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惡無邊 殺有眼(下)
溫枸橼清醒過來時,手上已滿是鮮血。
她呆呆地坐在地上,盯着插在寧孤生太陽穴上的利刃。
如此望着寧孤生的屍體,很難不想起十五歲時的自己。那時候,寧孤生就是她的整個世界,是唯一能救她出苦海的希望。
而這個自己曾經如此虔誠地仰望、如此真摯地取悅、如此由衷地敬畏的人,原來只是這麽的膚淺、渺小和猥瑣。這個即便身在千裏之外,也能讓她如芒在背、仿佛時刻被注視的可怕的存在,到頭來只是一坨如此不堪一擊、一文不值的肉而已。
當年的自己,是何等天真與盲目,不僅相信這個人可以拯救自己破碎的人生,甚至想把自己的未來也一并獻祭給他。
是,妹妹和弟弟不會怪她,不會嫌棄她。
但這份恥辱,她無法允許自己放下。
她無法不帶着巨大的自責,去接受自己曾經屈服于一個如此卑鄙而愚蠢的人腳下。
如今,地上、臉上、手上,都是這只惡鬼的血。
她顫抖着站起來,一扭頭,就見屏風上剛剛停止旋轉的假手。
“焉知……”她踉踉跄跄來到屏風後,見嫏嬛蜷卧在地,兩手捂着眼睛,大聲喘氣。“焉知,沒事吧?”她抱起上氣不接下氣的妹妹,“寧孤生已經……”
“我殺了他?我殺了他!”嫏嬛依舊捂着臉,幾乎是嗚咽着在重複這句話,“我殺了人……”
“沒、沒有這回事……”溫枸橼将妹妹緊緊樓在懷中,安慰道:“你沒有射中他。刀片飛偏了,被我擇機拾起,趁其不備紮進了他的腦袋。”
嫏嬛這才松開手。她臉色蒼白,說出每個字之間都要停頓,“真、真的嗎……”
“真的,是我殺了她,你不巧沒看到而已。你只是為我天降神兵,并沒有殺人。你看,我手上都是血。如果他是被你一刀斃命,我手上怎麽會這麽狼狽?”
“可、可那樣一姐就殺了人了……”
“殺了一個十惡不赦的敗類,有什麽好怕的?”
嫏嬛一手捂着小腹,一手按在嘴上,淚流不止,“真不是我殺的嗎?”
“不是,你放心。”
“你會做噩夢嗎?”
“他活着才是我的噩夢,死後又何足懼?沒事,不用擔心我。”溫枸橼也将手按在嫏嬛小腹上,“不要怕,他已經死透了,不會再來騷擾你,更不會來騷擾我外甥。”
“一姐,我怕……”
“我陪着你,你做什麽我都陪着。他要是敢來打攪你,我就再殺他一次!”
“別、別說那種話……”嫏嬛這才漸漸平靜下來,在姐姐懷中緩慢恢複正常呼吸。
此時大門再次被敲響,兩姐妹幾乎又被吓了一跳,可立刻就聽到門外熟悉的聲音——
“都在家嗎?馬老四回來啦!”
溫枸橼輕拍嫏嬛,道:“焉知,我去開門,你留在這裏。”
誰知嫏嬛一把抓住她,“一姐,不是說要陪着我的嗎?”
“可我不去開門,他們怎麽進來啊?”
嫏嬛如夢方醒,“也、也是……快去,別讓他們等。我就坐在這裏,等你回來。”
“好,你別怕,我去去就回。”溫枸橼在妹妹額上吻了一下,這才繞過寧孤生的屍體去開了門。
一開門,馬四革、孫望庭和姜芍都吓傻了。
“反應別太大,總之就是,我剛剛把寧孤生殺了。”
姜芍瞪着她,細聲道:“你未免也太冷靜了……”
“說來話長,你們先進來幫我收屍吧。”
是夜,嫏嬛熟睡之後,溫枸橼才敢讓趙晗青代為看護,為自己找到喘息的機會。
其餘人不出意外,都還沒睡。
所有人都很清楚,今日能除去寧孤生實屬僥幸。他能來,意味着紀尤尊也一定推斷出三姐弟身在木荷鎮。如果來的人是他,又該怎麽辦?
