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136 章 鐘鳴亂(上)

第六十八章 逆流船 鐘鳴亂(上)

白從寬與夏語冰走後,司琴仍在房中休養了一段日子。

她對那段令人神志崩潰的音樂記憶非常模糊,甚至無法憑印象哼唱。但她知道,如果音樂再次響起,自己一定能認出來。

除此之外,她能做的事非常有限。

絲部的宮人每日輪流來料理她的飲食起居,就這麽過了半個月,事情也沒了下文。

丢失的胡琴沒有找回來,也沒有宮人再被魔音困擾。

一切莫名其妙,像是被一只路過的鬼鬧了一日,從此再不見其蹤影。

但就算其餘人不提此事,作為親歷者的司琴也不可能輕易忘懷。她不止一次懷疑,那天發生的事會不會只是自己的臆想——也許她是病了。可白從寬明明是跟自己一起的,如果他也有同樣的感受,那這一定不是她的想象。更何況,胡琴也不會憑空消失。

她幾乎每一日都要重新經歷這番掙紮,再重複着同樣的論據來說服自己,不要再鑽牛角尖。

瑟侍見她神色恍惚,十分憂慮,可又不知如何安慰。

“那時我們還笑夏語冰……”司琴有一天忽然念叨起來,“笑她失心瘋,竟會在光天化日之下生生變成另一個人,說自己平日不會說的話,做自己平日不會做的事,又在醒來後失去所有的記憶。”

瑟侍聽她自言自語,不敢插嘴。

“瑟侍,你說我……”司琴面色蒼白地趴在案上,“你說我會不會也是這樣的人?也許是我在無意識間變成了另一個人,偷走了胡琴,演奏出令人昏厥的魔音,又在醒來時忘記了自己的所作所為。也許我才是罪魁禍首?”

“可如果真是這樣,那被你偷走的胡琴又去了哪裏呢?司琴不曾離宮,就算真是你偷走了東西,也總該落在宮中某處吧?可現在完全沒人知道那胡琴的下落。再者,如果司琴真是罪魁禍首,那白從寬也總該見到一些端倪吧?可他對司琴全然不疑,說明司琴确實與他一樣是無辜的。”瑟侍跪在司琴案前,勸道:“請司琴千萬不要胡思亂想……”

“可若不是我,還能是誰?別部的人又不會拉胡琴。難道是絲部的人嗎?但你那日認真點過人數,沒有人擅離職守,我、我真是不知道……”司琴焦躁地扯着頭發,“為什麽只發生在了我一個人身上?”

正在這時,竹部的簫侍出現在了門前。

“司琴,大事不好!司鼓在奇韻降世岩後昏倒,也是說聽到了怪異的音樂!”

革部司鼓出事,已經要操勞別部來通風報信,想必本部宮人已經分身乏術。

司琴顧不上披頭散發,匆匆穿上鞋襪便前往看望。

她到革部宮室時,各司均已到齊,只差她一人。

一問果然不錯——司鼓從聽到樂聲到昏厥倒地,一切都與司琴經歷如出一轍。

“那音樂……同樣也是來自胡琴嗎?”司琴問道。

司鼓側卧在榻上,細聲答道:“是。”

司鐘道:“我們剛才點過人數,并無行蹤怪異之人。至于司琴——”

瑟侍忙搶過話來,“司琴今日s一直在房中歇息,我可以作證。”

司鐘眉頭一皺,“我問司琴話,幾時輪到你多嘴?”

“瑟侍不敢。請司鐘息怒!”

司琴慌忙解釋道:“瑟侍一直擔心我的身體,幾乎日夜不離左右。她實在不應冒犯司鐘,我代她向司鐘賠禮了。”

“一個護主,一個護短,還讓不讓人說話了?”司鐘正在氣頭上,長袖一揮,道:“罷了,你已深受其害,斷不會以此謀害同門。我不疑你。”

“司鐘明察……”

這麽一來二去,餘下幾部也不敢再出聲了。眼看司鼓并無大礙,衆人便草草散去。

待司鼓恢複元氣之後,同樣的事居然第三次發生。這次的倒黴鬼又變成了司笛。

“誰會想到司笛自己去井邊打桶水也會……”簫侍沒能在事發時第一個趕到司笛身邊照料,事後仍十分自責,“早知我就該跟你們一樣,寸步不離左右!”

