日與同生會的交鋒不過兒戲。祝臨雕和趙之寅一直不敢在兒女婚事上對我們認真,應該也有紀尤尊在其中斡旋的緣故。但如今紀尤尊已死,他們可以用最微不足道的理由,将我們趕盡殺絕,而不需要向任何人交待。更何況,我殺了邢至端,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吳遷應該做不了什麽……”嫏嬛低嘆道。

“吳遷從來就做不了什麽。如果我是他,我甚至不會主動做什麽。他也許對二位師父唯唯諾諾、言聽計從,但那只是為了方便,并不是因為他真心擁戴祝臨雕和趙之寅。我們最初認識的那個熱血少年郎,從來也只是表象而已。”

“那你有沒有想過将他變成盟友?就像星宿們那樣。”

紀莫邀笑問:“你最近才見過他,又為何不曾向他示好?”

嫏嬛挨在他臂間,答道:“因為不可能。”

其實他們都很清楚個中原因。

“吳遷不是星宿。衆星拱月,而月在我手,因此才有號召力。”紀莫邀語氣中透出一絲不屑,“但吳遷對小青和葶苈,從來都沒有至死不渝的忠誠。他的世界一直都以祝蘊紅為中心。無論是同生會,還是他的師父們,吳遷都沒有很明顯的執着。他是一個很容易聽進道理的人,這一點你我都深有體會。但無論有多相信一條道理,只要不能滿足他圍繞祝蘊紅而生的目的,他是不會付諸實踐的。祝蘊紅對祝臨雕和同生會滿懷厭惡,吳遷也就沒必要投入過多的感情。但祝蘊紅對我們也沒有任何不可割舍的情誼,因此吳遷也不可能出于純粹的正義感而為我們冒險。”

“他會坐山觀虎鬥。”

“更何況,祝臨雕和趙之寅如果身敗名裂,他還有漁翁之利可圖。”

嫏嬛皺起眉頭,“他應該……不會那麽功利吧?”

“他現在當然不會這麽想。但當機緣送到面前時,為了祝蘊紅,他不會有絲毫猶豫。”

“那就看看你能否言中了。”

“不必用這種模棱兩可的語氣,你知道我不會錯。”

“讨厭……”嫏嬛輕輕撓了一下他的臉,“可我又好喜歡你這樣,怎麽辦?”

“怎麽辦?先睡個回籠再想怎麽辦吧……”紀莫邀說完便往嫏嬛懷裏鑽。

“喂,你睡的時候,能不能順便給女兒想個名字?”

紀莫邀兩眼一瞪,頓時s沒了睡意,“我以為過了這麽久……你都想好了。”

“沒有。我懷着她已經很累了,想名字的重任當然要交給你了。”

“那……容我想想。”紀莫邀又恢複了方才的姿勢,沉默了一陣後,他又道:“孩子……跟你姓。”

嫏嬛抱着他的肩膀,對此并不意外,“你不想她跟紀尤尊姓?”

“我……”紀莫邀用額頭挨着嫏嬛的下巴,“我的名字,是母親留給世人的警告,是她苦難的證詞。這個警告,包含了她所有的絕望,但又存着她對人性的一絲期待。而我和這個名字一樣,都是她在別無選擇之下的創造,是她留在世上最深刻的印記。我如果改名,便不會有人記得她曾背負的苦難。所以,我必須永遠與這個名字同行。只有這樣,才會被人問起;只有這樣,我才有機會回答,才有機會将梁紫硯的一生相告。我不會因為紀尤尊的死而抹除她苦心埋下的伏筆,這是我生來就要背負的。但我們女兒……不需要這麽沉重的包袱。”

嫏嬛道:“那不如這樣,大名跟我姓,你先給她取個順口又有意思的小名。”

紀莫邀笑了,“怎麽有意思法?”

“你的名字給過我太多遐想,我想讓她也有這樣一個名字。”

“你是指諧音嗎?”

