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浪跡女 忤逆子(上)
所有人都錯愕了,尤其是寧孤生。
“雲、雲昭……”他片刻之前的不可一世瞬間崩塌,“你不是說過想跟我……還像從前那樣……”他的聲音漸弱,甚至像在懇求。
龔雲昭咬牙道:“皆是前塵往事,你休要糾纏。”仿佛動了恻隐之心,她的語氣遠不如方才強硬。
寧孤生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缪毓心,竟不再多言,默默轉身離去。
趙晗青不敢松懈,小聲問陸子都:“子都哥哥,他會不會回來啊?要不要跟上看看?”
陸子都搖頭,“我的職責是保護你的安全,不能遠離。他若是回來,我直接在外面擋下就好……方才反應慢了,吓到你們,萬分抱歉。”
“陸公子千萬不要這麽說。”龔雲昭從趙晗青手中接過女兒,“幸虧有公子相助,寧孤生才不敢輕舉妄動。否則這一屋老幼,以我一人之力,實在無法……”她回頭看着缪壽春,眼中滿是愧疚,“我真的可以就這樣帶毓心走嗎?”
缪壽春苦笑,“事已至此,還有別的辦法嗎?寧孤生已經找你找到這裏,你更不能久留了。走吧,現在就走,不要讓任何人找到你們,和毓心過一些普通人家的日子,就算改名換姓也無所謂……只要毓心能高高興興、平平安安地長大,我什麽都無所謂。”
龔雲昭欲言又止,唯有點頭。她的選擇并不多,而寧孤生對缪毓心的滿眼敵意,只讓她的決意更加堅定。
“那、那毓心……”她輕聲喚醒還昏昏沉沉的女孩,“跟祖父道別吧。”
缪毓心睜大眼睛,并不明白母親的話。
缪壽春上前抱起孫女,強忍淚水笑道:“毓心,以後就跟阿娘一起好好過啊。”
缪毓心緊樓着祖父,就像平常入睡時那樣。
缪壽春親了一下女孩的面頰,然後顫抖着将她交回母親手裏,“爺爺老了,抱不動你了。”
可女孩不依,皺着眉伸出手臂,“我要爺爺抱。”
“不了,毓心,爺爺、爺爺不能……”缪壽春握着毓心的小手,“我們要分別了。”
“我不要……我要爺爺……”女孩仍不明白自己的處境,扁着嘴像是要哭。
“毓心,不要傷心,爺爺雖然不能陪在你身邊,但是只要你睡覺時閉上眼,我們還能在夢中相見。”他溫柔地撫摸女孩的頭發,“毓心長大了一定是個大美人……你爹娘都是單眼皮,偏偏生了你這個雙眼皮。”他的眼神短暫地凝固,但很快又恢複原先的表情。“爺爺老了,沒法親眼看着毓心長大成人。但我就算不在了,魂魄也會一直陪在你身邊……”他的聲音逐漸減弱,直到聽不到。
終于,他松開毓心的手,對龔雲昭下令道:“帶她走吧。”
龔雲昭忍痛頓首,“阿舅保重。”說完,她抱着女孩走了出門。
離開小廬的那一刻,缪毓心放聲大哭——“爺爺!爺爺不要走!爺爺——”
缪壽春只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着母女倆消失在夜色裏。“你們快跟上吧。”他氣若游絲地叮囑陸子都與趙晗青。
“老師,那你……”
“同生會也好,寧孤生也罷,都不會把老頭子我怎麽樣。但我怕,有人會暗中跟着她們母女。勞煩你們再護送她們一程。等天亮,她們混入城裏人多的地方,你們再返回不遲。”
