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137 章 鐘鳴亂(下)

第六十八章 逆流船 鐘鳴亂(下)

紀莫邀有預感,天籁宮很快就會迎來訪客。

他每天都留意着出入宮門的人。多數日子,門前一個人影都沒有。但宮裏終究是有衣食需求的凡人,因此隔三差五還是有山下的農戶擡着米糧菜蔬,或是趕着幾只羊上來。而就在這些時候,他會看到宮人将酬金與信件交給農戶,還會反複叮囑,生怕他們只顧着收錢,忘了寄信。

他不知道天籁宮舊時多久寄一次信。但自他開始在宮牆內外演奏所謂的“陰功法陣”後,每次有人中招的第二天,都會有一封新的信件寄出。他還計算過,每封信之後七至十日,便會收到回信。至于是不是之前信件的回信,還是無關的信件,他還無法判斷,只能暫且記着這個規律。

所有信件,都經司鐘之府出入。

他那晚在奇韻降世岩笑了兩聲之後,司鐘再次寄出一封信。而這次,居然只過了三天就有回信。

也就是說,收信的人已經在奇韻峰附近了嗎?難道不日便會登門拜訪?

會是誰呢?

紀莫邀決定潛入司鐘房裏,一探究竟。

司鐘年屆古稀,其人端莊而嚴肅。雖是宮中最年長,但精力絲毫不遜年輕人,思維也異常敏銳清晰。想來,樂律本身就很考記憶力,還有着許多數理上的規則。一個老糊塗,是斷不可能成為八司之首的。能讓衆多宮人服氣的司鐘,絕非等閑之輩。

紀莫邀也不是第一天觀察司鐘,對她的日課早已了如指掌。每日幾時起、幾時寝、幾時用膳、幾時敲鐘,都精準地按照時刻而來,從不早亦從不晚。紀莫邀不得不佩服她的堅持,亦更能體會她的可敬可怕之處。

而精準的日程,也給他提供了入室的絕佳時段。

每日午膳後,司鐘會帶着金部的近侍們在各部巡視,詢問近況、互通有無。這個過程每次大約半個時辰,随後她便會回到自己房中處理文書,而這又需要一個時辰。

紀莫邀初時還不知道她為什麽有這麽多文書要看,畢竟宮外送來的信件一只手就能數完。後來才發現,原來宮人們對樂理的感悟與疑問,又或是一些難以啓齒的心語心事,全部都會寫成信件呈到司鐘案上來。司鐘會一一細閱,認真回複。

八司個個天賦異禀、技藝超群,跟她們書信交流的宮人也不少。但司鐘親筆信的分量,卻比其餘七人加起來還重。紀莫邀潛伏在天籁宮數月,不止一次見到年輕的宮人因收到司鐘的親筆點撥而欣喜若狂、廢寝忘食。她們似乎從不跟人提起,仿佛這是只屬于自己的秘密榮耀。而後每次與司鐘再次見面時,她們面上就會露出期待對方注目的神色。即便司鐘未曾跟她們說過一句話,甚至根本沒有留意到她們,這些女孩事後也能久久回味一番。

紀莫邀大概可以摸索出這種心态的形成脈絡,但無法理解、更不能想象自己對任何一個人産生這樣的崇拜。

之所以能有如此完整的觀察,是因為司鐘會将宮人的手書敞開放在書案上。又因每日浏覽書信的時間是固定的,司鐘雖會在既定的時段內細致回複,但只要時間一到,她便不會再多看一封信。而回複到一半的書信,也會公然置于案上。如此一來,紀莫邀偷看信中內容就十分容易了。

而與此成為鮮明對比的,是司鐘對外來書信的态度。

每次只要山下來信,宮人們第一個會送給司鐘查閱。如果是家書或是江湖中人泛泛的問候,她會立刻交給近侍們分發處理。但總有那麽幾封信,她會鎖在枕邊的一個木匣裏。

紀莫邀一開始不知道,她什麽時候才拆開這些信來看。後來有一日半夜來訪,才恰巧見到司鐘挑燈回信。

如此私密,想必大有文章。

就在那來得太早的回信到達當日,紀莫邀趁司鐘在外巡視期間,潛入房中。

木匣的鑰匙被司鐘親自帶在身上,從不假手他人。但紀莫邀才不會管有沒有鑰匙。跟鎖匠的兒子馬四革做了這麽多年兄弟,如果連個老舊的木盒子都打不開,以後就沒臉見人了。

何況,嫏嬛送給他的銅絲還在。

想起來,被姜骥軟禁在登河山,已經是兩年前的事情了。

上次在姜家堡發現了關于天籁宮的秘密,如今在天籁宮,不知又會發現什麽。

盒子輕松開啓,裏面的塞滿了信紙,而且很多看起來已頗有年頭。

紀莫邀立刻找出最近的幾封——果然是紀尤尊。

自從天籁宮響起了來歷不明的“陰功法陣”之後,司鐘便開始向紀尤尊求助。

紀尤尊在回信裏表示,會盡快趕來一探究竟。只有最近的這一封,并不是他親筆所寫。信中提到他手生凍瘡,不能寫字,只能托随從代筆。但沒有說自己幾時會到,只說天寒地凍,路程受阻,恐怕近日無法到達。

