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124 章 殺有眼(上)

第六十二章 惡無邊 殺有眼(上)

在奇韻峰第二日,紀莫邀深入水牢。

他經過杜仙儀等人當日與陰家三兄弟對戰的大水池。水池後方是往上的臺階,走到頂端,就能見到被馬四革稱為“龍齒”的栅欄。栅欄開着,不知是否有意為之。

栅欄之後有兩條岔路,一條通往外面。那時馬四革與安玉唯從巨岩滾下後失散,安玉唯直接摔在了杜仙儀的花圃裏,而馬四革則掉到了稍遠一些的地方,最終從這條路進入水牢。

而另一條路,便連接着溫枸橼到來的方向。她當時從瀑布墜入,通過吊橋直入水牢,中途遭遇孫遲行攔截,被迫折返,因此不曾深入。

溫枸橼與馬四革的路線合在一起而留下的空白,就是這條未經探索的道路。

紀莫邀一路前行。

水牢濕冷,盛夏烈日根本曬不到,就連聲殺天王也要縮在他懷中取暖。

他來到了一個相對開闊的位置。溫枸橼當時似乎正好止步于此。她說洞裏漆黑一片,根本不知周圍是什麽情景。

點燃随身火種,紀莫邀終于看清了水牢的真實面目,也就是水牢之所以為水牢的原因:一個圓形的岩洞,來去兩條通路,一條往瀑布,一條往水池。岩洞內壁建着一大一小兩個囚室。

兩個囚室彼此相對,一覽無餘。

溫言睿就是在這裏,目睹愛妻林文茵被紀尤尊淩辱,最後眼巴巴看着她自缢而死。

紀莫邀立在兩個囚籠之間,皮膚仿佛被那一刻的無助與絕望刺穿,令他無法移步。

也難怪溫言睿自那以後,便不再在乎自己的眼睛。見過那樣的煉獄,又怎會再對世間任何事物抱有希冀憐惜之情?

那份心情,紀莫邀再清楚不過了。

他甚至能夠聽到溫言睿隔着栅欄伸出手臂,卻永遠也無法碰到愛人時的哀嚎。

而自己卻什麽聲音也發不出。

紀莫邀朝兩側的囚籠分別跪拜。

三姐弟口中的父母并非迂腐守舊之人,應該不會介意從未和嫏嬛拜堂的自己,跑到面前來認親認戚吧?

他們的苦難因紀尤尊而起,如今卻和他的兒子做了一家,是不幸,還是諷刺?

“望前輩在上,保佑晚生學有所成,來日定讓紀尤尊血債血償,以慰親顏。”

本想練成截泉掌之後,對付紀尤尊便能事半功倍。但現在,那段來路不明的音樂又成了新的問題。如果天籁宮和紀尤尊也掌握這段魔音,那恐怕再好的武功也難以奏效。

他必須在天籁宮中找到破解的辦法。

如果師叔和溫枸橼在就好了。

他又待了一陣,便開始往瀑布方向去。路上還經過了楚澄的靈位,而旁邊的空位,應是上次溫枸橼取走母親靈牌後留下的。他一路走到吊橋盡頭。從這裏跳入面前的水池,就能穿過瀑布,沿着溪流下山。

面對這麽多的水,他首先想到的居然是嫏嬛和她最愛的水車。如此壯觀磅礴的瀑布,一定能讓水車轉得飛快,不知能替多少機關提供動力。

好想她。

紀莫邀不想弄濕衣服,未幾便原路折返。

一人一鳥的閉關生活,就此開始。

心月狐回到姜家堡,跟房宿談了一夜。

“水曜星宿之間,原來還有這等私怨,我還真的一無所知。”

“你這種沒心眼的小白兔,當然看不出來了。”

“讨厭……”

心宿翻過身來,從枕邊摸出那個月牙手镯,“你覺得我們下一步該怎麽走呢?有沒有證據是一回事,當家和別的星宿接不接受又是另一回事。他們若是仗着人多,對人證物證視而不見,再神不知鬼不覺把我們兩個埋了,那少當家還能找誰說理啊?”

“可轸宿不是說,有很多人心裏是向着少當家的嗎?我們只要把這些人找出來,到時說話不就有底氣了嗎?”