二人也覺得有理,便立刻啓程。
是時大地回春,夜裏亦有暖意。但對于趙晗青而言,那一晚,寒冷鑽心。
龔雲昭帶着女兒單騎來到最近的城郭外,那時天還沒亮,城門未開。陸子都與趙晗青暗中在遠處觀察,見到一早進城趕集的人群逐漸聚集在城門外。日出之後,城門洞開,人潮湧入,母女倆便随大流進了城。
确認她們進城後,兩人又馬不停蹄地回到缪壽春的小廬,本想報聲平安,不想廬中早已空空如也。
“老師?”趙晗青在屋裏四處尋人不果,只見枕頭底下壓着一封信。“子都哥哥……”她握着信紙走出來,“老師被同生會帶走了……”她腳步無力,要扶着牆才勉強站穩,随即失聲痛哭,強忍了一夜的苦澀終于在這一刻決堤。
陸子都忙上前安慰道:“老先生不是說過,同生會不會傷害他嗎?缪泰愚畢竟是他兒子,肯定不會……”
“不……”趙晗青搖頭,“我不是哭這個……”她折起信紙收入襟間,好讓其不被淚水沾濕。“子都哥哥,我之所以答應帶龔雲昭來,是因為不想毓心長大後責怪我,怪我不肯幫她與母親團聚……可如今、如今恰恰是因為我!僅僅是因為我!毓心卻要和她最愛的……和最愛她的祖父分離!他們萬一以後再也無法見面呢?毓心一定會恨我一輩子。老師就算嘴上不說,我讓他抱憾終老,不也就成了恩将仇報的罪人了嗎?子都哥哥,我、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了……”她淚如泉湧,早已不顧儀态。
子都在一旁站着,心中也是一樣難受,“怎麽可以說僅僅是因為你呢……是龔雲昭自己要來的,你就算什麽都不告訴她,她說不定哪天也能摸索上門。何況,若不是因s為寧孤生不請自來,老先生也不至于決意要将毓心送走啊……此事非你一人所能主宰,莫要自責。”
“可我、我本可以避免這一場別離……我以後有何面目再見老師、再見毓心?”
“毓心還小,也許大了就不記得了。”
“她不記得,可我記得,龔雲昭也記得……除非龔雲昭對此事緘口不提,不然毓心終究也會知道。就算回憶中只有至親模糊的面貌,她難道不會好奇,為什麽爺爺沒有一直陪在她身邊嗎?子都哥哥,我好內疚……”
子都看得不忍心,伸手輕輕擦去女孩面上的淚。“晗青,我這人笨,又不會說話,也不知這樣講能不能讓你心裏好受些……”他頓了頓,“我還是嬰孩時,父母便死于非命。我從不知道他們長什麽模樣,也不記得他們的聲音。如果有人能給我機會見他們一面,就算最後還是免不了分離,我想我還是會感激那個人。更何況,雖然只存在于師父的口中,我至少知道,他們真的很疼愛我。我想,毓心以後想起她爺爺時,心情應該也是相似的……”
趙晗青聽他說着,漸漸收住了眼淚,“對不起,是我失态了。”
“別這樣說。發生這種事,我們都不願意……但至少毓心以後能過上安穩的生活。龔雲昭不是說,她妹妹嫁了個大戶嗎?這種事很容易打聽的。你要是想知道,我們肯定有辦法找到她們,到時候登門拜訪或者書信來往也不會是難事。總之你千萬、千萬不要太自責……說到底,如果不是因為同生會有這麽多不堪的行徑,這一家人也不至于支離破碎,又怎麽會是你一次決定造成的呢?”