說是這麽說,但紀莫邀一眼就認出了馬四革的字跡。

也就是說,馬s四革知道紀尤尊要來奇韻峰,甚至已經設法阻撓,還寫了這封信來擾亂視聽……可這不就意味着,他知道自己身在奇韻峰嗎?難道焉知告訴他們了?

但焉知如果知道我在奇韻峰,應該也會清楚我是來閉關修煉的,絕對不會這麽快暴露我的下落。難道是因為怕紀尤尊捷足先登,迫不得已才說出?

不行,這些問題在這個時節是不會有答案的。暫且放在一邊。

他開始翻查更早的書信。

司鐘木匣裏最多的書信,來自一個署名“千裏”的人。兩人的來往,最早可以追溯到二十多年前。而信中內容,竟意外地……家常。

這個“千裏”的信十分隐晦,從不見一個能夠暗示其身份的地名、人名或事件,但筆觸卻異常輕松柔和。信裏常提到他在各地的游歷見聞,一些淺顯的人生感悟,又或是與身邊人的相處點滴,而無論話題是什麽,最後都會以一句“靜待司鐘解疑”作結。

這謙卑好學的姿态,倒是很像宮人的密信。但通篇随性自由的文筆,則與宮人們生怕冒犯司鐘而使用的謹慎措辭大相徑庭。

平日裏總是板着個臉的司鐘,竟會收藏着這樣多風格歡快的信件。這個“千裏”與她的關系定不一般。

眼看司鐘馬上就要回來,紀莫邀于是取走一封年代相對久遠的信,回去繼續研究,心中則希望司鐘不會太快發現。

“在看什麽?”聲殺天王停在了紀莫邀手腕上。

“看信。”

“誰人之信?”

“不知道……”紀莫邀将一片薄荷葉對半撕開,一半喂給天王,一半放到了自己嘴裏。

其實他也不是完全沒有頭緒。天籁宮的樂人不是天上仙娥,始終是凡俗人家出身,絕大多數依然和山下的家人有來往。這個“千裏”,應該也是司鐘的家人。也許是她非常鐘愛的某個侄甥,所以才會樂此不疲地為這個孩子排憂解難。

那算起來,如果二十多年前“千裏”已經能寫字作文,而且字跡已經相對老成,那如今少說也該有三十多乃至四十歲了。這個年紀,多數人已經成家立室。但“千裏”卻從來不提家裏的情況,依舊像個不定性的孩子一樣,向司鐘訴說着自己無法排遣的煩惱。

也許“千裏”就是這樣一個自由自在的人,沒有家室之累。紀莫邀并不覺得這有什麽奇怪,自己的師父呂尚休和他的兩個異姓兄弟,也是這樣活到老的。

但這也讓紀莫邀有了一個疑問。

既然“千裏”和司鐘的感情這樣好,已經到了無話不談的地步,那為什麽他們最早的來信沒有出現得更早呢?換句話說,如果司鐘家裏一直有這樣一個讨她喜歡的侄甥,他為什麽沒有從小給司鐘寫信,而是到了一定年齡後才開始呢?如果小時候不會寫字,那也應該有家中長輩的信件來填補這段空白。但木匣裏沒有這樣的信,給人的感覺就是,二十多年前的某一天,這個叫“千裏”的年輕男子突然出現在了司鐘的生命裏,而且從第一天就成了司鐘推心置腹的對象。

這也……太奇怪了。

紀莫邀不是沒想過情人的可能性,但除非司鐘和“千裏”在用常人所無法想象的複雜暗語互通書信,這些信遠遠談不上有什麽情愛的意味。“千裏”甚至沒有太多地表達過對司鐘的思念,更多只是滔滔不絕地在訴說着自己的生活。

怎麽說也好,他手上只有“千裏”寫給司鐘的信,還不知道司鐘給他的回信是什麽口吻。

紀尤尊随時可能出現,現在又多了一個“千裏”。

紀莫邀盯着信裏的字,直到每個字都在眼裏糊成一片,失去意思。

是自己想太多了嗎?也許“千裏”就是司鐘的親人。知道他的存在,對自己一點意義也沒有。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司鐘有必要将他的信和跟紀尤尊的來信藏在一起嗎?普通的家書,有秘藏的必要嗎?