心宿苦笑道:“談何容易?如果要治參水猿的罪,少說也要在星宿裏有一半人做盟友,也就是要十四個。算上我們兩個和轸宿,還差十一個呢。況且我們還不知道這些人是誰。試探對了還好說,若是遇上個對當家至死盡忠的一根筋,那就前功盡棄了。你想想,我們都是十幾歲就上山的,誰不是抱着一腔熱血登天河,不封星宿誓不還的氣勢來為當家效力?大家有多在乎姜家的名聲,就會有多抗拒任何對當家不利的說法。就算是你我,若非有鐵證在手,突然聽到一個人說當家縱容參水猿欺淩手足、誣陷少主,肯定也會發自內心地感到厭惡吧?”

“也是。”房宿輕嘆,“我們和前代,都對姜家有根深蒂固的崇拜之情。當年有多努力上山,現在就有多努力護主。我最近還跟前代房宿家人通信,說起她的事。原來當年家中長輩不願她投身江湖,還一早為她定下親事。只是她堅持己見,死活不嫁,不僅私下苦練武藝,還瞞着家人偷偷去見老當家姜疾明。老當家對她頗為欣賞,便納入賬下,命為房宿。而她為報姜家知遇之恩,最終奮戰慘死,通體無一處完膚。”

“可那并不是有價值的犧牲,而是計劃周詳的謀害。”

“你信老當家真是被自己親生兒子殺死的嗎?”

“必須要鏟除二十七位星宿才能隐瞞的事,恐怕也只有這個了。”

房宿面色慘白,掩面而嘆:“只是……少當家該怎麽受得了?”

“少當家是個頂天立地的豪傑,我不擔心。你我不能事不義之主,只有為少當家沉冤昭雪,方不負當日對姜氏的許諾。哪怕找不到同盟,我也不能變卦。”

“不怕,你還有我呢。”房宿握着心s月狐的手,柔聲道:“既然知道了轸宿的心思,不如與之共謀,一定能找到更多的同道中人。”

“正有此意。”一吻之後,二人相擁而眠。

姜芍仰望夜空,不禁想起小時與星宿們一同觀星的情景。

秦嶺有峰,可登天河。

記憶中,父親從來沒有陪過自己觀星。不知在父親幼時,祖父有沒有陪過他。

自來了驚雀山後,她最大的感悟,就是人很難在固有的認知之外行事。以前的她,根本無法想象自己離開姜家堡,更不用說公然與父親決裂。但現在的她不但做了,甚至可以想象如果自己為人母親,有什麽樣的行為能逼兒女走上同樣的不歸路。

祖父當年如何對待父親,她無從知曉,但她知道這種至親間的恨意必須在她這裏終結。

“孫望庭,”她問身旁陪酒之人,“你覺得如果我此刻站在父親面前,他會殺了我嗎?”

孫望庭吐吐舌頭,“你知道我最怕回答這種問題了。”

“是啊……作為局外人,如果說會殺,難免要背負離間之嫌;可如果說不會,未免也太過天真了。畢竟我祖父就可能死于親兒之手。父親因此覺得我會對他有同樣的惡意,也不奇怪。雖然你們勸過我多次,可我還是忍不住覺得自己……太窩囊了。”

“一直躲躲藏藏,确實不好受。何況外面還有這麽多關于你的流言蜚語。”

“我不怕閑人口舌,只恨不能早日為虛宿讨回公道,警惡懲奸。”

孫望庭忙勸道:“越是心急,就越要聽心宿的話呀。”

心宿當日在棋局之上,曾囑咐道:求少主忍辱負重,待我聚星河之力,還君清白。昭雪之日,再饒心月狐今日死罪。

姜芍不止一次想過,真相大白之後自己應該怎麽辦。

殺了參宿為虛宿償命嗎?如果這樣的話,她是否又應該用父親的性命來祭奠祖父?那樣自己不就也成了弑父之人嗎?

她逼自己不要去想後果。

“龍前輩已經回洛陽了,你們會在山裏留多久?有再去木荷鎮的打算嗎?”她問。

“怕她們三姐弟有危險嗎?”

“如果紀尤尊真是那麽全知全能、心狠手辣的人,肯定不會因為一次撲空而罷休吧?”