馬四革愁眉緊鎖,“往日紀尤尊顧忌大師兄,才沒敢傷害嫏嬛。現在大師兄不在,他一定會要了你們命。”
“看你這話說的,紀尤尊從來就沒對我和葶苈留過手,有沒有紀莫邀根本沒分別。”
孫望庭也一籌莫展,“大師兄一定知道怎麽做。可現在去找他也不是,不找也不是……”
溫枸橼道:“就算他不在,焉知肯定也是有辦法的,只是她現在這個樣子……我不想讓她太操勞。”
“我看啊……”馬四革起身道,“就該先把這屋子裝好。畢竟嫏嬛處處留下設計,就是為了讓這間宅院成為固若金湯的堡壘。大師兄往日最欣賞姜芍的本事,如果由他安排,一定會讓你來貼身保護嫏嬛。”
姜芍正有此意,“願盡本分。”
“望庭就留意着與令堂的通信,千萬不可斷了與心月狐的聯絡。溫大小姐和葶苈,你們就好好照顧嫏嬛吧。”
衆人這才鼓舞士氣,各自去睡。
馬四革似乎留意到了什麽,散席後還跟着溫枸橼。
“你沒有問師叔的事。”
溫枸橼一副不在乎的樣子,“我一個人偷偷跑回來,他不追不問,那還管他作甚?”
“你們本來還好好的,怎麽跑了一趟驚雀山,就又別扭了呢?”
“你還好意思問我?那老泥鳅就喜歡自作多情。”溫枸橼想到這裏,長嘆一聲,“其實我知道他在想什麽。看到自己義兄和你們這群年輕的徒弟們,就是在提醒他自己長輩的身份。你們可以堂堂正正地以師徒父子的禮數相處,而我和他……什麽都不是。他跟我發過牢騷,所以我知道他在介意什麽。還不是那套怕誤了我青春的陳詞濫調……進來說吧。”她将馬四革請到房中。
二人坐下,煮了壺茶。
“我就覺得很奇怪,明明沒有逼他做任何事,更沒要他給我任何所謂的名分,為什麽他總是循環往複地在嫌棄自己的老邁。是,他年紀不小了,可我從來不覺得自己在與将死之人打交道。和他一起,我覺得輕松快活,這才是我喜歡他的地方。他明明也是這麽想的,卻非要裝作自己不過是我命中一浮雲,随時可以飄走。”
馬四革笑笑,“師叔習慣了獨來獨往,對你這樣主動親近的人,怕是有些膽怯。”
“那我也不止一次開導他了啊。但是過一陣子就又打回原形,簡直氣死人了。”
“畢竟是老人家,雖說師叔絕非冥頑不靈之輩,但大概總有些奇怪的堅持,比如說拿回蘭鋒劍的時候。”
“蘭鋒劍?蘭鋒劍怎麽了?”溫枸橼一臉迷茫。
馬四革問:“師叔沒跟你說過,蘭鋒劍是怎麽回到同生會手上的嗎?”
溫枸橼更懵了,“什麽意思?當時不是直接讓同生會給搶回去了嗎?”
“咦,我以為你知道……看來那姓紀的忘了跟你說。”馬四革壞笑,“那劍當時确實被同生會奪回,可我片刻s之後就幫你們搶回來了。本想還給師叔,結果他居然說不要,你說費不費解?”
溫枸橼眨了兩下眼,扭過頭去,不出聲了。
龍卧溪從未跟她提起此事,她也從不知原來當時他是故意空手而歸,只為能繼續幫自己尋找父母。
馬四革見她偷偷抹眼角,提議道:“你要不給他寫信,起碼別斷了來往。否則,他應該不會主動給你寄信。”
“這倒是。”溫枸橼說着便開始張羅筆墨,随即話鋒一轉,“寧孤生死了,該不會有人來替他尋仇吧?”