瑟侍見她泣涕漣漣,不知從何勸起。

八司中已有三人被魔音所傷,還是在三個完全不同的地方。胡琴依然沒有歸位,宮人中也一直找不到疑犯。

“難不成……”簫侍的眼珠逐漸擴大,“是胡琴成精?還是妖精作怪,要害八司!”

“不、不會的,什麽胡琴成精啊……不要疑神疑鬼。”瑟侍嘴上這麽說,可心裏卻連自己也說服不了。

畢竟,鬧鬼的說法從司琴中招時便開始流傳,簫侍也絕非唯一的信徒。只是司鐘向來深惡神鬼之說,因此大家不敢高調談論而已。

是夜,瑟侍又來到司琴房中,伺候她就寝。

冬夜寒風從門窗縫隙鑽入屋裏,時不時發出怪異的低吟。

往年秋冬之際,宮人們都會聚在火爐邊争論風聲的音調高低,甚至為此争得面紅耳赤,恨不得取出自家樂器親自将風聲演奏出來,非要對手甘拜下風不可。

如此争辯,雖有些小孩子氣,大家卻都真的樂在其中,事後也不會彼此怨恨,實則是天籁宮中最有意思的游戲。

但今年不會了。

瑟侍吹滅屋裏最後一點燭火。

現在只要天一黑,大家便匆匆回房,緊閉門窗。只要有一點聲響,人人便如驚弓之鳥——仿佛什麽都聽不真切,便已要自行暈過去了。

如今的風聲,只令人恐懼。而天籁宮,也變成了一座被陰風籠罩的孤城。宮人們無處可去,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只能蜷縮在角落裏,等待那段無法名狀的音樂,随風鑽入下一個人的耳中。

那一夜,從奇韻降世岩上傳來了鬼魅的笑聲。其聲凄厲刺耳,在山中一直回蕩、回蕩……

“去奇韻峰?”舟子聽到二人的請求,顯得十分驚訝,“出什麽事了,怎麽都要去奇韻峰?”

馬四革聽出了不妥,“怎麽,還有誰要去奇韻峰?”

“沒有,就是前幾日有位先生,看打扮還挺富貴的。本來要坐我的船去那裏,後來不知什麽事,就沒有成行。不過他約好了明日再來,你們如果不介意,可以等他一起出發。這樣我少跑一趟,你們還能分攤船費。”

“你這船夫,好生貼心。”溫枸橼笑道。

“哪裏,除非你們不喜歡和生人同船。畢竟也是要坐上一晝夜的,若是介意,我也無妨。”

“沒事,那我們明日再來坐船。”

“你們去奇韻峰,會上山麽?”舟子別有意味地問道。

馬四革心中生疑,沒有直接回答。“為何這麽問?”

“沒什麽,就是這段時間,山上像在鬧鬼。”

溫枸橼來神了,“鬧鬼?誰說的?”

“沒有誰說,就是我們這些往來行船趕路之人,又或是住在山下的農戶,都親耳聽到了山上傳來鬼叫。”

馬四革笑道:“你也聽到了?”

舟子連連點頭,面上露出平淡半生終于親歷靈異事件的興奮笑容,“就在前天半夜時分!那時我的船停在山下,人也還沒睡去,就聽到奇韻峰上飄來一陣怪聲,一直在耳邊晃蕩了好久。所幸那晚還有另外幾個一起行船的兄弟壯膽,不然我都不敢閉眼!後來我們一想,聲音估計是經降世岩,才傳到山下的。真是怪瘆人的,現在想起來,還會打冷戰。”

“這麽玄乎嗎?”溫枸橼還是半信半疑,“什麽樣的怪聲啊?”

“怎麽說呢……就像一只快斷氣的厲鬼在狂笑。”

溫枸橼和馬四革沉默了一陣。

“那不就是我妹夫嗎?”

舟子側目道:“你說什麽?”

馬四革一手捂住溫枸橼的嘴,笑道:“沒什麽,出門太久,思念親人了……我、我們明天再來找你坐船啊!”說完便扯着溫枸橼走遠。

一直走到看不見渡口時,溫枸橼才終于開口——“你說會不會……”

“我覺得是了。”

“這麽肯定嗎?”

“你不也想不到第二個人嗎?”

