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人言起 靡聲厲(上)
心月狐滿腹躊躇地與女宿一同來到中庭,先是立在一旁聽昴宿“咣咣咣”敲完一通鐘,之後才并肩上前問訊。
昴日雞欣然答道:“若是我幫得上的地方,但說無妨。”
心月狐搶先道:“女宿剛剛夜巡歸來,讓她先問,不要耽誤她回去休息。”畢竟只有她先問完離開,自己才能放心開口。
女宿反倒不好意思了,“心宿哪裏話……我也不要耽誤了你才是。”
“快問吧,你都累一夜了。”雖然心宿自己也徹夜未眠。
誰知女宿接下來問的問題,讓心月狐再次陷入奇怪的選擇旋渦中——“敢問昴宿是從何人口中聽說寧孤生失蹤之事?他又是在哪裏不見的?”
糟了,我的問題被女宿問了。那等她走了,我又該問昴宿什麽問題?
昴宿一聽,立刻笑了,“見鬼了,你們怎麽都在關心這個人?明明在此之前,根本沒人知道他的名字,你們都怎麽回事啊?”
原來女宿也不是第一個追問他的人了。
“轸宿已經追着我問過一輪,昨晚在日曜諸星那裏又被問了,真是的……”昴宿哭笑不得,可還是很耐心地開始解釋,“同生會當年将一個弟子赤身裸體逐出師門的事,可以說是人盡皆知,即使時隔多年,也興趣不減。如今聽說這個人原來叫寧孤生,還下落不明,好奇心一下就燃起來了。”
聽到這裏,心月狐不禁為自己的多心感到好笑。虧她還想了一堆理由用于事後解釋,結果大家都是随性而問。
“我是在客棧裏聽一個去過沈海通家的客人說的。記得沈海通麽?祝臨雕當年最心愛的弟子之一,後來被同門打斷了腿,就被迫引退了。打斷他腿的人就是寧孤生,祝臨雕也是因此将他掃地出門。這個沈海通之後離開塗州,在別處成家立業,早就不理江湖事了。不過他多年來似乎還沒放下斷腿之仇,一直在關心寧孤生的動靜,也有跟他的二位師長保持來往。這個客人就是從沈海通那裏聽來的,而沈海通又不知是從哪裏聽來的。但大概的意思就是,寧孤生前些日子去了個叫木荷鎮的地方,還在那裏的客店住下。可自從一天出門之後,他便再沒有回來。店家見他過了預定的日子,還沒收拾行裝離開,就覺得奇怪。可後來鎮上一直找不到人,這事就傳開了。”
木荷鎮!
少當家就在木荷鎮!
心月狐心裏清楚,這恐怕一定與溫家和無度門有關,甚至姜芍也可能牽扯在內。
“木荷鎮這個地方,我也沒怎麽聽說過……他為什麽會去那裏?”女土蝠嘀咕了一句。
昴日雞不置可否,“誰知道呢?現在人不見了,說不定會招致好事者去木荷鎮一探究竟。也許再過幾個月,又會有什麽驚天大發現呢。”
昴宿一句戲言,卻令心宿冒出一身冷汗。
是啊,寧孤生雖不是什麽風雲人物,但一旦成為獵奇故事的主人公,定會引起許多人的興趣。溫家無論和寧孤生的失蹤有沒有關聯,也會因此招來不必要的關注……
更重要的是,這件事既然是經了幾重口舌才傳到自己這裏,那想必在江湖上一早便流傳開來了。她現在的擔憂,很有可能已經成為現實,也意味着留給自己應對的時間越來越少。如果再不為姜芍正名,她一旦在木荷鎮被別人發現,那事情就會徹底失控。
“心宿?”
昴日雞的聲音将心月狐一下拉回現實。
“你不是也有想問我的事情麽?”