“這人聲名狼藉,做了好多年過街老鼠了,不會有事的。”
“也是,畢竟上一個對他死心塌地的人,就是殺了他的人。”溫枸橼撓撓臉頰,面上露出複雜的苦笑。
“他在同生會時的那個老相好龔雲昭,現在去哪裏了?有她的消息嗎?”
“應該是去投奔她娘家人了。孤兒寡母,估計也安頓下來了吧。小姑娘挺可憐的,希望以後能好好過日子,莫要為江湖事所累。”
馬四革若有所思,道:“你說……杜仙儀會不會也是這麽想的。”
溫枸橼擡眉瞥了對方一眼,“她如果是這麽想的話,就不會将我弟妹交到你們手裏了。跟着你們生活,怎麽可能不為江湖事所累?”
“也是……”馬四革自嘲般地笑笑,“不過那時的我們,确實不像是江湖中人,惬意得很。大師兄天天釣魚種草,望庭夜夜吃喝玩樂。大家都渾渾噩噩地生活,什麽都不知道,只顧着眼前的暢快自由。”
“那也只是表象而已。”溫枸橼停筆,“你們即使在那個時候,心裏也有未解之事,尤其是紀莫邀。他就算活得再潇灑自若,也始終不曾放下涓州舊事。杜仙儀如果知道他的身份,一定不會将嫏嬛和葶苈交到他手裏。”
“也是,那樣他就當不成你妹夫了。”
“啧,別提了。”
“你的字不錯啊。”馬四革湊到案前稱贊道。
溫枸橼原本沒有特別在意信上的字體,被馬四革這麽一說,也開始注目那一筆一劃了。
“我發現你們三姐弟的字都挺好看的。”
“托爹娘的福。畢竟,我也是大文豪的女兒啊。”溫枸橼托着腮,試圖在過去的苦澀中尋找一點回甘。
第二日清晨,趙晗青從案上醒來,見卧榻上已沒了人影。她擔心嫏嬛晨起害喜得厲害,忙開門去找。
可有水的地方都找不到她,反而是庫房後面傳來一陣焦味。
晗青尋味而至,竟見嫏嬛立在牆邊,目光呆滞地望着腳下燃燒的廢堆。
“嬛姐姐,你沒事吧?”
“沒事。”嫏嬛搖頭,“我只是燒了些沒用的東西而已。”
“要幫忙嗎?”
“不用……”
“那、那你餓了嗎……要不我給你找點吃的?”
“可以。”
“嗯,小心。”趙晗青回身離去。
火焰裏,分明有一只手的骨架。
自那天後,沒有人再見過那只假手與其圖紙。
轉眼夏去秋來,竟真讓他們過了三四個月的太平日子。
龍卧溪确實有給溫枸橼回信,閑扯洛陽的人文景趣。溫枸橼讀得津津有味,也會不厭其煩地在每封信的結尾寫下“思君意切”四個字。
心月狐經蔣千風處捎來過兩封信,但因為層層傳遞,耗時頗久,因此很難把握姜家堡內最近的狀況。只能說,她還在物色同道中人。
呂尚休也寫過信來。他與子都兩師徒過得十分安逸,偶爾還會去素裝山串個門。
寧孤生的死,除了在三姐弟心裏之外,沒有在任何地方掀起哪怕絲毫波瀾。沒有人在乎他突然從人世間消失,有的只是生者的慶幸,想來也是挺讓人唏噓的。
紀尤尊不知道去哪裏了。
紀莫邀也不知道在哪裏。
溫枸橼想過再去塗州走一趟,探一探同生會的動靜,可又放不下身懷有孕的嫏嬛,只能作罷。但木荷鎮地小人稀,長久地無所事事,又沒個去處,令她實在不習慣。
馬四革見她悶得慌,還帶她去琪花林轉了一圈散心。不過收效甚微。
“要我說,一姐就該去洛陽玩上半年。”嫏嬛調侃道。如今,她已不再為寧孤生之死而困擾,只是也不會主動提起。
“再過幾個月你就要臨盆了,我可不想貪玩誤事,錯過我外甥出生。”
“都過了這麽些日子,大師兄還是音信全無。”孫望庭難掩好奇,“到底是躲到什麽地方去了呢?”