“可紀莫邀為什麽要來奇韻峰?既然來了,又為什麽要瞞着我們?”

馬四革想了一陣,“且不說他的初衷,如果在山上裝神弄鬼的人确實是他,那他要針對的人就顯而易見了。”

“是啊,水牢就建在天籁宮眼皮底下,而天籁宮卻裝作渾然不知……宮裏一定還藏着更多見不得光的東西。”溫枸橼連連點頭,“他和我們想到一塊去了。”

“以他的本事,等我們上去的時候,可能什麽都真相大白了。”

“那不正好把他抓回去給嫏嬛嗎?”溫枸橼說着就已經在摩拳擦掌,“我知道我剛剛才跟你說過,他是我的親人。但一想起他的嘴臉,還是有一點點想打。”

兩人一路往回走,打算就近找個店家住宿。實在沒有,就是殘屋破廟也能湊合,畢竟天這麽冷,在外頭過夜真是太辛苦了。

前方有個驿站,門前停着由高頭大馬牽着的華貴車駕。

溫枸橼遠遠看着,豔羨不已,“官府的排場就是不一樣。不像我們這些漂泊小民,想要有瓦遮頭都難。”

馬四革忍不住笑了,“你都四海為家這麽久了,還說這麽沒志氣的話。以你的性子,就算真的做了官,還不得悶死?”

“我對住的要求還真不高,可吃喝上就确實……很容易眼紅別人。”

兩人一邊說笑,一邊見那車駕上走下來兩個人:一個是位披着鑲鑽袈裟的老和尚,另一個則……

馬四革還有些慢半拍,可溫枸橼的表情頓時凝固了。

他們是确實沒想到,那個人在官府處也有人情,竟能入住驿站。

“真是他嗎……”馬四革說話都慢了下來,“我都不太記得他的長相了。”

“是他了。”溫枸橼拉着同伴就往回走,“先尋到自家妹夫,現在又遇上親家公了。”

“他會不會就是明天乘船去奇韻峰的人?”

溫枸橼停下腳步,如夢方醒,“是啊……如果紀尤尊也往奇韻峰而去,那他一定也是去找紀莫邀的。換個方向來說,既然紀尤尊已經出現在此,那奇韻峰上鬧鬼的肯定是紀莫邀無誤。”

“那我們還……”

溫枸橼陷入了兩難之地,“但我們答應了望庭快去快回。如果貿然阻止紀尤尊去奇韻峰,無論能不能找到紀莫邀,也一定會耽擱許多時日。何況我們的武藝尚不能與他匹敵,可我們如果不去……”

馬四革肅然道:“不去的話,就是要大師兄獨自面對他。天籁宮又不是大師兄的朋友,這相當于是背腹受敵。”

“如果我們沒走這一趟,對這一切渾然不知,也就罷了。但既然發現了紀尤尊的行蹤,若什麽都不做……”溫枸橼捂着心口,咬牙切齒,“如果紀莫邀有什麽三長兩短,我一輩子都沒法原諒自己,更沒面目去見焉知……”

“同感。”馬四革長嘆一聲,“只是這兩種選擇,都太危險了。”

“一定有第三種選擇。無論如何,絕對、絕對不能讓我妹妹成為寡婦。”

“我在想,”馬四革直視前方,“既然他明天也要乘船,我們有沒有辦法将計就計?”

溫枸橼靈光一閃,道:“不說了,直接回船上睡吧。”

飄雪的清晨,紀尤尊恭恭敬敬地拜別老僧人,登上了前往渡口的馬車。

随行的奴仆都長着一副勞碌又老實的面孔,實在讓他提不起興趣來。如果不是因為下着雪,他更願意騎一匹快馬自己去乘船。

沿路能一覽河道兩岸白花花的景色,可他始終坐在車裏,連頭也不擡一下。

看到水,他就會想起紀莫邀。

那個以為只要劃舟渡江,只要投身入水,就能将父親從命中驅逐的紀莫邀——那個天真、幼稚又無知的孩子。

紀尤尊冷笑。

父子血親,豈是你一手能輕易割裂的?

