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四人影 二獸蹤(上)
一陣黑風從轸宿屋裏吹出。還不等餘是、餘但反應過來s,就見頭頂倒吊下一個黑漆漆的身影,伸出兩只利爪懸在二人額頭上。
“登河山轸水、女土星君在此,無名小卒休得無禮!”
餘是、餘但這才知道自己惹錯了人,膝蓋一軟便跪倒在轸宿面前,大聲賠罪道:“是我等有眼無珠,不識二位星宿尊顏!萬望二位高擡貴手,莫怪小兒冒犯之罪!”
他們這麽一吼,驚動了吳遷。只見他提槍上樓來問:“讓你們去問車駕之事,怎麽鬧出這麽大動靜?”
轸宿倚在門邊,沒好氣地反問:“吳公子看來平日沒少管教師弟啊?陪起禮來一個個都出口成章。”
女宿依舊倒挂,冷冷道:“此二人出言冒犯轸宿,理應割舌啞口,以絕後患。”
兩兄弟一聽,吓得冷汗連連,忙大聲自責,跪拜不起。
吳遷亦吃驚不小,上前拱手道:“本來只是讓他們問問這附近可有空地安置車駕,誰知竟打攪了二位星宿,實在不該。是我家教不嚴,多有得罪。”他用槍柄往兩兄弟後門上狠狠敲了一下,“就算是一般住客,也不由得你們強取,更何況是登河星宿!你們也忒大膽了!”
轸宿看他罵了一陣,也有些心煩,道:“認了錯便罷,我也不要他們的舌頭,更不用賠錢送禮。以後別再打擾我們就行。”
吳遷深深作揖,“一定、一定……”随後便拖二人下樓去了。
女宿這才從梁上跳下,與轸宿回到房中。
“就這麽放過他們了?”
轸宿兩手一攤,“不然呢?畢竟是祝家的姑爺,我可不想節外生枝。”
“可那兩個家夥……實在可惡。”女宿說完又躍上房梁,“每次聽人那樣罵你,我就好生氣。”
轸宿盈盈笑道:“我知道你最好了。”
女宿伸手扯了扯面具,像在試圖掩飾什麽。“你聽到那樣惡毒的話,難道不氣惱麽?”
“惱啊,怎麽不惱?要是沒有王法,那兩個家夥早就被我埋了。可真要那樣做的話,要埋的人又何止這兩個?”
“我知道……可我也不能放任他們那樣說你啊。這兩個粗人不行,別人也不行。”
轸宿大概知道她在暗示什麽,但沒有點破。“沒事,都習慣了。我沒有因此沉淪,他們也沒有因此登天。不用替我擔心。”
女宿隐入房頂暗角,幽幽道:“你說當家待薄于我,是毫無眼力……那當家對你,又何嘗不是如此?你我服侍姜家多年,雖無蓋世之功,但也算盡忠職守、問心無愧。我并不讨厭夜崗,你也确實喜歡養馬駕車,可你我的本事遠不限于此,更不應淪為他人信口的玩笑。明明成為星宿時,鄉裏還奔走相告,仿佛是天大的榮耀……罷了、罷了,不談私事,提起本家,就不合規矩了。”
轸宿吹滅案上的蠟燭,好讓女宿的眼睛好受些。“這裏只有你我二人,又怕什麽規矩不規矩的?”
屋裏黑下來,女宿又從角落裏爬出,“你還不睡麽?”
“睡,當然睡。就指望你在夜裏好好看着我,別讓人來要了我的小命。”
女宿又被逗笑了,“誰敢取轸宿的性命?”