“這麽久沒有露面,想必是去哪裏閉關練功了吧。”馬四革猜測道。
嫏嬛聽罷,擡了擡眼眉,但沒出聲。
姜芍笑道:“确實,如果我們這時打攪了他,反為不美。”
一群哥哥姐姐們圍坐在園中談笑風生,唯有溫葶苈和趙晗青在藥齋裏研究醫書。準确來說,是趙晗青在溫習處方,葶苈只是幫她傳書遞物而已。
“葶苈,你這幾日練武已經很辛苦了,不用替我跑上跑下,我自己能做。”
“沒事,我不累。”
晗青放下手中的書卷,對他說:“葶苈,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一句話正中葶苈的痛處。只見他肩膀一卸,靠着書櫃坐了下來,“小青,我知道這樣想不對,但我真的覺得我很沒用。”
晗青坐到了他旁邊,“那要怎麽樣才算有用呢?”
“至少……要在危險時能挺身而出吧。就算面對強敵,也要有視死如歸的氣勢吧?我是老幺,姐姐和師兄們遇到任何事,直覺永遠是讓我留在最安全的地方,生怕我受傷。我自然懂這是因為疼愛我,可我、我也想幫忙……就算不能扭轉乾坤,至少能盡綿薄之力吧?每次都只能留在後方,感覺自己就是個累贅。”他不耐煩地撓了撓頭發,“我明白他們沒有惡意,可我就是覺得……不暢快。”
“我懂。”晗青覺得他焦躁起來的樣子怪滑稽的,掩嘴一笑,“你是不是覺得,只有保護他們,才會顯得你是有用之人?”
葶苈恍恍惚惚地想了一會,轉頭望向晗青,一臉歉意地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有你在身邊陪着我,我覺得很安全。我覺得這就是你的功勞。怎麽可以因為沒有和別人一樣沖鋒陷陣,就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呢?”
“小青……”葶苈深有感觸,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手,“謝謝你對我這麽好。”
晗青愣了一下,随後緩緩将被握住的手收了回來。“我覺得現在挺好的。有你陪着,我很開心。”
“嗯……”葶苈不知所措地搓起手來,“我也是這麽想的。”
屋內藥香滿溢,每一個角落都是甘苦的氣息。
“小青,将來你成了名揚天下的神醫,萬人景仰,估計就輪不到我來保護你了。”
“說什麽呢?醫者又非權貴,哪裏有這麽多人鞍前馬後?醫好了,也許能受一餐茶飯招待;要是醫不好,人家指不定還怪我呢。”
“也是,這世道庸醫太多,魚龍混雜。好多人病了也不投醫,只怕投醫還死得快;要不就是求神拜佛,白白浪費了時日。像你這麽認真盡責的醫人,實在只是少數。”
“無論是坐堂還是游方,只要有真才實學,就能改變一個地方對醫藥之理的偏見。我跟老師學習時,就親眼見過他從一個陌生的旅人變成村子裏最受尊敬的名醫。我不求名聲,只要能好好治病救人,我覺得哪裏都值得一去、什麽都值得一做。我答應與你成親,也是出于這個原因。如果我日後學有小成,你絕對功不可沒。”
“明白,我不會再這麽沒志氣了。”
兩人相視一笑。
就在這時,孫望庭推門來問:“葶苈,你姐想到市集裏逛逛,我和四哥也一起去,你來嗎?”
葶苈本來還不是很想去的,誰知晗青來了句——
“如果我也能去看看有沒有合眼緣的布匹就好了。可惜我不方便出門。”
“我替你去看,如何?”葶苈提議道。
晗青見他積極,欣然應允。
四人出門,三人看家,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