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129 章 靡聲厲(下)

第六十四章 人言起 靡聲厲(下)

司琴一直忙于為客人更換琴弦,終日在房中不出,只是偶爾讓瑟侍等人在身旁伺候。

“我這麽慢條斯理地調音,客人會不會嫌我磨蹭?”她打趣道。

瑟侍搖搖頭,“我看他們連日在宮中游覽,并無煩悶之色。況且這是他們先師遺物,自然也是希望能修得個盡善盡美,才好帶回劍寨。镈侍跟我說,他們昨日還去了囚牛殿,長了一番見識才肯出來。”

司琴淺笑,“我看他們,似乎不大懂音律。”

“是,難怪斷了琴弦會手足無措。”

“還說什麽要白從寬日夜不離地陪我續弦……我還巴不得他跑得遠遠的,我還能專心些。不然身邊立着個門外漢,凡事都左問右問,真不知幾時才能弄好。”司琴說到這裏,又別有興味地問:“那夏姑娘,還有再失神麽?”

“那倒不見有,就是一般姑娘家的樣子,s天真爛漫、嬌俏可人,可讨人喜歡了。”

二人相視一笑。

瑟侍又言:“我聽別人說,她這所謂失神之疾,也許本來就是子虛烏有。”

司琴抿嘴沉思,道:“心智之疾、神志之差,終是一面之詞,本人也未必能準判,就更不用指望旁人能分辨真假虛實了。這不像那傷筋動骨、損手爛腳的毛病,任誰都能明白看見。不管她是否有病,也不管她是否在調戲白從寬,我們這些清修的婦人家、蓄發的比丘尼,竟多嘴妄議他人心病與情事,傳出去讓人笑話。”

時至日中,宮內鐘聲回蕩。

司琴自語道:“今日是姑洗。”

夏語冰回到囚牛殿前,幾乎是三步一回頭,生怕自己被人留意。

她飛快地在圓盤上照順序按下對應巳、酉、無射、姑洗、大呂、南呂的位置,殿門果然開了。

進到殿內剛合上門,還沒站穩腳跟,就聽得耳邊一陣怪聲——不是噪音,本身也說不上難聽,但就是這錯落有致的音調,令她神志潰散、骨酥肉麻。

夏語冰立刻捂住耳朵,可沒走上兩步,便不支倒地。

怪聲戛然而止。

“果然名不虛傳……”竟是紀莫邀的聲音。

夏語冰迷蒙着眼擡起頭來,見紀莫邀提着一把胡琴走近。

“陰公法陣……聽說過嗎?”他向夏語冰伸出手。

夏語冰拉着他的手,好歹站直身子,恍惚間還沒能緩過氣來,“陰公法陣?就是陰家四兄弟臭名昭著的魔音陣嗎?”

紀莫邀點頭道:“他們在口中吹一支短笛,而且要四人合奏,才能剛好達到讓人暈厥的效果。而我用胡琴在囚牛殿這得天獨厚的樂室中演奏,片刻就能讓你倒地不起。是不是覺得……很有意思?”

夏語冰心有餘悸,“太玄乎了,聲音傳于無形之中,無縫不鑽、無孔不入,但凡沒有耳聾之人都不能幸免。還好只是紀大哥你試我一試,若換了個居心叵測之人,我這一倒下便毫無招架之力,任殺任剮,全不在話下……”

“正因如此,你不覺得只有天籁宮才有能力創造出如此駭人的音樂嗎?”

夏語冰連連點頭,“坊間都說這是陰家四兄弟的技藝,可照你這麽一說,他們不過學了個皮毛。”

紀莫邀又将野八哥之事相告,夏語冰只覺得天籁宮更加可疑。

“如今你有胡琴,我也潛到囚牛殿裏來了。下一步就該等從寬哥來……希望他那邊不會出亂子吧。”

“一定要我去嗎?瑟侍亦通曉樂器,她陪你去也是一樣的。我若是去了,可就耽誤修琴之事了。”

“不打緊,我們也不着急。”白從寬只覺得自己的底氣在慢慢流失,只能加快腳步,“更何況我邀司琴同去,也是因為你在修琴,已經是除先師以外最懂這寶琴之人。唯有與司琴同往,才能從先師的目光來鑒賞各類琴瑟,融會貫通。”

