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155 章 醒父魂(下)

第七十七章 脫母身 醒父魂(下)

“焉知,別怕……姐姐在。”

溫枸橼緊緊握着妹妹幾乎要融成汗水的手,很快便陷入了詞窮。

葶苈坐在屏風之外,只能用言語加以鼓勵。

她們能做的太少了。

“焉知,我真的恨不得……恨不得替你生。”

“別……”嫏嬛仰頭看着姐姐,弱弱地捏了她的手,“太痛了,我沒力氣跟你說話……”

“這天殺的。”

嫏嬛知道她在罵誰。即便痛得撕心裂肺,她還是忍不住問:“他、他人呢……”

溫枸橼滿腦子都想着嫏嬛生孩子的事,幾乎都快忘記紀莫邀這個名字了。如今被突然這麽一問,她當下瞠目結舌,答不上話來,只能隔着屏風望向葶苈,指望弟弟能有應答的急才。

然而葶苈并沒有。

“定知,你二姐問你大師兄人在哪裏呢……”

被問到第二遍,葶苈才顫顫巍巍地起身,“我、我這就去叫他。”他剛踏出房門,就見龍卧溪與三位師兄風風火火地趕到跟前。

“怎麽樣了?生下來沒有?”孫望庭小聲問。

葶苈驚慌失措地連連搖頭,“二姐要找大師兄,我該怎麽辦啊……”

陸子都臉色一白,“這、這如果說了實話,會不會……”

“不管了,随機應變吧。”馬四革于是又将葶苈拉回房前,高聲答道:“大師兄他旅途勞累,一覺睡下,還沒醒來呢。我們見他一路操勞,實在不忍驚擾。但是別擔心!他一醒,我們就馬上把他拉過來,絕對不敢耽誤你們相見!”末了,他還朝周圍人使眼色。

“對啊、對啊。”孫望庭立刻會意,“大師兄真的太累了,好不容易才終于能眯一會……”

“是,我們都怕吵醒了他,所以就……”陸子都最怕撒謊,說到一半便沒了聲音。

“二姐你就專心生,反正大師兄一醒來,我們就帶他來見——”

“夠了!”

嫏嬛那一吼,不知激發了什麽神秘的力量,令四個人膝蓋同時一軟,“撲通”一聲跪在門前。

“你們要騙我到何時?你們大師兄是什麽人,我難道不比你們清楚?他就算再累、就算只剩一口氣,怎麽可能不立刻趕到我身邊?怎麽可能為了片刻休眠,而置我于不顧?”

葶苈伏地解釋道:“我、我們不是有心要……我們只是……”

嫏嬛大口喘着氣,可依然厲聲問道:“他死了嗎?”

“沒有!”馬四革高聲回答。

“大師兄沒有死!這絕對不假!”孫望庭也澄清道,“他只是挨了紀尤尊一掌,又運功過猛,一下昏了過去……”

陸子都低泣道:“我們也不知道,要怎樣才能叫醒他……是我們沒用,說好了要把大師兄完完整整地帶回來給你的,可是……”

嫏嬛聽罷,又擡起頭望向依然抱着自己的姐姐,“一姐,他們說的……可都是真的?”

溫枸橼艱難地點點頭,“可我們也殺了紀尤尊。他已經死了,死透了,不會活過來了。這都是紀莫邀的功勞。”

嫏嬛看着姐姐,又隔着屏風看着門外跪着的四個人影。身體此刻的疼痛并不比上一刻要輕,只是随着心痛加劇,比重漸漸變小了而已。淚水從她眼角滑落,幾乎在滴出的同時便與臉上的汗液融為一體。

溫枸橼恨自己在這一刻說不出合适的話。

房間裏是血與汗混雜的腥臭味。

溫枸橼對嫏嬛出生的情景,只有非常模糊的記憶。

那時自己只有三歲,甚至不怎麽記得母親懷着嫏嬛時的模樣。只知道有一天,自己就突然多了個妹妹。

孩童意識中的“突然”,原來要經歷這樣一個鮮血淋漓、狼狽不堪的過程。

很難想象,我們所有人都是這樣渾身污穢地來到這個世界的。

“焉知,你還記不記得定知出生的時候……那時你太小,也許都不記得了。但我已經六歲,記得可清楚了。”

說起童年時,她明顯感覺到,嫏嬛的呼吸漸漸恢複了規律。

溫枸橼擡眼望着另一頭的絨嫂和趙晗青:她們雖然一直默不作聲,但似乎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兩人的神色都專注而疲倦,一面為目前的進展而滿意,一面又為未知的終點而茫然。

這到底要生到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啊?