“你別管,反正你好歹要取個小名。大名可以留給我。”

“好。”

日漸東升,二人相擁複眠。

清晨時,姜芍照常來到後院練功,驚見孫望庭坐在回廊上發呆。

“這麽早?”她上前問。

孫望庭撓撓耳朵,挪開腿請她坐到身側,“也不知道為什麽,醒來就睡不着了。”

姜芍欣然坐下,“一路辛苦了。”

“我還好,比起大師兄,那真是一點都不辛苦。”

“我不單單是說去鹿獅樓這一趟……”

孫望庭扭臉看了她一下,卻又在她回望之前将眼神閃開。

“你從漆頭村歸來還未及喘息,就又出發去地通關了。現在正好有時間好好休息一下。”

“是啊……”

“等事情結束了,我陪你去探望令堂大人。”

孫望庭捂着臉,艱難地應道:“好。”

姜芍扶住他的肩膀,安慰道:“孫遲行他……一定不後悔救了你。”

孫望庭一手托着額頭,試圖遮住自己雙眼,低語道:“我、我不知道要怎麽記住他……我不曉得怎麽解釋才好。我無法輕易說出原諒二字,可要說恨……我又覺得不是。”

“你知道他做過什麽,好的壞的都記住就行了,沒必要逼自己下一個定論。我們誰都無法被只言片語來公道描述,你哥哥自然也不例外。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字眼,就別找了。不想去原諒,就不要原諒。不想去恨,那就不恨。也不矛盾啊。”

孫望庭用力抹幹眼角,苦笑道:“其實是很簡單的事,是我自作多情了。”

“哪裏……我們都有迷惑的時候。我剛從登河山跑出來時,不也是多得你開解,才逐漸學會坦然面對的嗎?”

孫望庭蜻蜓點水般拍拍自己肩上的手,指尖卻不敢過多地在對方手背上逗留,“你真好。”

姜芍見他有些怯意,便主動将手收了回來。

孫望庭自抱雙臂,像是在自讨沒趣後挽回顏面的無奈之舉。

姜芍低頭道:“你雖然沒有再提起,但我知道……你心裏還是很在乎我的。”

孫望庭偷笑了一下,但更像是在笑自己。

“以前的我,根本不敢分心去想那方面的事。不敢接受你,可也不敢徹底拒絕你……那時心裏太亂,感覺無論如何決定,都無法表達我的真情實意。從那時起就一直在耗費你的一番衷情,如今想起,挺不應該的。”

“千萬別這樣說……”孫望庭展開雙臂,換了一個較為輕松的坐姿,“我早就想通了。我跟大師兄和嫏嬛說了,無論如何也不能因為一己私欲将你逼入兩難的境地。那不是我喜歡你的初衷。”

姜芍笑了,“你總說我好。其實你也特別好,你知道嗎?”

孫望庭臉一紅,道:“嘻嘻,你這麽說,我可就信了啊。”

“當然要信了。不過,你也不用擔心我。現在的我,已經不怕父親的誣蔑了。無論他給我扣什麽無中生有的罪名,都會有人相信我的清白,而我也不會再因此而沉郁。他說我們通奸又如何?我們真有私情又如何?我們活得堂堂正正,難道還怕了嗎?葶苈和小青比我們年幼,尚不曾有半點懼意。自诩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又怎能為這種可笑的理由而畏首畏尾?”

孫望庭眼睛漸漸瞪大,“真的嗎?你真的這麽想嗎?”他覺得姜芍好像給了他一個很重要的信息,可又怕自己想太多,不能解其真意。

姜芍抿嘴笑了,不說話。

孫望庭這下急了,“留夷,你回答我啊。你、你跟我說這番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姜芍捏了一下他的臉,“傻子。”

孫望庭按着被捏的位置,爬到姜芍跟前,懇求道:“我人笨,只怕曲解了你的本意。求你給我個痛快。”

姜芍坦然一笑,抓住了孫望庭的手,“我也不知道怎麽說才最清楚。現在的我,肯定沒有你喜歡我那樣喜歡你,但我就是……有點想去喜歡你,你懂嗎?”

孫望庭激動得渾身發抖,“真的嗎?我不是在做夢吧?”

“那我剛才捏你那一下痛不痛?”

“痛,真痛。”

“那就行了。”

兩人握手坐了一陣,眼看晨露散去,這才想起他們來到後院的本來目的。

“望庭,要不趁早先打一架?”

“好呀。”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