孫望庭點頭道:“也是。我明天再跟師父說說。不過阿晟也回了素裝山,我們總不能傾巢而去。”

“我留下來照顧師父吧。”陸子都自告奮勇,“四哥不是還有修葺的工作沒完成嗎?望庭和姜芍也可以過去幫忙。這裏有我就夠了。”

“你确定?留在這裏對着我這個老人家,不會悶嗎?”呂尚休問。

陸子都連連搖頭,“哪裏話?我也沒有什麽特別想做的事,本來就打算一直孝敬師父的。”

呂尚休嘆道:“也罷,子都一人足矣。你們回木荷鎮,人多好辦事,才不會顧此失彼、耽誤良機。不要擔心我們,真要出事了,大不了走為上着。”

孫望庭喃喃道:“師父随口說出這種話,有夠沒志氣。”

“要你管。”

時隔七年,三姐弟終于能在故居團聚,每一日都在緬懷兒時天真與感慨物是人非中度過。

爹娘若是還在,想必早已孫輩滿堂,在此盡享天倫之樂。

但直覺告訴三姐弟,即便付出了生命的代價,父母也從未後悔曾經的選擇。他們不會讓自己成為掩埋真相的幫兇,更沒辦法昧着良心繼續過安穩日子。要他們無視他人的苦難,恐怕比讓他們死更難受。

作為兒女,她們只希望能完成父母的遺願,不讓他們白白犧牲。不到為最後一人沉冤之時,她們便無法面對雙親在天之靈。

“你二姐整天搗鼓的那個,是什麽東西?”溫枸橼問葶苈。

葶苈此時正幫趙晗青舂藥,“她說是模仿大師兄扶搖喝呼掌做的假手。”

“又是那個姓紀的混賬東西。”溫枸橼嗤之以鼻,“一想到我外甥會長成他那副嘴臉,就覺得很心痛。”

趙晗青打趣道:“一姐這是什麽話?邀哥哥長得又不醜。”

“我知道,我這不是……算了。”溫枸橼埋頭繼續磨刀,“我就不應該想那個姓紀的。我管他下落死活,最重要是焉知能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來。”

“說起這個,我其實還是……”趙晗青欲言又止。

“想出門學醫?”葶苈替她把心聲說出來。

趙晗青點頭,“如果沒有親眼見過別人生孩子,我是萬萬不敢替嬛姐姐接生的。那樣太危險了。”

溫枸橼提議道:“要不我把你打扮一下,到鎮上請個穩婆帶你學習?小地方的人不會想太多的,給夠好處就會答應。”

“我倒不是怕她們不要我,我只是怕萬一被人發現,會連累無辜之人。”

“也是……”溫枸橼一籌莫展,“不過還有大半年呢,總有辦法的。你先把書上的看熟,說不定到時一上手就會了。”她見刀磨得差不多了,便離開去找嫏嬛。

“你這個機關啊……”溫枸橼一進門就調侃道,“也實在太像人手了。遠看都有些瘆人。”

“一姐有什麽沒見過,一個木頭砌成的假手又怎麽能吓到你?”

“是對着那誰的手做的麽?”

嫏嬛點頭,“我把他左手每一個骨節都摸透了。而且他說,要讓扶搖喝呼掌發揮最大功力,手掌一定不能太厚,要越瘦越好。如此說來,一個純粹的骨架,應該就是最厲害的。我按捺不住想試驗一下這個猜想,所以就做了這個。”

溫枸橼沒好氣地将磨利的刀片遞了上去,“你小心點啊,身懷六甲還不知避忌利器。”

嫏嬛笑着将刀片擺在案上,道:“我會留意的,反而是一姐你千萬別過來。我剛吐過,漱了好久口,怕熏到你。”

“要不要我給你弄點吃的?”

“不用,吃了更吐。”嫏嬛目不轉睛地往假手上加附零件,“我覺得……完成在即了。”

“是嗎?完成之後能做什麽?”

“扶搖喝呼掌能夠做什麽,這個就應該能模仿什麽吧……雖然功力沒法比,但扔個飛镖、丢個石子大概沒有難度。”

溫枸橼笑道:“那還不如親手去扔飛镖、丢石子。”

“你練過武功,自然不會覺得難。可對于一個不會武功或者雙臂乏力的人來說,這個假手就有用處了啊。”

溫枸橼還是無法想象,嫏嬛能在什麽情況下需要用上這個東西,但她沒有再問。就算是完全沒用的東西,只要嫏嬛做得開心,就值得。

屋外傳來了敲門聲。

這倒也不是怪事。皆因家裏重新住了人之後,偶爾就有舊時的鄉裏出于好奇跑來串門問詢。三姐弟幾乎都不認識這些人,只能在門前打發一下,說自己是外地來此買下這間宅子,主人家剛好都姓溫而已。遇到記性不好的,馬上就會走。怕就怕那些看着三姐弟臉熟的人,纏着問小時候是不是抱過他們,好說歹說才能攆走。

溫枸橼跑去開門的路上,腦子裏一直在祈禱不要是後面那種人。

“別來無恙。”

打開門的那一瞬,溫枸橼寧願門前堵了一群舊街坊,個個口水四濺地回憶着和她家過去的種種。

雖然煩,但也不是壞事。

她立刻想将門合上,卻被寧孤生一手抓住——

“還想逃?”