溫枸橼此刻能做的,只有一直說話而已,“我們三姐弟,唯有你是在書齋生的,我和定知都是在爹娘卧室裏出世。定知出生那天,家裏為數不多的s仆從都跑去伺候母親了,留下我們兩姐妹在前院踢球。你還記得嗎?”

“嬛姐姐,用力!對,再來!”

本打算娓娓道來的故事,頻繁地被趙晗青和絨嫂新的指令打斷。

不過比起聽自己回憶過往,肯定還是趕快把孩子生下來比較要緊。

“焉知,現在抱着你的人,不應是我……”溫枸橼毫無預兆地哭了,“他本可以親手了結紀尤尊的性命,可他、他故意将手刃仇人的機會留給我。他是為了我們姐弟的這口怨氣,才不惜用盡全身氣力廢了紀尤尊的武功,我才好下手……是我沒有照顧好他,我們沒用……”

誰知嫏嬛一把抓住她的手,罵道:“我都只剩半條命了,你別在我面前哭哭啼啼,凄凄慘慘!”

溫枸橼破涕為笑。

她知道嫏嬛并不是有意要用這種粗暴的語氣跟自己說話,只是實在痛得厲害,無論做什麽都要額外用力,所以連一句玩笑話也變得像劈頭痛罵。

“也不要說什麽應不應該。”嫏嬛大力呼吸着,“你怎麽就不比他應該了?你是我姐姐,你陪我生孩子,有什麽不妥嗎?”

“二娘子,快了、快了!對,再用力!”

真是奇怪,同樣是在鼓舞、在引導,可絨嫂說出口的話,就是比趙晗青的更有韻律和節奏。所謂經驗,實在是無法言喻的玄妙之事。

也不知過了多久,久到溫枸橼已經無法想象,嫏嬛那纖弱的身體裏,怎麽可能剩餘哪怕一丁點的氣力,然而她還在用力、還在喘息、還緊緊抓着自己的手。

溫枸橼不知道在場的女人都是怎麽想的,但自己是真的永遠都不要生孩子。

那四個活寶還跪在門外,像是等待縣官提刑審問的犯人。

溫枸橼其實很想探個頭出去,好好嘲笑他們一番,可實在不忍心松開嫏嬛,只好忍痛作罷。

龍卧溪去哪裏了?

可能去陪着紀莫邀了。

也好,反正那條老泥鳅在這裏也幫不上忙。

“看到了,嬛姐姐,出來了!”

“來,再來最後一下,好——”

随着嫏嬛最後一推,所有人都聽到了什麽東西滑出來的聲音,随後便是一陣清脆的哭聲。

溫枸橼覺得自己懷裏的人,瞬間從一根繃緊的弓弦化成一坨柔軟的絲綿。

“生下來了,焉知。”

嫏嬛合上眼,沒有說話。

“你可以休息了。”

外頭跪着的四個人這才松了一口氣。

馬四革拍了拍葶苈的肩膀,“葶苈,恭喜了。”

“你們也是!你們現在都是叔叔了。”

孫望庭嘀咕道:“天啊,我還這麽年輕,就要做叔叔了。”

“你又在發瘟。”馬四革推了一下他,“也不想想你在漆頭村那些同齡人,哪個沒有一兒半女?在他們眼裏,我們都要算命格不好的。現在只是讓你做個叔叔,看把你委屈的。”

陸子都喜極而泣,“太好了……如、如果大師兄可以……”

“噢,生下來了啊。”龍卧溪不知何時來到門外。

“師叔,”葶苈起身問,“大師兄他……”

“我把他放到你們爹娘舊時的卧室去了。好好躺着的,不用擔心。”

屏風後一陣忙乎,趙晗青便抱着孩子走了出來——“是個女孩。”

葶苈一個箭步上前,可來到跟前又不敢碰,生怕碰壞了,“她好小。”

“是啊……就是這麽一個小家夥,可把嬛姐姐累壞了。”

大家都簇擁上來看——襁褓中的這個小粉團子,已經眨巴着眼睛在看面前這許多陌生的面孔。

“嫏嬛和大師兄的孩子,原來是這個樣子。”孫望庭煞有其事地說。

馬四革道:“說得好像你有認真想象過她的模樣一樣。”

這時,有人敲了敲敞開的門扉,“我是不是錯過了什麽?”