司琴拗不過他好學之心,便應允了。

二人進到囚牛殿,還不曾深入,便聽得空中響起一陣怪曲,未幾便雙雙倒地。

可憐那白從寬剛昏過去,便被藏在一旁的夏語冰拉扯起來,“從寬哥,快別睡了。”

白從寬睜開眼,還覺得腦袋嗡嗡作響,站也站不穩,“怎麽回事……”

“別廢話,快去喊人來。”

三人早有計劃,由白從寬踉踉跄跄地出殿求助,而夏語冰則掩護紀莫邀竊琴而去。

“來人、快來人……”白從寬頂着頭痛爬下樓梯,遠遠見到幾位宮人便高聲喊道,“司琴……司琴她……”

事情很快驚動了八司其餘成員,于是她們紛紛帶着近侍趕到囚牛殿。夏語冰送走紀莫邀後,也若無其事地混到了來一探究竟的隊伍裏,對“劫後餘生”的白從寬問長問短。

司鐘主持衆人仔細搜查囚牛殿後,發現只是丢了一副普通的胡琴,還是她們所有的胡琴中最不值錢的一副。

司琴也在衆人照顧下漸漸醒來,說起方才的事,亦不失條理,“我帶着白公子進來,剛走了幾步,就聽得殿內東南角傳來一陣……似是胡琴之聲。其調甚怪,入耳神昏,旋律就像鎖在腦袋裏出不來一樣,反複回響。我見白公子也不堪其聲,與我雙雙倒地……”

瑟侍伏在司琴腿邊,嘆道:“還多虧白公子硬朗,能自己起身呼救。”

司琴望着白從寬與夏語冰,滿臉歉意,“我還有些手抖,怕是要歇息幾日才能繼續修琴。可我又不想耽誤你們,不如就讓瑟侍主持續弦之事。她跟随我多年,可以勝任,我也會在一旁監察,絕不會虧待尊師之寶。”

“一切就依司琴所言,我們沒有異議。”夏語冰答道。既然紀莫邀手中已有胡琴,那他們也不需要再延長逗留,要盡早告辭,以免節外生枝。與此同時,她也留意到,雖然司琴反複提到那段令人昏厥的音樂,卻沒有人問她那段音樂到底是什麽。難道是怕自己聽到也會受苦嗎?還是另有緣由?

之後兩日,聲殺天王再沒來找過白、夏二人。而瑟侍也不負重托,将秦榛的寶琴修複如新,音色甚至更勝從前。

二人滿意辭行,背琴下山。镈侍與瑟侍一路送到山腳才折返。

“算下來不過幾日光景,可我怎麽覺得這麽累啊……”白從寬一邊埋怨,夏語冰便一邊幫他揉肩,“幸好有冰冰陪着我,不然可真不知道該怎麽招架紀大哥。”

“嘻嘻,要是沒有我,你們也碰不上面呀。”

“也是……”

兩人行至渡口,打算泛舟東行,返回劍寨。

河邊恰好停了一艘船,船頭坐着個釣魚翁。

兩人走近,白從寬剛開口道:“船家,我——”便又本能地後退了兩步。

釣魚翁擡起鬥笠,露出一嘴尖利的牙齒,“怎麽,吓到你們了?”

“紀大哥!”夏語冰興致勃勃地跳上船,“你怎麽也跑出來了?我以為你在天籁宮還有未竟之事呢。”

“确實還有未竟之事。但故人返歸,怎能不親自相送?這次讓二位受苦,紀某無以為報,唯有一壺小酒與一頓便宜茶飯,聊加款待。”他又指向河對面,“我已在對岸為你們找了手快的舟子。用過酒菜後,我再送你們到他船上,不日便能回到劍寨。”

白從寬被他這麽一說,也不好意思起來,“哪裏的話,紀大哥言重了。”

“啧,從寬哥剛才還在喊累,現在又在客氣個什麽?”