放下“千裏”的身份不談,光是司鐘會因“陰功法陣”向紀尤尊求助這一點,就已經非常意味深長了。

他至今還不曾在司鐘面前演奏過那段音樂。司鐘如果從沒聽過,又怎會知道這就是“陰功法陣”?

這意味着,她僅憑司琴等人的反應,就已經推斷出這就是“陰功法陣”。而向紀尤尊求助,說明這兩個人都對“陰功法陣”非常熟悉,彼此一早知根知底。

身為天籁宮資歷最老的樂師,卻要因為音樂上的問題向外人求助,說明紀尤尊對這段音樂的了解和造詣更高。

也就是說,“陰功法陣”并非天籁宮第一手創作,很可能是從外面傳入。再者,由于“陰功法陣”是為了将這段魔音歸功于陰間四鬼而專門編造的名字,這段音樂在更早的時候,一定有另外一個名稱。只有知道這個名稱,才能真正追究其源頭。

偷信後的第二天夜裏,他來到司鐘房外,果然又見她開始秘密回信——也許是寫給紀尤尊,也許是寫給“千裏”。他沒有看,只是一門心思地等司鐘熄燈。

燭光終于泯滅,紀莫邀便在司鐘窗外奏起了那所謂的“陰功法陣”。

這一次,他故意拉慢了節奏。

他早已發現,演奏者不會受到音樂的影響。但聽者無論對樂譜有多爛熟于心,都會有強烈的反應。音樂節奏越快,入腦就越快,失神也就越快。相反,放慢演奏的話,就能給人以喘息的時間。

紀莫邀拉了全曲大概四分之三,便草草收尾。畢竟他今晚的目的,并不是要司鐘完全昏死過去。

音樂停止後不久,司鐘屋裏便傳來了手忙腳亂起身更衣的聲響。此時恰好有夜班的宮人經過,司鐘立刻将她們喚了進屋,并在她們娴熟的伺候下穿好衣服,離開了房間。

夜班宮人本要跟随,但司鐘拒絕了。女孩們繼續沿着原先的路線巡夜,而司鐘則獨自一人往相反方向而去。

紀莫邀暗中跟随,最後來到了天籁宮無聲閣。

無聲閣是號稱收藏古往今來所有樂曲的巨大書庫,多少樂人窮盡一生,也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被收錄其中。即便回響于宮廷,即便傳唱于天下,似乎也比不上來自天籁宮的首肯。

司鐘進入無聲閣,從背後将門合上。

此時已是四更,天陰無月。

紀莫邀沒有跟着進去,而是一直等司鐘離開後,才獨自潛入。

一踏進無聲閣,聲殺天王便飛到了腳邊。

“噓……”紀莫邀一手捧起鳥兒,“你別講話,直接飛到她剛才逗留的位置就行了。”

聲殺天王于是起飛,一直飛到無聲閣的最深處,停在了兩排書櫃的盡頭。

紀莫邀問,“她看的是哪一邊?”

聲殺天王沒有指示,但卻原地跳了兩跳。

紀莫邀有些不解,“她沒有查閱這兩邊的書卷嗎?”

聲殺天王開始啄腳下的木地板,又反複張開鳥喙,像是要咬什麽東西。

紀莫邀于是趴在了地上,問:“她是……下去了嗎?”他參考着聲殺天王啄的位置去摸,竟真的被他摸出一塊活動的木板。

這一切一切,怎麽都跟在登河山的經歷如此相像?

掀開地板,果見地下另有乾坤。

紀莫邀帶着聲殺天王沿臺階往下走,進入一個地下室。裏頭放了一個書案,周圍堆着許多卷軸。面積不算大,就是一般卧房大小。

“你只看到她走下來,沒看到她進來做了什麽。也就是說……”紀莫邀走到書案旁的那堆卷軸前,“我們要好好看看,這裏都寫了些什麽。”

如果司鐘剛剛來過,那她展開看過的卷軸理應還放在最上層。紀莫邀随手拿了一個來看,裏面講了一些上古流傳下來關于哀樂鄭音的故事。大概的意思,就是音樂也分善惡。聽了不好的音樂,輕則道德敗壞,重則國破家亡。

他又開了另一卷來看,裏面記錄了一段殘譜,據稱是蚩尤時流傳下來的毒蠱之音,有魅惑人心的效果,絕對不能登大雅之堂,就算是私下演奏也萬萬不可。紀莫邀對着樂譜親自哼唱了一遍,卻并沒有走火入魔,也許因為是殘譜的緣故。

這麽看下來,地窖似乎用來收藏能危害人心的音樂。紀莫邀完全可以理解,這種又想盡量完善收藏,但又不想禍害蒼生的願望。何況,留着這些記錄,總有用處。

他拉開了第三卷。

“啊哈……”

果然。

究竟紀莫邀有何發現,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