趙晗青擦幹眼淚,輕嘆道:“我剛斷奶就沒了母親,對她也沒有一點記憶。但我就是因為從下人口中聽了她的事,才開始疏遠我父親的。”
詫異于對方突然的坦白,陸子都答不上話來。
“我娘生我之後,身體一直很虛弱,意志也很消沉,病情每況愈下……然而即便是這樣,父親依然只顧為祝臨雕一家鞍前馬後,而對自己妻女沒有半句寒暄。他很清楚我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讨厭他的,但也從未真誠地表達過對我娘的歉意……每次見到他,我就想起母親在最後的日子裏如何獨守空房、顧影自憐。我那時年紀太小,什麽都不知道,更幫不上忙。換作現在,我一定會想辦法做什麽。正因如此,看到毓心只能任憑他人左右自己的命運,我才覺得這麽不甘心,才覺得自己應該幫她……只可惜最後還是……”她長嘆一聲,“我的力量還是太小了。”
“別怕,晗青,我們齊心協力,總有辦法的……”話一出口,陸子都方覺其蒼白無力。
趙晗青明白他的心意,“我不害怕,但心上懸着太多人的生死安危,真是一刻都不得安寧。”
天已經完全亮了,但黎明似乎還很遙遠。
清晨,驚雀山迎來了一個久違的客人。
“向師叔請安。”
如今的歐陽晟,仍然如往時一樣端正穩重,但眉目間的傷情仍未完全消退。
紀莫邀不在山中,呂尚休便在自己房中獨自招待師侄。
習慣了萬事皆找紀莫邀,歐陽晟無意中竟用了這樣的話開頭——“既然紀師兄不在,那就交給師叔好了……”他取出一卷書,“這是整理二師兄房間時發現的。似乎是他父親高運墨先生的遺物,多年來一直壓在箱子底下,怕是連二師兄自己也沒見過。我粗略翻過,見裏面提到紀尤尊這個名字,就立刻送過來了。也許你們用得上。”
呂尚休忙接過書卷,見封面題為《深柳傳書錄》,一翻頁,見詩雲:
深柳園中柳重重,清流洗硯流匆匆。墨點色淺能成字,地通星輝無影蹤。
呂尚休不禁嘆道:“如果早點發現這個,就好了……”
自進入涓州城起,紀尤尊就開始不耐煩了。
“我們已經來到涓州,你現在可以告訴我楚澄的筆錄藏在哪裏了吧?”
最初告訴紀尤尊要找的東西就在涓州時,他還生氣,說那裏是楚澄殒命之地,筆錄藏在此地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但嫏嬛沒讓步,說等到了涓州,她自會再指路。紀尤尊若是等不及,可以直接殺了她。
于是就來到了這一刻。
嫏嬛答道:“你要找的東西,在深柳園。”
另外兩人同時瞪大雙眼。
紀尤尊惱羞成怒地舉起手掌就要打下來,卻被紀莫邀一手擋住。
“你憑什麽打她?”
“你自己也聽得真切,這賤人沒有半句實話!也不知是她死鬼老子唬了她,還是她編出來的謊言,事已至此,我還留她何用?”
紀莫邀握着父親的手腕,擋在嫏嬛身前,厲聲喝道:“你現在打死她又如何?要的東西難道會憑空出現在你手上嗎?讓你去深柳園就去深柳園,到時真的一無所獲,再計較不遲。你敢現在動她,先取我性命。”
紀尤尊盯着兒子好一陣子,沒有出聲,轉身憤然将缰繩一拉,馬車猛地拐了一個彎。
嫏嬛全都看在眼裏,手心暗暗冒汗。
“焉知……”紀莫邀疲憊地坐在她身邊,“你可知道深柳園是什麽地方?”
嫏嬛詫異了,“怎麽連你也……”
馬車驟然停下。
嫏嬛掀開車簾,見正門之上的牌匾寫着三個大字——深柳園。
紀莫邀輕嘆,“感覺就像是……經了一個輪回,又回到一切開始的位置。”他牽嫏嬛下車,“焉知,歡迎來到我長大的地方。”
嫏嬛半張着嘴,卻發不出聲音,只是默默地跟在紀莫邀後面進了大門。
一進門,就見前院伫立着一棵粗壯的柳樹,仿佛生怕客人誤會此地浪得虛名。
深柳園中柳重重。
紀尤尊風風火火地進了屋,之後就沒再出現。反而是一個半老不老的仆人,從層層柳葉後鑽出來,一見紀莫邀便瞠目結舌——“郎君,真是郎君你啊!”
紀莫邀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啊,魏叔……好久不見。”随即對嫏嬛介紹道:“魏叔是我們家的總管,舊時家裏四五十個奴仆都要聽他調遣。”
“那都是以前了,如今哪裏需要這麽多人。”老人客氣一番,又望向嫏嬛,“那這位娘子是……”
“溫姑娘是我朋友。”紀莫邀的答案來得幹脆,卻在句尾遺留了一絲遲疑之氣。仿佛把話說完,才開始掂量這話說得妥不妥當。
魏總管也不多問,招呼兩人進屋歇息。“郎君多年不在家,我還怕你不記得我了。”他面上帶着和藹的笑意,“當年我服喪回來時,主母已經去世。主人跟我說,你去了別處念書,還把家裏的下人幾乎全數遣散了。你也曉得,他長年在外奔波,家裏本來也用不上多少人,所以這屋裏終日就我一個看着……也怪寂寞的。”他殷切地為兩人沏茶,“現在終于回來了,長住嗎?”