得知吳遷和祝蘊紅正式入住簇雲居的第一天,溫葶苈與趙晗青便開始做最壞的打算。
“如果沒有後顧之憂,你我早就該遠走高飛了,不必等到現在提心吊膽。”
趙晗青見葶苈憂心忡忡,知他不是在擔心自身安危。“沒事的,我不會讓他們帶我走。”
“坦白說,既然吳遷在,我其實不擔心小紅怎麽撒潑耍賴。至少她沒法對我和吳遷做什麽。但小紅一年前能夠為報複而逼你回塗州,一年後也能出于報複再次逼你中斷與世無争的生活。比起自己快樂,她更想看到你跟她一樣痛苦。這一點……我真希望自己能早些看清。”
“我明白。”趙晗青輕嘆一聲,“她也有她的難處,我實在也不想再去責怪批判。只是不要逼我太緊,否則我也不讓她好過……我知道冤冤相報不好,可就是吞不下這口氣。”
“沒事,我們大家都站在你這邊。姜芍也說了,若是有人動武,她一定會保護你。”
“可留夷姐姐的難處更大。我總不能因為有她仗義相助,便輕易讓自己陷入險境吧?要是讓餘是、餘但那兩個大嘴巴知道了留夷姐姐的下落,不出半日這裏就會被圍攻。那時就算嬛姐姐給這屋子裝上金鐘罩,也無濟于事。”
“那還真是……她背負的畢竟是殺人罪名,而我們還不知來的二位星宿是什麽想法。太多未知之數,我也不會像二姐和大師兄那樣運籌帷幄,只能幹着急。”
晗青為他斟茶,勸道:“不怕,我們還做這挂名夫妻。”
吳遷在木荷鎮,一刻都沒有閑着。
畢竟一閑下來,就要面對祝蘊紅那欲說還休的表情。與其跟她過多糾纏,不如到外頭去打探打探消息。
“溫公的府邸,早就易手了。”鎮上的人如是說,“現在不知是什麽人住在裏頭,終日也不見出來。”
吳遷立刻就覺得不對勁,便留下餘氏兄弟看着祝蘊紅,單槍匹馬來溫家一探究竟。
嫏嬛正在前廳與姜芍下雙陸棋,忽覺頭頂鏡中有人影晃動。她擡起頭,從鏡裏能一直看到正門內外的景象。“這是……”她認出了那根青茸纓槍,“是吳遷。”
姜芍立刻抓住棋盤,“我是回避還是……”
“吳遷不會傷我,你不用太緊張。”她笑着按住姜芍蠢蠢欲動的肩膀,“我還有兩步就贏了,可別在這節骨眼上動來動去。到時棋局有出入,大家都不認賬就壞了。”
此時敲門聲至。
“你去跟葶苈和小青知會一聲,再回屏風後看着就行。吳遷不會為難我的。”
姜芍笑笑,“他怎能為難你?怕是只有你為難他的份。”
“那是自然。”
姜芍一走,嫏嬛便親自去開門。
門一開,眼神剛與吳遷對上,他便立刻将長槍置于地上,退下兩步臺階拜道——
“我、我不知溫娘子在家……多有冒犯……”
嫏嬛笑道:“吳公子,別來無恙?”
吳遷一時不知怎麽開口。面對嫏嬛,他只覺得自己的來意着實不堪,唯有閃爍其詞:“我、我因公來到鎮上,聽聞這裏是溫先生舊居……本想來瞻仰一番,不知原來……”
“若是瞻仰,為何提槍,又何必敲門?”嫏嬛朝他招手,“進來坐吧。許久不見,你我應有說不完的話。”
吳遷拾起長槍,跟她進了屋,此時背脊已被汗液浸濕。
“請坐。”進到廳裏,嫏嬛見吳遷注視未完的棋局,又問:“你在猜我剛才跟誰下棋嗎?”
吳遷忙扭過臉來,低頭道:“不敢……是我失禮了。”
“有寧孤生的消息嗎?”
吳遷沒料到嫏嬛會直奔要害,一下不知如何應答。“他……最後一次出沒,确實在木荷鎮……閣下知道些什麽嗎?”
嫏嬛冷笑,“我嗎?我身懷六甲,已經好久沒出門了,又怎麽會知道?”
吳遷這才反應過來,“是我遲鈍了……恭喜溫娘子。我未有聽聞大婚的喜訊,因此不曾備有賀禮。早知閣下将得貴子,理應帶上些補身的藥膳佳品。如此空手而來,實在是罪過。”
“無妨,我也不曾大婚。”
吳遷錯愕了,呆呆望着她。
“我與紀莫邀都覺得,這婚與不婚對我們而言,一點意義都沒有。”她說着便為吳遷倒了一碗茶,“彼此高興就好。姜蔥糖鹽都在一旁,請自便。”
吳遷盯着漸漸溢滿的茶碗,兩手在大腿上緩緩握成拳頭。
“你怎麽還不問我,葶苈在哪裏呢?”
吳遷的拳頭黯然張開,兩肩也洩氣地墜了下來,“什麽都瞞不過你……”
“小紅知道這裏是葶苈故鄉。你既然帶得她來,意向已經很明顯了,不關我聰不聰明。”
“那他……在嗎?”
“問題在于,你和小紅見了他,又打算怎樣呢?他是我弟弟,我絕對不會置他于險境,而我也并不信任你們。”
“我……”吳遷幾乎哽咽,他真的好想将心中擠壓已久的痛苦盡數吐出,但眼前是冷若冰霜的溫嫏嬛,他沒有膽量,也沒有信心去指望對方能夠理解自己的處境。
甚至,他覺得嫏嬛根本不想去理解。
“不問葶苈了,如果見了小青,你們又會如何?”