我兒,你我重逢,只在明日。

“先生,前面就是渡口了。”

紀尤尊掀開車簾往外看了一眼,渡口處的确停着他約好的那艘船,只是不見了舟子。

“這船真有意思。”車夫拉馬兒停步,“先生明明要往上游去,這船頭卻是向着下游的。可別忘了提醒船夫,s否則就走了相反的方向咯。”

紀尤尊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但沒說話。

車夫走到河邊,朝船上喚道:“可是去奇韻峰的渡船?紀先生已經來了。”

船裏有個聲音應道:“是的,上來吧。”

車夫依舊疑惑,“可奇韻峰不是往上游去的嗎?你這船方向不對啊。”

“我曉得。”船上的聲音答道,“我等一陣會把船頭掉過來的,你們先上船。”

車夫如是報與紀尤尊:“先生,還是快些上船,就着火爐取暖吧。”

紀尤尊沒有答話,頭也不回地下了車。他一路走到船邊,問:“船上可有別人?”

“沒有,今天就先生一人。”

紀尤尊将驿館的車夫打發走,一腳踩上船頭。

舟子依然在船裏,沒有出來迎接。

紀尤尊早覺得這船不對勁,于是一手扯開簾幕,卻立刻被撒了一臉石灰。

他感知到眼前有兩個人,可眼睛入灰,一時無法分辨長相。

一個女人問道:“紀尤尊,打算去哪裏呢?”

“你、你們是……”

“想上奇韻峰找你兒子是不是?”

紀尤尊認出她的聲音來了。“你是……溫言睿的大女兒。”他感覺到船已經在快速移動了,由于沒有掉頭,所以此刻一定是向着下游而去。“是紀莫邀讓你們來算計我的?”

溫枸橼冷笑,“是又怎樣?”

紀尤尊用衣袖擦了擦眼上的石灰,這才勉勉強強看清眼前的人,“你是來報仇的。”

“不敢,上次父親的教訓還不夠嗎?”

“那你又來做什麽?用這種下三濫的卑劣招數戲弄我?取笑我?這樣你會好受些?”

溫枸橼轉身踏上船頭,“在你面前,還怕什麽卑不卑劣?我就算用盡世上最肮髒的手段對付你,也抵不過你罪孽之萬一。不過你既然這麽說了,看着你這幅樣子,确實也挺滑稽的。”

她話音剛落,紀尤尊便“唿”地跳起,從船艙中舉掌撲來。

誰知溫枸橼竟“撲通”一聲跳到了水裏,霎時間無蹤無影。

紀尤尊不敢涉水,怕灼傷了眼睛。

但船卻一直往下游行進,速度還越來越快了。

船頭已無人,船夫想必在船尾。

紀尤尊于是跳上船頂,快步來到船尾,果見一人正奮力撐船。他惱羞成怒,一掌往那人天靈蓋上拍了下去。

誰知那人往下一縮,“撲通”一聲,也落到了河裏。

紀尤尊撲了個空,而飛快前進的小船中只剩他一人。

“冷死了、冷死了……”溫枸橼蜷縮在馬車一角,瘋狂地摩擦手臂,“我們是瘋了,才會想到在冬天跳河。”

馬四革倒是淡定多了,“你是第一次才覺得難受,習慣了就好。我鄉裏好多老人家,六七十歲了還能冬泳。”

“我為什麽要找這種罪受……”

馬車往漆頭村而去,行進緩慢。之前的擔心,在回程道路上也應驗了:連日飄雪雖然沒有完全堵塞道路,但路面濕滑也很成問題。他們一路走來,不時會經過打滑的車駕。所幸馬四革經驗豐富,他們才不至于太狼狽。

“你說他會不會追上我們呢?還是繼續往奇韻峰而去?”

馬四革想了一陣,答道:“如果大師兄已經不在奇韻峰,我們就沒必要做這一出了。紀尤尊大概會把這當成是大師兄争取時間的伎倆,所以去估計還是要去,只是我們拖延了他的行程而已。”

“你覺得能拖延多久?”

馬四革失笑,“這就難說了,他被我們滞留在河中央,又不敢跳河,恐怕也要等到有另一艘船經過才能脫身。就算脫身了,那也不知道往下游飄了多遠……希望能盡量拖吧。畢竟我們打不過他,實在是想不到什麽能一勞永逸的辦法。”

溫枸橼嘆道:“真是氣人。”

“別怕,現在還能指望我們送去奇韻峰的信件能夠發揮一點作用,還不算完全無計可施。”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