原來是終于為衆人安放好車駕馬匹的姜芍。

“留夷姐姐,快來看,是個女孩。”

姜芍穿過衆人,從趙晗青懷裏接過女嬰,“嫏嬛叫得那樣凄慘,我還以為是個沉甸甸的胖孩子。沒想到原來這麽小、這麽輕……”

“我、我可以抱抱她嗎?”

姜芍一擡頭,見是已經渾身濕透的溫枸橼,忙将嬰兒遞上,“快,你這個姨娘應該先抱個夠。”

溫枸橼接過初生的外甥女。“你好呀……”她與女嬰四目相對,“我是你姨娘,我們以後一起玩,好嗎?”她說着便抱着孩子回到屏風後面。“焉知,還睜得開眼麽?別急着睡,要不要先看一眼你女兒?”

嫏嬛迷迷蒙蒙地伸出一只手,“你們都……看好了嗎?我來日方長,不急着這一時。”

“真是的,你是她親娘,稍微有點好奇行嗎?”

嫏嬛忍着笑睜眼,輕輕揪住了襁褓的一角,“來,給我看。”

溫枸橼将孩子擺在她枕邊,“給你看個夠。”

嫏嬛用手指輕輕蹭了一下嬰兒輕柔的臉頰,“你真好看。”

溫枸橼道:“像你。”

“亂講,這麽小一張臉,怎麽看得出像我了?”

“就是像你。”

嫏嬛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覺得我連上輩子的力氣也用盡了。”嘴上雖然這麽說,可她還是小心地将女兒拉到了胸前。

說來奇怪,女嬰生下來哭喊了一聲後,便沒有再鬧,甚至在一群親眷臂間遞來遞去,也沒有絲毫扭擰。然而,在母親将她攬入懷中的一瞬間,她卻像是受到了什麽刺激一樣,開始尖聲啼叫起來。

溫枸橼忙湊上前察看,絨嫂與趙晗青也聚了上來,可大家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出哪裏不合這孩子的心意,以致于要如此哭鬧。

嫏嬛也是一頭霧水。她這時也顧不上喘息,來去換了好幾個姿勢,想了所有的辦法,可嬰兒對一切安撫都無動于衷,似乎只是一心執着于大哭一場。

“剛生下來就這麽大脾氣。”溫枸橼茫茫然地抓住外甥女的小手,“可你又不會說話,我怎麽知道你想要什麽?”

孩子一直在哭,可聽着又不像是在索要什麽,就只是單純地在制造噪音。

大家聚在屋裏,面面相觑。就連閱歷豐富的絨嫂也一籌莫展,不知怎麽去哄這個小祖宗。

哭聲穿過屏風、穿過門窗、穿過屋牆。

她一定是在為了什麽而哭。

可什麽都在她面前了,她為何還不心足?

幸好溫家的宅子夠大,附近也沒有鄰居,不然估計都要被街坊怨他們擾民了。

溫枸橼甚至覺得,如果這是別家的孩子,自己早就發飙了。

嫏嬛的表情卻很平靜,仿佛知道女兒為何而哭。她合眼抱着大叫不止的孩子,淡定得像是故意将自己的喉舌借給了女兒,如今是女兒在替自己哭鬧。

溫枸橼輕撫妹妹的頭發。

啊,好吵。

正一籌莫展之時,半掩的門被“咿——”地推開。

“誰家的小孩,吵死人了……”

這幹澀而沙啞,仿佛剛從久眠中醒來的聲音……

緊接着便是“唿”一聲悶響。

衆人往外一看——雖然蓋在披風之下還看不到臉,但這屋子裏只剩一人不曾到場。

就在紀莫邀被門檻絆倒的那一刻,嬰兒停止了哭泣。

“見鬼了。”大家還沒回過神來,只有溫枸橼第一個起身,扶起倒地之人,“就不能說句好聽的嗎?還誰家的小孩?你還有臉問?”她随即一手推開屏風,推開阻隔了十個月的重重屏障。