“啊……”心宿眨眨眼,“說來也巧,我和女宿一樣,也是來問寧孤生的事。”她胡亂搪塞過去後,便急急回房——必須要盡快寫信提醒少當家。
紀莫邀将《七寸不死》的第八章一字不漏地抄在牆上,天天對着看。執念告訴他,只要這麽做,總有一天能明白個中的用意。
但至今依然毫無進展。
周易知兄妹也好,竹葉青居士也罷,無論第八章出自誰手,一定事出有因。這一章明顯破壞了整套心法的完整和美感,如果不是因為有莫大的意義,沒有人會如此畫蛇添足,尤其不會是對“美”有執念的人。
想到白從寬與夏語冰已經成功下榻天籁宮,他決定暫且忘記這見鬼的第八章。
現在對他而言最重要的事,就是找到天籁宮與所謂“陰功法陣”的真實關系。天籁宮中,一定有“陰功法陣”的樂譜。而這樂譜如果真的存在,肯定不會跟一般的書籍放在一起。這種顯然被視為禁忌的音樂,應該掌握在某個人的手上,而這個人必然在天籁宮有一定地位。
天籁宮唯一能稱為宮主的人,是師祖奇韻仙莊清漣。她去世後,宮中事務便由她最具資歷的八位弟子共同掌管,是為八司。弟子死後又挑選後來者更替,如此代代相傳s。按規矩,八司的地位是平等的。但在重視年資的風氣下,大家通常都認最年長的司鐘為宮中最有話語權的人。
能夠容許水牢存在于山中,并且收藏了“陰功法陣”樂譜的人,必然是天籁宮最高決策者之一,不出八司之外。
但要怎麽樣才能找到這個人呢?
他一邊想着這個問題,一邊看着寫在牆上的第八章,直到字體在眼中模糊。
他需要一把胡琴。畢竟,別的他也不會彈。
這可給白從寬和夏語冰出難題了。
“紀大哥也對我們太有信心了……”白從寬将紀莫邀的手書丢進火裏,皺起眉頭,“如果說是笛子、埙這類小巧的樂器,那也許還有可能。但胡琴要怎麽藏在身上帶出去?”
夏語冰倒在卧榻上,問:“你知道她們都把樂器放在哪裏麽?”
“好像是有個寶庫一樣的地方,要問問才知道。”
“我們既然委托她們修琴,那麽順勢請求去大名鼎鼎的樂器庫瞻仰一番……也不過分吧?”
白從寬撓撓後腦,“那然後怎麽辦?把胡琴夾在兩腿之間走出來嗎?”
夏語冰被逗笑了,“你不要把這個畫面送到我腦裏,以後我一想起來就會笑。”
兩人在燈火前好生思索了一陣。
“如果不能将胡琴帶出來……”夏語冰提議道,“你覺得我們能不能把紀大哥送進去呢?”
“樂器庫?”司琴眨眨眼,“啊,你是說囚牛殿嗎?”
夏語冰一知半解地點頭,“就是你們存放所有一等一樂器的地方。”
“你們想去看些什麽呢?”
“想看琴,形形色色的琴!師父愛琴,只可惜我們不如他學識淵博,更不懂琴,才會鬧出斷弦的笑話來。這次難得來一趟,我想多跟你們學習,這樣才知道以後該怎麽保護師父的寶貝。”
司琴見她誠意拳拳,看來并不想拒絕,但又不敢輕易應允。“我欣賞你這份孝心。只是囚牛殿是宮中重地,我不能貿然帶你們進入……且容我先向各司通報,再知會你們。”
辭別後,兩人不禁感嘆天籁宮戒律森嚴。
“不像我們……”白從寬想起無度門光臨劍寨的經歷,“只要對方沒有明顯的惡意,我是不會拒人于門外的。”
夏語冰笑道:“那時若不是二位師兄搶走了你手裏的鑰匙,紀大哥他們恐怕早就在書庫七進七出了。”
二人又在房裏閑坐了半日,就見镈侍來到房前。
“容我帶二位到囚牛殿一游。”
夏語冰見到來者是镈侍時,心裏還是有些緊張的——上次見面時,她還在扮演自己的哥哥。如今以本人身份再見,竟莫名地有一種被看穿的恐懼感。
镈侍一路也不多話,未幾便來到囚牛殿的大門前。
囚牛殿依山而建,需登上長長的樓梯才能到達。所謂宮殿,其實是一個空靈的山洞。洞外高大厚重的木門肅穆莊嚴,将所有的聲音都擋在囚牛殿之外,也将囚牛殿中所有的聲音牢牢鎖在裏面。
門旁牆上有一圓盤,盤上平均劃成十二格,上面并無字跡标注。镈侍在盤上似是随意地按了六格,殿門便開了。
白從寬與夏語冰心中又是一懸——這開門又該怎麽辦?
進到殿內,二人又被眼前所見震撼得目瞪口呆。
殿表囚牛,珍藏樂器千般;四壁默然,回蕩世間萬響。這古往今來、中原內外形形色色的樂器,都能在這裏找到。令人目不暇接之餘,更感嘆歷代樂師工匠的奇思妙手,竟能從死物之中奏出無數曼妙的音樂。
“天啊,這裏也太……”夏語冰自言自語,竟也在殿裏聽到了回音。
镈侍見她驚訝,便解釋道:“你在殿裏講話,小聲化大,但不洩于外。”
夏語冰忙點頭,不敢再出聲,也慶幸自己沒有與白從寬細語密謀。
“你們除了琴瑟之外,可還有其餘想欣賞的樂器?”