“姓寧的,你忘了自己在涓州那副狗仗人勢、狐假虎威的嘴臉了嗎?都慘敗成那樣了,還有臉來找我們晦氣?”

誰知寧孤生只是冷笑。

“怎麽,我一個遠道而來的貴客,就只能站在門口跟你寒暄嗎?這算什麽待客之道?”

“你別想進來。”

“紀尤尊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他了。現在我想要誰的命就要誰的命,沒有人能攔我。”他透過門縫見屋裏沒有人出來,忍不住放聲大笑,“看來邢至端所言非虛,我來得真是時候。”

“看刀!”溫枸橼從腰間拔出匕首,“唿”地就往寧孤生身上刺。

寧孤生松手往後一躲,正好被對方找到間隙将門掩上。

随着“啪”一聲上鎖,溫枸橼還未及喘息,就聽得頭上一陣殺氣越牆而來。

“溫可知,忘了你的輕功是誰教的嗎?就這點小把戲也想将我拒于門外?”

溫枸橼手持匕首刺向剛落地的寧孤生。她雖有青勝于藍的自信,可寧孤生畢竟功力深厚。他往日總有顧忌,未曾放開來打——但今天不同,他赤手空拳,一番騰挪閃避下來,溫枸橼硬是未能傷他半分。

“我的好徒兒,莫要因安生惰,生疏了功法。”

“我不是你徒弟!你不配為人師!”

“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不奢望你能視我如父,可舊日魚水之情真真切切,你怎麽變得如此涼薄?”

溫枸橼總是近不了他身,越發焦躁起來,“你別惡心我了!”

寧孤生只是笑。

嫏嬛見姐姐開門未歸,又聽得外頭有些動靜,便好奇起來。她起身往外走了兩步,方聽得是打鬥之聲,心知s有變,立刻轉入藥齋中對葶苈與晗青說:“想是來了不速之客,你們鎖上門,不要出去。”

“那二姐你——”

“莫怕,我自有辦法。”

嫏嬛蹑手蹑腳潛入前廳,在屏風下拉出一面鏡子,稍加挪移,便與大門前一直到屏風後挂起的許多鏡子連成一線,映出了前庭的景象。

溫枸橼的擔憂果然應驗,第一個找上門來的真是寧孤生。

嫏嬛見姐姐與對方僵持不下,絲毫占不了上風,甚至已經露出疲态,心中惶恐不已。如果連姐姐也敗下陣來,那葶苈就更不用說了。

她立刻折返,未幾便将仍未完工的假手抱了出來。

心跳好快。

這是她自己的心跳,還是她腹中孩兒的心跳,還是兩個心跳的共鳴?

溫枸橼方才為她磨好的小刀片,本來只是為假手底座雕琢裝飾之用。但現在沒時間找別的利器了,只能将就。

嫏嬛又拖來案臺,站在上面,從屏風後勉強看到前庭的狀況。她随即将刀片固定在假手的食指與拇指之間,又将假手固定在屏風的折角上。

如今他們你來我往,纏打一塊,貿然插手,只怕會誤傷了姐姐,可是……

溫嫏嬛放開一直攥在手中的拉繩,假手開始以“手腕”為軸飛快旋轉,直到刀片從指間飛出——

溫枸橼恨透了這一天。

為什麽直到現在,她依然無法逃離寧孤生的魔掌?

然而天無絕人之路,在寧孤生來去莫測的身法之中,她隐約發現了什麽——他每次出拳用的都是左手,右手乃至右臂至今未動。

“姓寧的,紀尤尊是不是把你的右臂給廢了?”

寧孤生臉色一沉,罵道:“賤人休賣口乖。”

“那就是真的了?”溫枸橼放聲大笑,“你知道這叫什麽嗎?這叫報應!是你當年将同門師弟沈海通打殘廢的報應!”

一提起陳年舊恥,寧孤生便惱羞成怒,渾身忽然生出萬鈞之力,一掌将溫枸橼擊倒。她手中匕首一下飛出數丈之外。

溫枸橼倒伏在地,剛要起身逃開,就見寧孤生滿臉獰笑地壓了上來。

就在這時,面前晃過一道銀光——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