“不知道。”紀莫邀茫然答道。
他知道魏總管是敦厚之人,全信紀尤尊的胡言也是意料之中。當初他離家出走時,魏總管恰好因喪母在老家守孝,因而并不知道那一年裏發生了什麽事。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紀尤尊才會放心繼續留他在家中伺候。“對了,石二哥現在怎麽樣了?”
魏總管像是猜到了這個問題一樣,眉眼中帶着未蔔先知的雀躍。“就知道郎君會惦記着他。阿二他回老家後,沒多久就成親了。現在是鄉裏的學堂老師,孩子都生三個了。”
“是吧……”紀莫邀吞了口唾沫,然後小心地呷了一口茶,“他寫得一手好字,教書最合适不過了。”
用過茶後,魏總管提議道:“我去給溫娘子收拾一間客房吧。”
“不必了。”紀莫邀搖頭,“她跟我住一間房。”
嫏嬛心頭微顫,随之也附和着點了點頭。
魏總管不再多言,笑着去準備晚飯。
廳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時,紀莫邀才趕忙解釋道:“剛才那是為了安全起——”
“行了,我懂的。”嫏嬛忍不住有點想笑,“我也不放心一個人睡。”
“嗯……你懂就好。”紀莫邀回到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地方,顯得非常不自在,“石二哥是魏總管從老家帶來的童仆,比我大上六七年吧。平日裏替我壓紙研墨,有時也一起玩……後來因病回了老家,所以父親才會打起知命的主意來。反正,就是這麽一回事。”
嫏嬛見他語速有些急,忙握住他的手,細聲道:“嚼片薄荷,慢慢說,我都聽着。”
紀莫邀抓着她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氣,“抱歉,我從小到大……都沒能學會如何冷靜地置身于這間屋子裏。”
“不是你的錯。”嫏嬛另一只手溫柔地拂過他的臉,“這裏對我是完全陌生的地方,你要是覺得心神不寧,那我就跟你一起心神不寧;你要是氣定神閑s了,那我也會跟你一起氣定神閑。”
紀莫邀苦笑,“我們兩個都心神不寧,豈不更糟?”
嫏嬛笑道:“不會的……”她扭頭确認周圍沒有別人後,繼續道:“我們也許要在這裏好好待上一段日子。”
“希望越短越好吧。”紀莫邀嘆息道,“我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會自願回到這裏。”
“等去了涓州,你就跟他說,楚澄的筆錄藏在一個叫深柳園的地方。”
“深柳園?”
紀尤尊與葉蘆芝偷歡之夜,紀莫邀與溫嫏嬛正把握着最後的獨處機會。
“那是我家。”
“你要帶我們回你家?”
“對……”紀莫邀深吸一口氣,“有件事一直在我記憶的角落裏,但因為缺乏前因後果而被棄置一旁。直到你跟我說,楚澄也許與某個抄書匠有文書上的來往,我才恍然大悟——高先生帶知命和我逃離涓州之前,曾在房中焚燒過什麽東西。我們離開時,屋裏有一股逐漸增強的焦味。但我當時沒有親眼看到他燒什麽,于是并沒有放在心上。現在想起來……”
“你覺得,他當時是在銷毀楚澄的書信?”
“高先生畢竟不會武功,又要帶着兩個小孩逃命,勢必做過被活捉或者滅口的最壞打算。他縱不怕死,也絕不會背叛知己,一定會想盡辦法不給紀尤尊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嫏嬛緩緩點頭,“也就是說,高運墨就是楚澄的同謀?可他一輩子都在涓州,一個普通老百姓,不可能憑空得知千裏之外登河二十八宿的劫難吧?”
“他自然不可能是向楚澄告密的人。我記得小時候來往兩家之間,經常會攜帶書卷。我借給知命的書,高先生會仔細翻閱。而知命借給我的書,高先生則會反複叮囑我,要先給母親過目。所以……”
嫏嬛恍然大悟,“這一切的開端……難道是你母親。”
清流洗硯流匆匆。
(本回待續)