“有,我想看看胡琴。”白從寬聽着自己的聲音在殿內回響,仿佛內心的圖謀也被放大,不免心虛起來,冷汗連連。
镈侍于是帶兩人來到陳列各式胡琴的地方,“若有興趣,客人可以選稱心的樂器試一試手。”
夏語冰錯愕了,“真的可以嗎?不怕我們弄壞了寶貝嗎?”
镈侍笑道:“這裏多數的樂器都是我們自己制作,作展示之用,本身并不貴重。就算弄壞了。也很容易修好。”
“恕我多嘴,那真正貴重的樂器,比如說你們師祖的遺物,又在哪裏呢?”夏語冰的問題在空氣中回蕩,蕩出了一絲童言無忌的韻律。
镈侍緩緩撫平方才的笑容,但仍不失禮貌地答道:“師祖遺物,多已随她入土。其餘寶器,自有安身之處。”
白從寬忙責怪夏語冰起來——“冰冰,別這麽沒大沒小。宮中秘事,怎可能随便說與我們外人聽?”
走了一轉後,镈侍便帶二人離開了囚牛殿。離開時,她再次按動圓盤上的空白按鈕,将殿門鎖住。
二人将按鈕的順序銘記于心,卻依然不解其意,只能在當晚的手書中向紀莫邀闡明。
紀莫邀看着信中的圓盤圖案,若有所思,随口問聲殺天王:“知道今天是幾月幾日嗎?”
“鬼才知道。”
紀莫邀翻了個白眼,伸手揉起鳥兒的脖子,“就會頂嘴!”
十二格,但沒有文字标記。也就是說,每格可能代表多于一種含義。以十二為數的事物很多,時辰、地支、月份、音律……都是十二。
他順手又将圓盤畫在了牆上。
在牆上塗畫,是他多年來在驚雀山養成的習慣。無論是研究陣法,還是計算方程,都免不了在牆上大肆書寫。仿佛只有将思緒印在寬闊的空白之上,才算是真正開始解決問題。
又想起焉知了。
想念和她整夜在牆上寫寫畫畫的日子。如果她在的話,定能一眼看出其中玄機。
沒有我在身邊,她會不會也有同樣的沮喪?
應該不會。
紀莫邀自嘲般地笑了笑。
兩個人一起自然是最好,也能更快找到答案。但就算分隔兩地,他們也一定能獨自脫困。當初狠心分開,不正是因為有這種自信嗎?
目光不可避免地又落在了那詛咒一般的第八章上。
“三焦俞、六華灸、四白、五樞、十七椎……”
他随意地念誦着那一串穴位的名字。
都是帶數字的穴位名。
數字。
他又看着面前的圓盤。
若是以上北下南、左西右東劃分,以正北向為起始,那第一格則代表黃鐘子月,也就是十一月。
照此推演,镈侍按下的第一格位于東南偏南,第二格則在正西,正對應了今年是巳酉年。而第三格按在了西北偏西的方向,代表的是無射九月。如今正是巳酉年九月,這是前三格的含義。那後面的三格呢?
他順便将十二律标記在圓盤每一格內。
後三格的位置按順序分別對應大呂、南呂和中呂。
紀莫邀恍然大悟,立刻翻出自己每天記下的敲鐘記錄——“果然如此……”
原來這大呂、南呂和中呂,正對應前日、昨日與今日的鐘聲。
也就是說,打開囚牛殿的暗碼會随日期而改變。只有在天籁宮連續聽過三日鐘聲且知道圓盤含義的人,才能夠進入殿內。
紀莫邀心滿意足地坐在地上。
雖然片刻之前還在為此焦頭爛額,但一旦找到了答案,原本的問題就顯得非常淺顯,甚至一目了然了。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七寸不死》第八章。
對啊,這裏的穴位都是帶數字的。
他将數字單獨抄寫了下來。
“哈……”
如此看來,他更需要有樂器在手了。
白從寬在夜裏被凍醒,爬起來一看,竟是聲殺天王将窗戶撞開,讓夜風漏入所致。他忙起身替熟睡的夏語冰蓋好被子,再到窗邊收信。
半夜急書,定有要事。
果然,紀莫邀又送來了一個難題。
白從寬長嘆一聲,在紙上撕下一角,寫下一個“善”字,托天王帶回。
“冰冰,起來吧……”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