“冰冰,你就少說兩句,給師兄我留點面子吧……”

三人泛舟河上,暢談前事。

紀莫邀道:“我觀那司琴為人淡泊,是個有德的樂師,應該沒有接觸過‘陰公法陣’的音樂。而經她描述,但凡通曉‘陰公法陣’真身之人,一定會有所覺察,繼而有所猜疑。人心惶惶之時,便是我釜底抽薪之日。”

白從寬敬酒道:“從寬有幸相助,祈願功成——罪者伏罪,冤者平冤。”

幾巡酒過後,夏語冰又道:“此行東返,沿途經木荷鎮、驚雀山地界。紀大哥若有家書未寄,可以交給我們。”

紀莫邀想了一會,笑道:“我若是寄了,他們便知道我在這裏了。”

“那報個平安也不行麽?你明明那麽想嫏嬛姐姐,她一定也十分想你,難道連一句問候也不能說嗎?”

紀莫邀合眼嘆道:“非我無心,只是身不由己……”他忽然睜開眼,像是想起什麽來了,“不寄家書,倒也不是完全無物可寄。”他于是從襟中掏出兩張紙來。

夏語冰一看,見是樂譜。

“這本是我寫下來帶在身上的,既然你們提起,就勞煩二位将這兩份樂譜送與焉知。千萬不要親送,亦不要提是誰從哪裏送出。到手之時,焉知自知。”

白從寬問:“可這樂譜寄出去,紀大哥手上不就沒有了?”

紀莫邀笑笑,用指骨敲了一下腦門,“爛熟于此,不必多慮。”

故人一躍船東去,樂韻随風到府門。

吳遷自成親後便沒有離開塗州,幾乎日夜陪伴祝蘊紅左右。

至于祝蘊紅,還是那個樣子。

她裝瘋,他裝傻,互相欺騙,兩不虧欠。

吳遷沒有想過自己能堅持到幾時,但如果這時能出現一個讓他暫時抽身的契機,便再好不過了。

邢至端從無度門無功而返,算是他意料之中。而此行似乎也沒有在二位師父那裏激起多少波瀾。他沒有刻意去猜測自己姑父兼岳丈大人的初衷,畢竟事情也過去這麽久了,突然要活捉溫葶苈,怎麽看都覺得很滑稽。而二掌門趙之寅對親生女兒的處境沒有半點顧慮之情,也頗讓人玩味。是誰讓他們這麽心血來潮、不計情面地做出這個決定,又是什麽原因令他們空手而歸卻又偃旗息鼓?

他以照顧妻子為由,一直置身事外,卻又将一切看在眼裏。隐隐之中,他總覺得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在左右着長輩們的行為與情緒。

他也知道姜s骥曾經派出兩位星宿同往驚雀山。事後姜家堡也如常和塗州保持通信,只是沒以前那麽密了。

這都是小事,他也說不上有多少實質的興趣。但有一件事,卻在弟子間如星火燎原般傳開,頗有一發不可收拾之勢。

“遷公子還記得寧孤生麽?”

對于阿求的明知故問,吳遷嗤之以鼻。

怎麽會有人不記得?他當時雖然還是個十歲不到的孩子,但一個成年男人被剝光衣服推出門的場景實在太過震撼,他至今記憶猶新。

“聽說他在木荷鎮不見了,找都找不到。”阿其在一旁補充道。

“那又如何?”吳遷就算再無所事事,也不想加入這種口水四濺的讨論之中。

阿求戲谑道:“如果真是死了,海通師兄怕是要殺雞還神。”

“那一定的。”阿其語氣中還滿是對當年事的不忿,“若不是那姓寧的發酒瘋,把海通師兄打殘廢了,哪裏輪得到老邢去做這個右護衛?”

“是啊,師父可喜歡海通師兄了……”

吳遷順口問:“他現在過得好麽?聽說孩子都有兩個了。”

“是。”阿其答道,“先有了個女孩,前兩年又生了個兒子。兒女雙全、夫妻恩愛,也算是可以了。若是做了這個護衛,還未必那麽美滿呢。”話畢,他與阿求同時露出了意味深長的冷笑。

吳遷知道他們在笑缪泰愚,但沒有點破。

阿求又問:“遷公子不好奇寧孤生出了什麽事麽?”

“早不是同門師兄,不過一只無足輕重的過街老鼠,有什麽好好奇的?”