溫嫏嬛與紀莫邀聰明一世,卻從未想象會這樣重逢。

嫏嬛小心将女兒推開,朝對方伸出一只手。

紀莫邀立刻撲到她身邊,将她的手握在掌中。

嫏嬛說得沒錯——就算再累,就算只剩一口氣,就算站也站不穩,他也一定會回到自己身邊。

“焉知……”

嫏嬛用另一只手蹭了蹭他的臉,“你瘦了好多。”

“我本來就瘦。”

嫏嬛笑了,那沒掉的半條命一下子又湧了回來,“能和你一起活着,真的太好了。”

在聽到這句話的一瞬間,兩人同時淚如泉湧。

那是他們最疲憊、最狼狽、最脆弱的時刻。哪怕只是相視而泣,也已經用盡了全身所有的力量。

但他們不知道,即便是那樣,旁人看到的,卻是這世間最堅不可摧的畫面。

其實,在內心深處的某一個角落——某一個明知存在卻不敢提及的角落裏,他們都做了最壞的打算。

也許這輩子再也不會相見。

也許一別便是永別。

在深柳園是如此,在青刀澗是如此,在竹林也是如此。每一次轉身而去,下一刻就可能陰陽兩隔。

這句話于他們而言,熟悉而又沉重,快慰而又辛酸。

“還問是誰家的孩子……”嫏嬛流着淚放聲大笑,“還能是誰家的孩子?就是你的女兒啊,大魔頭!”

紀莫邀這才看到四腳朝天,躺在一邊的小嬰兒。

“這是……”他情不自禁地碰了一下女嬰的手,立刻就被她握住了食指。“可是怎麽……沒人……告訴我?”

嫏嬛見他一臉錯愕,沾沾自喜地答道:“是我叫她們替我保守秘密的。你走時給我留了一個驚喜s,所以回來時,我也要給你一個驚喜。”

紀莫邀久久地凝視女兒,“是她在哭。”

“是啊。”嫏嬛細聲道。

“她吵醒了我。”

嫏嬛輕輕将女兒推到紀莫邀跟前,“不跟你的救命恩人打聲招呼嗎?”

紀莫邀只是盯着她,沒出聲。

恍惚間,父女間似乎已經交流了千言萬語。

嫏嬛見兩人都不作聲,打了個哈欠,氣若游絲地呢喃道:“我好累,想睡……”她抓緊了紀莫邀的手,“等我睡醒時,你一定要在啊。”

“在,我哪裏也不去。”

趁嫏嬛合眼之前,溫枸橼又問:“那女兒呢?女兒要不要留在身邊?還是我替你先抱走?”

嫏嬛擺手道:“你們有力氣,先代我們陪陪她吧。”

溫枸橼哭笑不得地将外甥女抱起來,“可憐蟲,你爹娘要膩在一起,不肯理你咯。”

但女嬰好像一點也不介意,乖乖地沉入她臂間。

“你娘說得對,來日方長。你以後再慢慢煩他們,今天就先讓你爹娘休息一下。”

溫枸橼抱着孩子來到門外,見大家雖然都很識趣地退出了房間,可半步也未曾走遠。

“大師兄他沒事吧?”葶苈關切地問。

溫枸橼笑道:“他們兩個一起,什麽事都不會有。讓他們休息去吧。”她扭頭叮囑絨嫂和趙晗青:“一個剛生過孩子,一個剛從昏迷中醒來,說話都沒力氣了。勞煩多做些溫和補身的湯羹,讓他們好好調養一下。至于你……”她望着懷裏的小粉團,“就先跟我過。”溫枸橼抱着外甥女剛邁出兩步,又停了下來。“好奇怪啊……”她凝望眼前的走廊,又掃了一眼庭院,“你們大師兄,應該從沒來過我家吧?兩間卧室相隔甚遠,他這麽迷迷糊糊、誤打誤撞,竟沒有迷路。”

“是不是因為看過嫏嬛的圖紙?”馬四革笑道。

溫枸橼沒好氣地抿抿嘴,“真是受不了這些聰明而不自知,但你又不得不服的人……”她低頭看着襁褓中昏昏欲睡的嬰兒,“你爹娘都是這樣,估計你也逃不掉了。”

人死惡未死,人生絆已生。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