吳遷跪伏在地,無言以對。
嫏嬛見他凄楚,亦于心不忍,便輕拍他的肩膀,道:“你跟小紅,過得并不快樂吧?”
吳遷終于崩潰,放聲大哭起來。
他撕心裂肺的哭聲,一直穿到了裏屋。
溫葶苈與趙晗青立在中庭,心中百感交集。
“我們原本……不必落到如此局面。”晗青別過臉去,眼中落下一滴清淚。
葶苈細聲道:“不如我去跟他……”
“別。他見到你,更要哭斷腸了。”
吳遷哭到淚幹時,嫏嬛為他遞上一方絲巾。
“溫娘子……”
“哭不丢人。s”
吳遷顫抖着接過絲巾,捂在面上好久,才終于開口道:“如果我跟小紅分開,葶苈會娶她嗎?”
“我不能代他回答這個問題。但他的答案也不應影響你的決定……吳遷,不要忘了,葶苈原本沒打算在這個年紀考慮婚姻大事。皆因你要娶祝蘊紅,她才将想出個鬼主意來,終令葶苈和小青做了假夫妻。她計不成,是因她視小青如棋子,從未過問她的感受。而你不僅從未過問祝蘊紅的感受,更不曾在小青被污蔑與葶苈私通時,為他們主持公道。如今心生悔意,首先想到的,卻還是葶苈能否延續你意欲抛棄的丈夫身份,是不是有些太晚,又有些太過自私了?”
吳遷被嫏嬛說得無地自容,低頭不敢正臉看她。
“這些話,其實應讓葶苈和小青跟你說……但他們——尤其是始終對你有手足之情的小青——念在舊日交情,不想讓激烈的言辭取代了快樂的回憶。他們不忍見你悲怆自責,更不願你因為在人前流淚失态而心存餘悸。由始至終,他們沒有求你和祝蘊紅做什麽,只想你們還他們自由,讓他們可以可以堂堂正正地過日子。我唯一擔心的,是你有心無力,做不了這個決定。”
“我……”吳遷終于坐直了身子,“我答應你,雖然只能以我個人的名義,但我絕對不會再來過問他們的事了,以後都不會了。至于小紅……她也許和我一樣,需要一次當頭棒喝。”
嫏嬛笑道:“讓她來吧。”
“小紅執念頗深,還望溫娘子能夠寬容以待。”
“我可沒說見她的人會是我。”
吳遷嘴半張着,沒吱聲。
“她與你不同,所以應對的方法也不會一樣。你不必擔心,我們不會傷她一根頭發。但你清楚她做過的事、說過的話……我們這裏,沒有能讓她心滿意足的靈丹妙藥。”
吳遷落寞道:“也許這樣,才是最好的吧……”
“好與不好,不是我們一人能說了算的。如果你還是這樣想,便是重蹈覆撤,如此反反複複無盡時。”
吳遷叩首拜謝道:“受教了。”
離開時,他久違地感到了一絲輕松。要說感覺卸下了千斤重擔,倒也未必;不過五百斤,應是有了。
轸宿看着吳遷單騎歸來,笑道:“吳遷想是有收獲了。”
女宿趴在梁上問道:“你剛才跟他出去這麽久,怎麽還只是猜想?就沒看到什麽有用的麽?”
“那倒也不是……”轸宿跳到榻上躺下,“可裏頭沒有動靜,我也不敢越牆。你是不知道,那家人從前到後、從裏到外,到處都挂着鏡子。我就算鑽到土裏只冒個頭出來,一旦不慎晃進了一面鏡裏,恐怕屋裏處處都能看得見。”
“這麽厲害嗎?那裏頭住的,還是溫葶苈那家人麽?”
“這個不好說。我只見到開門的女子,懷着孕,有四五個月了。但是隔得遠,我又不敢太多動靜,所以也沒看清她的面貌,但應該不是趙晗青。”
女宿想了一陣,“溫葶苈不是有兩個姐姐麽?會不會是其中一個?”
“也是,她們也好久沒有露面了。心宿在驚雀山也沒見到她們。”
“要不我去看看?”
轸宿聽她躍躍欲試的樣子,笑道:“新奇了,女宿主動去做近人身的勾當。”
“說什麽呢……我就是好奇。”話畢,她又有些猶豫了,“不過你說她懷着身孕,那我還是……不要去了。萬一有什麽意外,傷到她就不好了。”
“不怕。這鏡陣妙是妙,可到了晚上,除非屋裏燈火通明,否則也只是形同虛設。我可以挑夜裏再去看看,你也一起來,在外接應我就行,不會傷到人的。”
女宿又被轸宿說心動了,半推半就地點了頭。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