阿其笑道:“嘻嘻,遷公子不像我們俗人,對這些陳年舊事沒有興趣。”

吳遷僵硬地笑笑,沒再說話。

關于寧孤生的讨論,卻并沒有因為吳遷的冷淡而結束,反而在他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延續下去了。

“我聽人說,寧孤生下落不明,不知是生是死,可有此事?”

吳遷望着祝蘊紅,眼中滿是錯愕。

祝蘊紅的神色卻很是認真。

有那麽一瞬間,吳遷以為她真的卸下僞裝了。

“葶苈,還記得他差點要了我們的命麽?就是你第一次來塗州的時候。他将你抛入微波湖,又将我打昏,後來是你從水裏爬出來救的我。”

祝蘊紅沒跟自己講過這件事。

“啊,是的……确實。”吳遷支吾以對。

“你不恨他麽?不想殺了他麽?”

吳遷明知她在裝瘋賣傻,但還是不明白她這個問題的用意。

“他是很可惡……”吳遷嘗試進入溫葶苈的身份,看看祝蘊紅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可我武藝平平,根本不足以跟他匹敵啊。”

“你不行,可你的師兄們行,你的姐姐說不定也行啊。”

“可我又不知他身在何處,就算想殺也無從下手吧。”

祝蘊紅莞爾一笑,“葶苈,可別忘了你是木荷鎮出身之人。仇敵在你家門前不知所蹤,你就一點不好奇嗎?”

木荷鎮?對,那裏是溫葶苈的家鄉。

也難怪邢至端在驚雀山撲了個空。溫葶苈說不定早就歸返本家,在木荷鎮安居樂業了。

“他可是為我們牽線的大功臣啊。”祝蘊紅忽然說。

吳遷心頭一緊,“這……又是什麽意思?”

祝蘊紅的眼神兀自淩厲了起來,“大婚當日,我是怎麽從家裏逃出來的,你怎麽從不過問呢?”

吳遷一想起那個晚上,便止不住微微發抖。他一把抓住祝蘊紅的手腕,追問道:“告訴我,你迷惑吳遷之後,是怎麽逃出祝家的。”

“就是寧孤生暗地裏幫我翻牆而出的。他是趙叔叔愛徒,熟悉家中環境。是他跟我說,只要想辦法牽制住表哥,拖延時間,就有辦法讓我逃出生天,去做你的新娘。我心急要嫁你,也不顧他跟我們往日的仇怨,便答應了。結果還真的得償所願!”

吳遷背脊冒起一陣冷汗,“如此說來,他既是仇敵,又是功臣。你跟我說這些,究竟想讓我做什麽?”

“就看看你有沒有興趣而已,若是沒有,也就罷了。”祝蘊紅說完便轉身離開,更衣就寝去了。

吳遷坐在屋外想了一夜。

小紅不是真傻,所以她這話是故意說給我聽的。她告訴了我三件事:溫葶苈很可能就在木荷鎮、寧孤生與溫葶苈有舊怨,以及寧孤生就是破壞兩家婚宴的中心人物。

如果寧孤生确實曾經助小紅逃婚,那麽同生會——至少祝家——完全可以以此為由,追究他的确切下落。也就是說,同生會現在有足夠理由前往木荷鎮,以尋找寧孤生為名,把溫葶苈撈出來……

找到溫葶苈,也許才是小紅的本來目的。

可找到了又能怎麽樣呢?溫葶苈又不想娶她。

但他覺得,不能用理智的思維來揣測她的動機。

小紅之所以身在塗州,是因為不知道溫葶苈的下落。現在裝瘋賣傻,只是她為了和自己保持距離而使出的權宜之計。一旦找到了溫葶苈,小紅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撲向他,無論對方答不答應。

可二位師父會答應我們去木荷鎮嗎?邢至端去驚雀山鬧騰了一番,什麽結果都沒有。現在還要以不知所蹤的寧孤生為由,去找下落不明的溫葶苈,簡直比水中撈月還沒譜。

可不去的話……他和祝蘊紅的表演就沒辦法停止。

吳遷累了。

如果找到溫葶苈,讓他說出些決絕的話,也許小紅就會對他死心。那樣她就算不愛自己,至少也不需要再演戲了。

就算只是一丁點的可能也好,他也希望能夠除下這沉重的面具。

想到這裏,他走向了祝臨雕的書房。

究竟吳遷有何打算,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